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御山河

作者:皮不笑就个乐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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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回御座抛词盐务起争暖阁挥毫稚字求夸



      回前诗

      金殿风威吵未休,鹾卿一职系邦州。
      稚君不解盐为利,笑把歪书向妇求。

      承光殿内,百官争论未休。天子眉峰微蹙,听得心烦,抬手一摆,沉声道:“此事先搁置。退朝吧。”

      “吾皇万岁!”众臣齐齐躬身。

      话音未落,天子已转身离御座,靴底踏过金砖,笃笃之声渐行渐远。

      出了宫门,风雪扑面。天子掀帘上轿,回首看向随行的大太监张贵祥,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与困惑:“这些大臣怎么吵来吵去?从我登基这一天起,好像就没见过他们不吵。不就是一个司鹾卿吗?真的有这么重要?”

      张贵祥连忙躬身,低声劝解:“陛下息怒。司鹾卿掌天下盐课、盐道与盐仓,盐为财之大宗,盐课不稳则国用不足,河工、赈济、边储皆受其累。再者,此职历来关乎朝局平衡,众臣争的不只是一个位子,更是法度与用人的分寸——谁掌盐,谁便握了国计的要害。”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陛下初登大宝,正需以稳为先。他们吵,是因各有主张,也各有顾虑;但吵归吵,心里终究还是以陛下与江山为重。司鹾卿之选,看似是一职之争,实则是要立‘循名责实’的规矩,若轻率授人,恐失人心,也乱了法度。”

      天子默然片刻,望着帘外风雪里摇晃的宫灯,轻轻“哦”了一声,神色似懂非懂,只抬手揉了揉眉心:“原来如此……难怪他们不肯罢休。”天子掀帘上轿,风雪扑面,他回头看向张贵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与困惑:“你在宫里待了多少年了?”

      张贵祥连忙躬身:“回陛下,奴才在宫里已经三十多年了。”

      天子伸出手指,掰着数了数,像是数不过来,又问:“你见过几个皇帝了?”

      “回陛下,两个。一个是先帝,再就是您了。”

      “哦?”天子眉梢一挑,“那他在位的时候,也经常吵来吵去吗?”

      张贵祥低低一笑,声音压得极稳:“吵,也吵。不过先帝多半是让他们把话说透,吵到火候,再拍板定夺。”

      “啊?”天子愣住,随即皱眉,“那不得烦死吗?”

      张贵祥忙道:“陛下,朝堂之上,‘吵’也是一种‘说’。让他们把话都说尽,利弊摆透,陛下才能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先皇常说,‘兼听则明’,吵到最后,不是谁声音大谁有理,而是谁的理能落到实处、能安民心。”

      他顿了顿,语气更恭:“再说,司鹾卿这等要职,关乎国计命脉,他们争得厉害,反倒是把‘慎’字放在了前头。若人人都不争,要么是心灰意冷,要么是另有所图,那才是真的可怕。”

      天子默然,望着帘外被风雪扯得忽明忽暗的宫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轿内扶手,半晌才低声道:“原来如此……朕倒是没想过这些。”天子在轿中叹了口气,望着帘外风雪,道:“我听着汪康年那七策,句句都在要害上,说得也有道理,怎么就不能让他当司鹾卿?”

      张贵祥低声道:“陛下,司鹾卿掌盐课、盐道、盐仓,是国计命脉。我朝立国以来,此职从不由资历浅的人担任,历来都是老成持重、久历实务、声望素著者居之。今日齐王虽力荐汪康年,可翰林出身、未历州县与盐务,骤升至正三品要职,恐难服众,亦恐乱了用人的规矩。”

      天子皱眉:“规矩?规矩不就是让人立的吗?他能把盐务治好,不就成了?”

      张贵祥忙道:“陛下圣明。只是‘循名责实’四字,乃用人之要。先试其策,待有实绩,再行升迁,百官自服,法度亦稳。”

      天子沉吟片刻,又道:“不对啊,丞相不是跟朕一条心的吗?怎么也反对?”

      张贵祥笑道:“陛下,丞相与陛下自然同心。他只是把‘稳’字放在前头——朝局新定,人心未安,盐法又系国用,若因一职之授,惹得群臣疑议,反误了整饬盐务的大事。丞相是要先立规矩、再用其人,让天下看见陛下的‘慎’与‘公’。”

      天子“哦”了一声,望着风雪里摇曳的宫灯,缓缓道:“那……就先不让他当司鹾卿?”

