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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呼
奉天殿前的汉白玉广场,犹如一片凝固的云海。周望舒走后不久,一轮旭日恰好跃出宫墙,将金辉泼洒在琉璃瓦上。倏然间,沉雄的鼓声自奉天殿响起,声若惊雷,层层荡开,震得空气发颤,也震得每位臣工心神肃然,不自觉地整了整衣冠。
鼓声余韵未尽,庄严的韶乐随之升起。二十四面龙旗在丹陛两侧猎猎招展。御道尽头,皇帝陆崇的身影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显现。他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衣纁裳的衮龙袍,其上日月山河纹章彰显着九五至尊,每一步都踏着天命所归的威仪。
乐声渐止,在绝对的寂静中,鸿胪寺卿方成孝出班,于御前高声长吟:
“鸿胪寺卿臣方忠顺,奏请:升殿——”
声落,如潮水漫过广场,文武百官依品级次序,齐刷刷跪伏于地。千百人的动作汇成一个声音,衣料摩擦窸窣作响。随即,山呼海啸般的颂唱轰然爆发,声浪直冲云霄: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崇于御座之上平伸双手,声音沉稳而极具穿透力:
“众卿平身。”
典礼按古老的程式推进。首辅冯时晏手捧泥金贺表,缓步至御前,声调苍劲而雍容:
“具官臣某等,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贺表声落,鸿胪寺官接力般的唱导次第响起:
“鞠躬——!”百官垂手躬身。
“拜——!”如风吹麦浪,七彩的官袍霎时铺满玉阶,众人以额触地。
“兴——!”
最为震撼的时刻随之到来。
“山呼——!”
“万岁——!”万千人的呐喊汇聚成一道巨浪。
“山呼——!”
“万岁——!”声浪愈发高涨,激荡着殿宇梁柱。
“再山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最终的呼喊声,带着震动天地的力量,在红墙金瓦间来回撞击,响彻九天。帝国的命运,就在这震天的忠诚与威严的仪式中,被托付、被决定,即将开启新的篇章。
接下来,便是一场规模宏大的跪拜仪式。从执掌机要的内阁,到分管各类事务的六部,一众官员纷纷伏地;从身份尊贵的皇子,到权倾一方的亲王,皆按规制行礼;乃至朝廷中的要员,甚至来自异国他乡的使者,也无一例外。
周望舒身处其中,只觉百无聊赖。这冗长的仪式让他心生烦闷,索性缓缓阖上眸子,依靠着想象来打发这难熬的时光。
昨日皇帝对他说的话犹在耳畔。
皇帝的手指缓缓敲击着御案,如同敲打着无形的棋枰。他抬眼,眸中不见温情,唯有深不见底的算计:
“大局将定,朕这盘棋,总要有个终局。月儿,你说,这社稷之重,该交由谁来执掌?”
他自问自答,声音冷硬:
“朕不立储,非是纵容他们兄弟阋墙。正因骨肉相连,朕才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机会成为……另一个‘四皇子’。”
他忽然将一枚白玉棋子“啪”地按在案上,目光如炬射向他:
“你慧眼独具,观棋最清。以你之见,朕的皇子中,谁是那枚足以定鼎的‘将’或‘帅’?”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周月,朕将你置于此位,你便是朕落下的一子。但朕要你做的,不是随时可弃的‘弃子’,而是能助朕……一锤定音的‘胜负手’!阁老会为你授业。现在,告诉朕你的判断——朕,只要答案。”
他是怎么回的呢?
周望舒微微抬眸,望向高踞御座的陆崇。不过一个年关,这位帝王鬓边的霜色,竟又重了几分。
他垂下眼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立誓:“陛下,沐云城的木棉,快要开了。”
陆崇的眼神,那一刻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刃,将他寸寸凌迟。
周望舒不禁轻笑,所谓“高处不胜寒”,着实不虚。那金銮殿上的九五之位,虽可俯瞰众生,却也是世间最孤寒之地。
“礼毕——”
方成孝一声高唱落下,周望舒暗自舒了口气。
百官依序退出奉天殿,鱼贯而行。
大朝会终了,按例是圣上与百官共宴之时,也是朝臣们相互结识的良机。周望舒目光掠过身侧二人,皆是内阁中书,看模样应是泛泛之辈,此刻与他同席而坐,竟紧张得几乎要离席遁走。
“二位同僚可是身子不适?”
