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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平淡却踏实,仿佛会永远这般细水长流地延续下去。玉园常常在哄睡女儿后,倚在门边望着院中嬉戏的父女俩,觉得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然而军营生活的变数,总是悄然而至。就在这样一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夜晚,家属院的灯火渐次熄灭,整个营地沉浸在宁静之中。突然,一阵急促而低沉的紧急集合号划破夜空。
秦章丘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坐起,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侧耳倾听,那号声中的紧迫感让他的心沉了下去。借着月光,他凝视身旁熟睡的玉园,她的睡颜安详美好,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别离。
秦章丘轻手轻脚地起身,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在书桌前,他取出信纸,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慎重,仿佛这可能是他留给玉园的最后一句话。写完后,他将信仔细封好,放在枕头底下,这才开始穿戴装备。
同样的场景在整个营区重复上演着。军人们沉默而迅速地整理行装,没有人多问一句,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次任务的不同寻常。他们默默地将写好的家书放在显眼的位置,有的压在枕头下,有的放在抽屉里,有的甚至只是简单地压在茶杯底下。
趁着夜色,部队悄无声息地开拔了。没有欢送,没有告别,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沉闷声响和战士们坚毅的面容。秦章丘坐在卡车里,望着渐渐远去的家属院,心中涌起一阵不舍。他想起了玉园温暖的笑容,想起了老家父母期盼的眼神。
边陲的战事惨烈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在这场不为人知的战役中,有人英勇牺牲,有人荣立战功,有人被抬着出战场,有人永远埋葬在这片土地。
在一次激烈的交火中,秦章丘所在的阵地遭到猛烈攻击。炮弹如同雨点般落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要撕裂鼓膜。秦章丘冒着枪林弹雨指挥作战,一发炮弹在他附近炸开,弹片深深嵌入他的左肩和右腿。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装,但他仍强忍剧痛,继续指挥战斗,直到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就在这生死关头,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玉园的身影,想起她抱着砚书对自己笑的模样。这个画面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支撑着他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与此同时,赵云所在的分队也遭遇了猛烈伏击。在枪林弹雨中,一发炮弹直冲着赵云而去。千钧一发之际,秦章丘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将赵云推开。爆炸声中,赵云被气浪掀翻在地,一块弹片深深扎进了他的后背。若不是秦章丘这一推,他恐怕已经当场牺牲。两人双双倒在血泊中,直到后续部队赶到才被救下。
这场战役中,还有个人不得不提,熊安在战场上同样表现英勇。
他带领的小队多次完成危险任务,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没有丝毫退缩。然而命运却在最后关头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任务即将结束时,一枚突然爆炸的地雷炸伤了他的右腿。剧痛中,他看到的不是即将到来的荣誉,而是军旅生涯可能终结的预兆。
战后,当秦章丘和赵云被担架抬下战场时,军医已经给两人都下了病危通知书。秦章丘在后方医院昏迷了整整两天,经历了紧急手术才取出体内的弹片;赵云后背的伤势更是险些伤及脊柱。而熊安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因腿伤严重,被迫面临转业。
当玉园接到丈夫重伤的消息时,正在给砚书缝补衣裳。针尖一下子扎进了手指,她却浑然不觉。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她紧紧攥着衣角,一遍遍在心里祈祷。看到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的秦章丘时,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却还要强忍着不哭出声,生怕吵醒了昏迷中的丈夫。
李晓玲在医院里,看到赵云后背狰狞的伤口,她再也控制不住,伏在病床前低声啜泣。但很快她就擦干眼泪,开始细心地照料起赵云。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必须坚强。
这场战争留下的伤者确实不少,几乎每个从战场归来的人身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烙印。
然而,活下来确最为痛苦的莫过于熊安。
不论熊安过去如何钻研军事,如何努力争取立功,他终究是热爱这身军装,热爱军旅生涯的。如今正值壮年,却不得不离开奉献了青春的地方,这种痛苦几乎将他击垮。
夜深人静时,熊安常独自坐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条再也不能自如行动的伤腿。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已然改变的人生轨迹,一种尖锐的痛楚从残肢直刺心底。有时,黑暗中会冒出个可怕的念头:若是当初直接长眠于战场,或许比现在这般苟延残喘来得痛快。
他闭上眼,硝烟弥漫的战场便浮现在眼前。炮火轰鸣中,他与秦章丘并肩作战,同样敏捷地穿梭于枪林弹雨,同样果敢地执行任务。可命运的岔路口,他们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种"既生瑜何生亮"的不平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究竟差在何处?是战略眼光不如秦章丘敏锐?是指挥才能不如他出众?还是在战场上的勇气和付出不如他?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们同样经历过生死考验,同样展现过军人本色,可命运的砝码却倾向了另一端。