      张贵祥躬身:“可先授‘盐法整饬使’,专司推行七策,御史台、户部、刑部会同办理。待一年有成,盐课大增、私盐敛迹,再诏拜司鹾卿,百官自无二话。”

      天子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好,就这么办。你回去拟旨,让汪康年先试其策。”

      “奴才遵旨。”张贵祥应声,抬眼看了看天色,又低声道:“陛下,风雪紧,回銮吧。”

      天子“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把目光投向帘外那片被雪覆盖的宫道,仿佛在看一条又长又难走的路。回到明章宫,御膳早已齐备,铜炉暖着羹汤,瓷盘里盛着肥美的烤羊与鲜鱼,热气氤氲。天子一屁股坐下,望着满桌盛宴,忽然笑出声来:“嘿,大周危局?这不是有吃有喝的吗?”说着便夹起一块烤得金黄的羊肉,蘸了蘸酱,大快朵颐。

      “他们肯定是骗我的。”他一边嚼着,一边含糊道,“什么国困民穷,什么边储不足,朕看这御膳房里,照样是山珍海味。”

      他放下筷子,端起一碗燕窝羹抿了抿,又自语道:“盐真的那么暴利吗?朕吃的盐也不多啊。”他抬手捻了捻指尖,像是在回味什么,“朕觉得,盐不就是厨房里的寻常物事?菜市场里一文钱就能买一大包,怎么到了朝堂上,就成了能左右国计的宝贝?”

      “再说了,”他夹起一筷清蒸鱼,蘸了点酱油,吃得津津有味,“朕吃了这么多年盐,也没觉得有多金贵。他们吵来吵去,说什么盐课、私盐,朕看多半是想借着这由头争权夺利。”

      他笑着摇了摇头,拿起一个蜜枣糕咬了一大口,甜香漫在舌尖:“管他们呢,朕这儿有酒有肉,日子过得舒坦。等他们吵够了,自然会把事儿办了。”说罢,他不再多想,甩开腮帮子继续吃喝,满桌的佳肴被他吃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朝堂上的争执与张贵祥的劝解。明章宫膳罢,铜炉里残炭尚温,瓷盘间酒香未散。张贵祥躬身近前,轻声道:“陛下,太傅到了,今日听课的时辰已至,太傅在宫门外候着。”

      天子一听“太傅”二字,眉梢立刻耷拉下来,拿手揉着额角,一脸苦相:“哎呀,朕今天头疼,实在不舒服。再说了,他讲的那些个东西,朕是十句里懂不了三句,听着就犯困,今日就免了吧,朕不想听,不想听。”

      张贵祥忙劝:“陛下,太傅学问渊深,所言皆是治国之道,一日不听,便少一分进益。”

      “进益?”天子撇嘴,语气里满是调皮的抱怨,“朕看是‘进困’还差不多。关键是他那江南西道的口音,软乎乎黏糊糊,听着就像春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催人眠。朕上次听他讲《尚书》,没等他念完‘克明俊德’,眼皮就重得跟挂了铅似的,差点在御座上打盹儿,多亏你悄悄戳了朕一下。”

      他说着,还故意打了个哈欠,模仿起太傅的腔调,拖着长音:“‘陛下啊,这为政之道,当如……如江南之水,绵……绵不绝’,哎,朕一听这调子,就想找个软榻躺着,哪还有心思琢磨什么为政之道?”

      张贵祥忍着笑,依旧躬身:“陛下,太傅口音虽异,然所言字字珠玑,皆是先帝亲点的辅弼之人,不可轻慢。”

      “轻慢倒是不敢,”天子挠了挠头,眼珠一转,想出个主意,“要不这样,你去跟太傅说,朕今日偶感风寒,嗓子不适,改日请他用书面语写下来,朕细细研读?或者……让他先教朕几句江南西道的方言,等朕听惯了,再听他讲课,说不定就不困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你想啊,朕要是能学着他的腔调说‘朕知道了’,说不定还能逗得太傅开心,他讲课也能更有劲儿些?”