周望舒眉梢微挑,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
“侯、侯爷万福。”
左侧那位连头都不敢抬,仿佛头顶压着千斤重担。执杯的手抖得厉害,酒水都洒了出来。
“大人新年安康。”
周望舒收回视线,浅酌一口。无趣得很。这些人的恭敬中总带着战战兢兢的畏惧,倒让他想起白术行礼时的模样——看似恭顺,却总是不卑不亢,有时他甚至觉得,那小子心里正用最文雅的词句骂着人。
果然,还是他的小白术有趣得多。
周望舒微微摇头,对这两位同僚已不抱期待。
“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在、在下……下官程景宁。”
那人刚饮了口酒,被这突然一问呛得满面通红。
“程大人不必惊慌,本侯又不吃人。”周望舒笑得温煦,反倒让程景宁更加惶恐。
“大人姓程?可是昌源侯府的程?”如此,倒也不算是泛泛之辈了。
“正、正是。不才家兄程景明。”程景宁强忍咳嗽,声音发颤。
周望舒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颌:“按辈分,程大人该是本侯的长辈了。”
“不敢!万万不敢!”程景宁几乎要从座上滑跪下去,强撑着解释,“下官年纪尚轻,又是庶出,实在当不起这声长辈。”
“程大人先喝口茶,顺顺气。”
见他憋得满面通红,周望舒推过一盏清茶。
程景宁连声道谢,慌忙饮茶平复。他身为昌源侯的胞弟,两人地位却犹如云泥之别。他的生母,不过是昌源侯府老侯爷的一名妾室,诞下他之时,尚处豆蔻年华,自身尚懵懂无知,又哪有心力与智谋去悉心教养于他?彼时,老侯爷身边并无当家主母主持中馈,阖府上下疏于规制,更无人能为他传授立身于世的规矩与门道。
幸得昌源侯顾念老父舐犊之情,才设法为他谋得一份差事。如此一来,好歹不至于让他在这世间庸庸碌碌,荒废一生。
“程大人,”周望舒忽又开口,惊得程景宁一个哆嗦,“日后还要多劳程大人指点。本侯初入内阁,诸多规矩尚需熟悉。”
“侯爷言重了,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程大人果然是个周到人。”
周望舒含笑颔首,终于开始享用这顿延宕许久的宫宴。
宴席直至午后方散,百官这才三三两两告辞离去。
白术一夜未睡,便在马车上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窝在了里面。身上裹着大氅,睡得天昏地暗,浑然不觉外面已经过去了半晌。
“侯爷。”
车夫见周望舒过来,忙打了帘子,伺候人上了马车。
周望舒掀帘踏入马车时,正对上白术睡眼惺忪抬起的脸庞。
“委屈你了。”见他颊边还印着几道衣褶压出的红痕,周望舒不禁莞尔,指尖轻轻抚上那片肌肤。
白术尚未完全清醒,被他微凉的指尖一触,睡意才稍稍散去。
“小侯爷明日该要上早朝了吧?”
他掩口打了个呵欠,体贴地往旁边挪出位置。
“不急。”周望舒凝视着他朦胧的睡眼,忽然生出几分不舍,“明日,自有安排。”
白术虽不解其意,却信他自有主张,便又靠着车壁阖了眼。待周望舒再度侧首,那人已沉入梦乡。
这人的眉眼间,总带着几分超脱尘世的清朗。
五年后的他,又会是何等模样?
周望舒一时竟想象不出。见马车微微颠簸,他顺手将白术的脑袋轻轻揽过,靠在自己肩头。白术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格外安心地任他摆布,依旧睡得香甜。
就这般相依相靠着,一路回了长公主府。
"主子——"
孟春刚开口,便被周望舒一个眼神止住。
在孟春错愕的注视下,周望舒小心翼翼地将白术打横抱起,稳步下了马车。
"嘶——"
岁杪目睹此景,惊得瞪圆了双眼。季秋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捂住了他险些惊呼的嘴。林钟只淡淡一瞥,便默默地侧身让开通路。
待周望舒抱着人进了屋,三人这才面面相觑,俱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白神医这是怎么了?”
“当真是白神医的缘故?”
“主子今日是中了什么邪?”
“你们说,主子和白神医该不会是……”
三人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瞟向屋内,又互相递着眼色。
“都很闲?”
孟春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三人齐齐后退。
“或者,回炉重造?”