      张贵祥哭笑不得,只得道:“陛下说笑了。太傅讲学,素来严谨,哪有改方言之理?不如陛下勉强起身,听上半刻,若实在不适,再请太傅告退便是。”

      天子撇了撇嘴,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罢罢罢,看在你这么劝的份上,朕就去应付应付。但说好,要是朕又犯困,你可得及时提醒,可别让太傅看出朕的心思来。”

      说罢,他整了整龙袍,一步三挪地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这江南西道的口音啊,真是朕的‘催睡符’,但愿今日能撑得久些……”明章宫东侧暖阁,窗棂糊着云纹素绢,炭火正红,松烟墨香与桂花香缠在一起。孔子画像悬于正中,朱红木案上铺着雪浪笺。天子向昚整衣入内,在画像前正襟危坐,抬手拂了拂袍角,神色故作端肃。

      不多时,太傅入阁。他年近六旬,青袍素带,眉目清癯,一进门便躬身行礼:“臣魏良才,叩见陛下。”

      天子起身还礼,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得意:“太傅免礼。朕今日有备而来。”

      魏良才直身,目光落在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幅,拱手道:“陛下近日温习之书,可曾有所进益?圣人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问之道,贵在日日不辍。”

      “圣人的话朕都知道。”天子一笑,伸手把案上那张字纸拎起,抖了抖,“你看,朕今日还写了圣人的字,他们都夸朕好看。张公公——”他转头看向随侍的张贵祥,把字递过去,“你看看朕的字,是不是笔走龙蛇、气象万千?”

      张贵祥连忙上前,眯眼一看,只见纸上“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十个字歪歪扭扭,或大或小,笔画忽粗忽细,墨团点点,活像一群醉汉排着队。他忍着笑,躬身道:“陛下的字……精神得很,一笔一画都透着龙气。”

      “那是自然。”天子得意地把字转向魏良才,“太傅,你读那么多书,连朕的字都不认识?你这书,怕还不如朕读得多。”

      魏良才盯着那行字,愣了半晌,喉结滚了滚,像是被什么噎住,半晌才缓缓道:“陛下写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正是!”天子一拍案,“太傅总算认出来了。朕这字,是不是比你写的还工整?”魏良才干咳一声,神色尴尬又不敢直言,只得委婉道:“陛下的字……气势不凡,别具一格。只是这‘朋’字的月旁,略宽了些;‘乐’字的末笔,稍显奔放。圣人作字,讲究‘心正则笔正’,陛下若能沉心静气,腕力再稳些,定能更上一层楼。”向昚眼睛一亮,身子往前一探:“那么太傅今天要讲什么内容呢?”

      魏良才拱手道:“今日臣给陛下讲管仲辅政,如何助齐桓公强齐富民、会盟诸侯。”

      “哦?”天子一拍大腿,“我喜欢听故事!太傅,你给我讲故事吧。”

      魏良才神色一正,肃声道:“陛下,《史记》《左传》所载,皆是史实,焉能以‘故事’视之?再说,臣不善讲故事。”

      “我又没让你胡编乱造,”向昚不依,语气里带了几分少年人的撒赖,“就把那些事儿说生动些,你都不肯?真是……”他说着,竟往后一靠,瘫在御座上,拖长了声音,“你讲吧。”

      魏良才看着眼前这位实在没读过多少书、却偏生爱听热闹的天子,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叹了口气:“好吧。既然陛下想听,今日便不讲章句,只说管仲如何在齐国辅政。”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温缓:“当年齐桓公即位,国势未稳,管仲自鲁国归齐,先定‘尊王攘夷’之策,稳住诸侯之心。他说,君主要先安百姓,百姓安则国本固。于是在齐国行‘相地而衰征’,看土地肥瘦定赋税,减轻贫者负担;又设‘盐铁官’,官督商办,盐铁之利尽归国库,既富了国家,也不扰民生。”向昚皱起眉,一脸茫然:“你讲什么故事呢?这是故事吗?我怎么一句没听懂啊?太傅你莫要诓我。”

      魏良才忙躬身:“臣未曾欺蒙陛下,这都是《史记》上的事。”

      “《史记》上有这个东西吗?”向昚转头问张贵祥,“《史记》里真有这些?”

      张贵祥连忙上前,躬身道:“回陛下,奴才未曾读过多少书,《史记》究竟写些什么,奴才也不知。”

      向昚“嘿”了一声,把脸一沉:“你这说的也不是故事,干巴巴的,朕不听了、朕不听了。”说着便闹起脾气,往御座上一靠,别过脸去。

      魏良才无奈,只得放软了语气:“陛下息怒。若这不算故事,臣便换个说法——当年齐桓公夜里睡不着,召管仲入宫,问他‘国何以富’;管仲不打官腔,只说‘先让百姓富’,然后一步步教他如何按地征税、如何管盐铁、如何用人。陛下想听热闹,臣便把这些事儿说得更热闹些,如何?”

      向昚斜眼瞄他:“真能热闹?”

      “能。”魏良才点头,“比如管仲初到齐国,市井里有贩盐的、有打铁的,乱糟糟不成章法。他便让人把盐场、铁铺都按规矩排好,该交税的交税,该出力的出力;又在街口立了木牌,写明规矩,谁也不许乱来。不出一年,街上的铺子整齐了,百姓手里有钱了,宫里的库房也满了——这算不算热闹?”

      向昚的脸色稍缓,又问:“那有没有人不听话?”

      “有。”魏良才笑道,“有几个豪强想私占盐场,管仲不跟他们吵,只让人把规矩一条条念给他们听,再把该交的税算得明明白白。豪强们见理亏,又怕失了民心,只得乖乖听话。这便是‘以理服人’,比吵来吵去管用多了。”

      向昚听得“哦”了一声,神色渐渐平和:“那……你再说说,管仲后来怎么让齐桓公当上霸主的?”

      魏良才心中一松,知道这课总算能继续下去,便缓缓开口:“后来诸侯之间互相攻打,百姓苦不堪言。管仲便劝齐桓公出面,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召集诸侯会盟,立下规矩——谁也不许随便打仗,谁要是欺负弱小,大家一起讨伐他。诸侯们见齐国富强,又讲道理,便都服了齐桓公,推举他为霸主。”

      他顿了顿,又道:“这就像陛下如今要整盐法,若能把规矩立明白、把好处分给百姓,大家自然会听话;若是只靠争吵,反而办不成事。”

      向昚听得连连点头,嘴里嘟囔:“原来如此……讲故事就得这么讲,才有意思。太傅,你早这么说,朕不就听进去了?”

      魏良才苦笑摇头:“臣遵旨。日后臣便按陛下的意思,把史实讲成故事,让陛下听得明白,也学得进去。”魏良才见他神色回温,便道:“陛下若肯将《史记》中齐桓公与管仲之事亲笔誊写出来,臣明日便继续讲下去;往后臣教陛下读书,也都按‘故事’说,让陛下听得明白。”

      向昚一听,眼睛亮得像灯:“拉钩!拉钩!朕就写,你可要说好了。”说着“啪”地一声起身离座,“太傅你可别反悔!朕一写完,你就得接着讲。”

      魏良才笑道:“臣不反悔。只是陛下,字迹一定要工整,一笔一画,不可潦草。”

      “工整?一定工整!”向昚拍着胸脯,转身便蹦蹦跳跳地出了暖阁,嘴里还念叨着:“朕这就去写,写完就来听故事!”明章宫偏殿,案上早已铺开雪浪笺,墨汁新研,清香四溢。向昚一进门便迫不及待拿起笔,手腕一沉,刷刷点点写了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齐桓公……管仲……盐铁……”,力求一笔一画都端端正正,可写出来的字依旧是歪歪扭扭,或大或小,笔画忽粗忽细,墨迹深浅不一,勉强能辨认出是文言文,却要费些力气。

      他写的是:“齐桓公即位,国势未稳。管仲自鲁归齐,定‘尊王攘夷’之策,以安诸侯。管仲曰:‘君要安百姓,百姓安则国本固。’于是行‘相地而衰征’,按土地肥瘦定赋税,减贫者之负。又设‘盐铁官’,官督商办,盐铁之利尽归国库,既富国家,又不扰民生。管仲立‘三选之法’,选贤任能,不问出身,只看才干。修水利,整军备,数年间,齐国仓廪丰实,甲兵强盛,齐桓公遂会盟诸侯,为霸主。”

      写了约莫半个时辰,向昚手腕酸痛,胳膊也沉得抬不起来,他“啪”地一声把笔扔在案上,揉着手腕嘟囔:“好累啊,不写了!”

      歇了片刻,他想起什么,拿起写好的纸幅,转头问殿内的太监们:“你们看,朕的字怎么样?”

      那些太监哪里懂什么书法,只知道顺着陛下的意思夸,连忙躬身齐声道:“陛下的字写得好好好!工整得很,一笔一画都透着龙气!”