见他唇角微扬,三人连忙摇头,转眼间院子里便空无一人。
孟春无声轻叹,抬手打起帘幕,轻步走进屋内。
此时周望舒已将人安顿妥当,正朝他微微颔首,示意往书房去。
周望舒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沉沉地落在庭前积雪上。
“主子,人已安置在城外庄子里。何时安排相见?”
“既已入京,便早些见吧。”他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凝涩,“护送之人,是谁?”
“是春杪亲自护送。只是……途中跟丢了三日。”
“跟丢?”周望舒倏然转身,眉宇间凝起寒霜。
“春杪已去查探,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此人究竟可不可靠?”周望舒指节轻叩窗棂,声音里压着隐忧,“莫要反倒成了羊入虎口。”
“属下不敢妄断。但老谷主亲自作保,应当无虞。”
这话反倒让周望舒眉心蹙得更紧:“备马,我亲自去会会。白术若醒了,让人看紧些,别让他四处走动。”
他抬手挥退侍从,转身踏入漫天飞雪中,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京师外一处僻静别庄,院中摇椅上躺着个粗布短衫的汉子,满脸胡茬,嘴里叼着根干草,正不成调地哼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婢……”
周望舒脚步一顿,心底暗暗祈祷千万别是这人。
然而事与愿违。
“小客来了?”汉子抹了把脸,信口胡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快哉!”说着大笑起身。
“你就是池霏?”
周望舒面沉如水,已在心里将孟春数落了一遍。
池霏咧嘴一笑,浑不在意他的无礼,抓起茶壶便饮:“小子,就是你请我来京师的?”
周望舒一时语塞。他并非没见过落魄之人,只是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邋遢汉子与白术那张清秀文雅的脸联系在一起。
“我儿子呢?”池霏歪在摇椅上,懒洋洋地问。
周望舒很快敛起情绪,语气平静:“他还不知道你。我不能让你们贸然相见。”
“啧,对他这么上心?”池霏咂了口茶,“他是你兄弟?”
“算是。”
“又是替他寻师,又是替他找爹……”池霏晃着摇椅,笑得促狭,“这样的兄弟哪儿找?你还缺兄弟不?”
周望舒扶额转身,几乎要夺门而出。
“小子,”池霏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京师水深,江湖难道就浅?他半点功夫不通,若是流落江湖,死在路边你都无从知晓。”
“所以我来见你。”
周望舒脚步未停,径直朝外走去。
“运气不错。”池霏在他身后轻笑一声,转身进了屋。
翌日,经过一番挣扎,周望舒还是带着白术来了。
站在木门前,周望舒忽然收住脚步。突然多了这样潦草的一个爹,白术会不会生气?若是生气了,该怎么哄呢?
在心底叹了口气,周望舒又看向了眼前的木门。
“白术,”他神色复杂,“待会可能会见到个……糙汉。”
“嗯?”白术不解地望向他,周望舒的脸色着实诡异,说是生气也不像,说是平淡偏又皱着眉头,“这人,非见不可吗?”
“或许……不见也行。不然,还是见见吧。”周望舒闭了闭眼,终是抬手叩门。
“来了。”
开门的却是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文士。面容清隽,一身书卷气,衣袂间萦绕着淡淡的草药香。细看之下,那面容竟与白术有七分相似。
周望舒一时愕然,这与昨天的哪里还是一个人!他不由得疑心昨日所见是不是此人故意为之。
“小侯爷,请进。”
池霏含笑揖礼,姿态温雅从容,举手投足间皆是无可挑剔的世家风范。
白术眨了眨眼,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难掩好奇。
“你……”
“这位便是白神医吧。”池霏含笑打断,语气温和,“果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终是温声道:“当真是……少年英才。”
周望舒右眉几不可察地一挑,这情景,倒与白术初见时如出一辙。
“前辈过誉了。”白术躬身还礼,满腹疑云在胸中翻涌,却寻不到出口。
周望舒静坐一旁,指节分明的手执起茶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幕。
池霏为二人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却在落座后显出几分局促,那从容姿态渐渐化作坐立难安。目光无处安置,遂下意识地看向白术。
“侯爷?”
白术被他看得脊背发麻,偏生周望舒只顾品茶,始终缄默。他只得垂首抿茶,任满室寂静在茶香中流淌。
不过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
“白神医,快试试这茶水,可还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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