      向昚又看向一旁的张贵祥,张贵祥也连忙上前,眯眼打量了一番,笑道:“陛下的字确实大有进步,比上次工整多了,这‘盐铁官’三个字,写得尤其精神!”

      “嗯,朕也觉得不错。”向昚得意地扬了扬纸幅,“拿给皇后看看,让她也夸夸朕。”向昚坐上御辇,一路来到皇后赵怡的寝宫——慈圣宫。宫门未闭,雪光映着朱红廊柱,他一掀帘便蹦蹦跳跳地进去,却见皇后正临窗端坐,手里捧着一卷书细读。

      “你读的是什么书啊?”天子声音清亮,带着几分雀跃。

      皇后赵怡听见是皇帝,连忙合书起身,便要下拜行礼。向昚连忙摆手:“哎,别跪了,下面这么冷,跪什么跪?”说着上前两步,又问,“你读的到底是什么书?”

      赵怡躬身道:“臣妾读的是《论语》。”

      “《论语》《论语》……”向昚念叨了两遍,眼睛一瞪,“这是哪家的语言啊?”

      赵怡忍不住“噗嗤”一笑,柔声道:“陛下,《论语》是孔子所作,记载的是圣人之言。”

      “孔子?”向昚一拍脑袋,“我知道!我天天在暖阁里,背后站的就是孔子画像。哦,原来他编的是《论语》啊。”

      赵怡笑着纠正:“不是编的,是孔子弟子记录他的言行,集成此书。陛下今日所来,是有什么事吗?”

      “哦,对了,我把正事忘了!”向昚一拍大腿,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递过去,“皇后,你看看,这是我今天写的字,你能看懂吗?”

      赵怡接过纸幅,眯眼细细打量。只见上面字迹歪歪扭扭,笔画忽粗忽细,墨点斑驳,勉强能辨认出“管仲”“齐桓公”等字样。她忍着笑,轻声道:“陛下,您写的是……管仲与齐桓公的事?”

      “正是!”向昚得意道,“今日太傅给我上了课,说管仲如何帮齐桓公治理齐国,还说要给我讲故事。你看看,这是我按太傅说的,亲笔写的文言文,怎么样?工整吧?”

      赵怡逐字逐句看下去,越看越觉得有趣,又不敢直言,只道:“陛下的字……气势不凡,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内容也写得明白,‘相地而衰征’‘盐铁官’‘三选之法’,都记在上面了,可见陛下今日听得十分用心。”

      “那是自然!”向昚挺起胸膛,“太傅说了,只要我把这些写下来,明日就接着给我讲故事。皇后,你说我写得好不好?能不能让太傅满意?”

      赵怡放下纸幅,笑道:“陛下写得很好,比往日工整多了。只是这‘尊王攘夷’的‘攘’字,略有些倾斜;‘仓廪丰实’的‘廪’字,笔画稍显潦草。若陛下明日再写时,慢些落笔,稳些腕力,定能更上一层楼。”

      “哦?”向昚凑近看了看,挠了挠头,“是吗?朕觉得已经很工整了。不过既然皇后这么说,朕明日就再慢些写。”他说着,又把纸幅卷起来,“等太傅夸了朕,朕再拿给你看,让你看看朕的进步!”

      赵怡含笑点头:“臣妾等着。陛下今日写了这么久,定是累了,要不要臣妾让人备些点心?”

      “好啊好啊!”向昚眼睛一亮,“朕正饿着呢。皇后,你陪朕一起吃,顺便再给朕讲讲《论语》里的故事,好不好?”

      赵怡无奈摇头,却也拗不过他,只得道:“臣妾遵旨。只是《论语》里的故事,可比不得太傅讲的热闹,陛下可别听着犯困。”慈圣宫内,清茶初啜,向昚放下茶盏,忽问道:“皇后,你知道盐吗?”

      赵怡笑道:“臣妾知道啊。陛下所问何事?”

      “盐很暴利吗?”向昚一脸不解,“朕天天吃盐,那盐不是很便宜嘛,老百姓都能吃得起吧?”

      赵怡一怔:“陛下怎么会问这事?”

      “哦,今日朝堂之上,齐王要推荐汪康年担任司鹾卿,结果争来吵去,朕也不解。”向昚道,“不就是管盐的吗?盐这么好管吗?那管仲都能管好,他汪康年……”

      “请陛下讲来。”赵怡敛衽而坐,“汪康年是何人?”

      向昚便把早朝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谁出班、谁反对、谁举荐,汪康年的“七策”大概是哪几条,又如何被老臣以“资历浅”驳回,最后自己说“此事搁置,退朝”。

      赵怡听得眉目微凝,轻声道:“陛下,您说的是‘司鹾卿’?”

      “是啊。”

      “管的是‘盐法’?”

      “是啊。”

      赵怡莞尔:“臣妾听着,怎么跟您说的不是一个事呢?”

      向昚一愣:“啊?怎么不是一个事?”

      “陛下说‘盐很便宜’,那是厨房里的一小撮;可朝堂上说的‘盐’,是天下的盐道、盐场、盐课与盐引。”赵怡道,“便宜的是‘粒盐’,不便宜的是‘盐之利’。”

      她见皇帝仍是茫然,只好用大白话慢慢讲:“打个比方,陛下在宫里吃的盐,是厨房里买来的一小包,看着不贵;可从海边盐场晒出来,到官仓,到盐商手里,再到市井百姓碗里,这一路有规矩、有税、有票。谁来定规矩?谁来收税?谁来发‘能卖盐’的票?谁来抓私盐?这些,都归司鹾卿管。”

      “私盐又是什么?”向昚问。

      “就是不走官府的盐。”赵怡道,“有人偷偷把盐从盐场运走,不纳税、不领票,私下卖给老百姓。表面看,百姓买得便宜,可官府收不到盐课,边储、河工、赈济都没钱;更要紧的是,有人借着私盐夹带兵器、通边私易,隐患就大了。”

      “那汪康年的‘七策’是干嘛的?”

      “他是想把规矩立明白。”赵怡道,“定地界卖盐,不让人越界抢生意;盐场归官督商办,堵住偷漏;设卡验票,重罚私盐;把税改成‘引’,按票收税,明码标价;设常平盐仓,青黄不接时平价卖盐,别让百姓吃不起;再派专人查账,确保盐课入库;最后是宽商严官——商人按规矩做事就有好处,官员乱来就重罚。”

      向昚听得连连点头:“哦,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老臣不让他当司鹾卿?”

      “司鹾卿是正三品要职,历来由老成持重、久历实务的人担任。”赵怡道,“汪康年是翰林,虽有良策,却没在州县和盐务上历练过。骤然授以重任,怕难服众,也怕把用人的规矩乱了。老臣不是反对他的策,是主张‘先试后升’——先让他当‘盐法整饬使’,把七策推行起来,等有了实绩,再拜司鹾卿,百官自无二话。”

      “那丞相呢?他也反对?”

      “丞相与陛下自然同心。”赵怡道,“他只是把‘稳’字放在前头。朝局新定,人心未安,盐法又系国用。若因一职之授惹得群臣疑议,反误了整饬盐务的大事。先立规矩、再用其人,天下才看得见陛下的‘慎’与‘公’。”

      向昚“哦”了一声,低头看着茶盏里的热气:“朕今日才算明白,原来‘盐’不只是厨房里的盐,还是国家的钱袋子。”

      “正是。”赵怡笑道,“管仲当年也是先把盐铁之利收归国有,再安百姓、强甲兵。陛下若能把盐法整饬好,国库自然丰实,百姓也能安稳。”赵怡听他问起汪康年,便笑道:“陛下以为汪康年如何?”

      向昚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说的那些‘七策’,听着挺有道理的,但细的我也听不懂。他们朝堂上总是争来吵去,朕也没什么办法。”他顿了顿,又道,“我还想知道,丞相到底跟不跟我一条心?皇后,你觉得我应该不应该问问丞相?”

      赵怡敛衽而坐,温声道:“陛下若拿捏不定,不妨先让汪康年任‘盐法整饬使’,专司推行七策,给一年试期,御史台、户部、刑部会同办理。一年之后,盐课是否增收、私盐是否敛迹、民心是否安稳,都有凭据。届时再论司鹾卿不迟。”

      她又道:“至于丞相,陛下不必直言相问‘跟不跟一条心’。丞相老成持重,凡事以稳为先。您可召他来,当面问他‘汪康年之策如何可行’‘试期一年如何设考成’,看他是否尽心筹划、是否以国事为重。言为心声,他的答语,便是‘一条心’的最好证明。”

      向昚愣了愣,随即笑道:“啊?你怎么比我聪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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