有时他会突然攥紧被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凭什么?这三个字像魔咒般在脑中回荡。他比秦章丘更早穿上这身军装,更多次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更积极争取每一个立功的机会。可现实却如此讽刺,他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换来的却是军旅生涯的终结。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熊安凝视着那道微光,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战火纷飞中与秦章丘并肩作战的场景。如今却成了命运天平两端的对照。难道他天生就比不上秦章丘?事业如此,命运也如此?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绕着他,让他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难眠。
回到部队后,熊安经历了很长一段颓废期。他整日闭门不出,拒绝见客,甚至对前来探望的战友恶语相向。他看着镜中那个瘸腿的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期间,赵云是少数没有被熊安的恶劣态度赶走的人。尽管他自己也还在养伤,后背的伤口时常作痛,但他仍然不请自来,瞪着胡子拉碴的熊安吼道:"熊安!你他娘的给老子起来!少了条腿就不是军人了?你那股在战场上跟老子抢任务的劲儿呢?!" 他骂得凶,但每次离开前,都会悄悄对红着眼圈的陈雪低声说:"弟妹,有事随时让熊齐到隔壁喊我,别自己硬扛。" 李晓玲也时常过来,陪她说说话,让她能有片刻喘息。
陈雪的表现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前那个娇纵任性、爱偷懒耍滑的女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谨遵医嘱,无微不至地照顾熊安,即使他情绪失控、自暴自弃,她也从未气馁。当熊安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时,她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那些曾经与陈雪有过龃龉的军嫂们都在背后暗暗猜测,认为她迟早会嫌弃熊安的残疾,甚至可能离开他。
但现实却与这些猜测大相径庭。陈雪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她不仅要照顾颓废的丈夫,还要照料年幼的孩子,偶尔在深夜里,她也会躲在卫生间里偷偷抹泪,但第二天清晨,她又会是那个积极乐观的陈雪。
陈雪永远记得那个得知丈夫重伤的消息的夜晚,她独自自坐在医院的走廊长椅上,彻夜未眠。
起初是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当勤务兵敲开家门,告知熊安重伤的消息时,她手中的搪瓷杯"啪"地摔在地上,在赶往医院的车上,她浑身发抖,脑海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万一熊安不在了,她该怎么办?孩子该怎么办?
然而真正促使她转变的,是她在医院走廊上无意中听到的一段对话。两个护士在值班室里低声交谈:"3床的熊营长真是条汉子,负伤了还坚持指挥,听说救了整个小队…"
"可他媳妇好像挺娇气的,能照顾得好吗?"
"难说,听说平时连饭都不做,都是熊营长从食堂打饭…"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陈雪心里。她突然意识到,在外人眼中,她始终是依附于熊安的存在,一个不懂事、不称职的妻子。更让她震惊的是,她从不知道熊安在战场上如此英勇,他回家从不谈这些,而她也不曾关心过。
深夜时分,医生出来告知手术情况:"命保住了,但右腿恐怕…以后行走会受影响。"那一刻,陈雪看着医生疲惫的眼神,脑海里回想起来很多画面。
她想起结婚那天,熊安穿着军装,腼腆地向她敬礼的模样;想起她每次无理取闹时,他无奈却包容的眼神……
天快亮时,她轻轻推开病房的门。熊安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陈雪的心猛地一疼。
她坐在病床前,握住熊安没有受伤的手,轻声说:"以后换我来照顾你。"熊安没有回答。
这其中她并非没有挣扎。她也会在深夜里躲在卫生间偷偷哭泣,也会在给孩子洗衣服时突然走神,但她从未想过放弃。
当熊安陷入自我怀疑时,陈雪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而是轻轻地抱住他。有时候一个温暖的拥抱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
在熊安最消沉的时候,陈雪的哥哥陈睿刚刚好出完任务,从外地赶来了。他没有空泛的安慰,而是仔细了解了熊安的伤情和转业政策,然后坐在熊安床边,冷静地帮他分析:"安子,部队是家,但不是唯一的出路。你这身伤是荣誉,地方上认这个。以你的能力和资历,到了地方上一样能干出成绩。为了小雪和孩子,你得把腰杆挺起来,规划好以后的路。" 陈睿的到来和务实的话语,像一剂清醒剂,让熊安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陈雪的坚持和鼓励下,在赵云时不时的"暴力"激励和陈睿的理性分析下,熊安终于开始积极配合治疗。他重新拾起了军人的毅力,在康复训练中付出的努力甚至让医生都感到惊讶。
大院里的军属们常常能看到这样一幕:陈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熊安,一步一步地进行康复训练。
有时赵云会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吼一句"步子迈开点!"
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下,熊安渐渐能够独立行走了,虽然右腿还是有些跛,但他的心态已经平和了许多。他逐渐开始接受自己,看着妻子操劳的身影儿子稚嫩的脸盘,他想他得尽快好起来。
转业通知最终还是下来了。部队给了熊安很好的待遇,安排他到地方上任要职,但这并不能完全抚平他心中的遗憾。签字那天,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抚摸着那身即将脱下的军装,眼中闪着泪光。
离开部队的那天,熊安意外地平静。他看着前来送行的战友,看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军营,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他转向身旁的陈雪,轻声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陈雪摇摇头,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眼中含着泪花却笑着说:"我们是夫妻,本该同甘共苦。"熊齐抬头看看爹又看看娘,又往大门里望进去。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熊齐!等等!"
是七岁的秦砚书,她扎着羊角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跑得满头大汗。"熊齐,这个给你!"砚书把布包塞到熊齐手里,布包里是她攒了半年的玻璃弹珠,还有一个用木头刻的小枪,"以后想玩打仗游戏了,就拿这个当武器,没人跟你玩的话,就对着它喊我的名字,我就像在你身边一样!"
熊齐捏着布包,指节都有些发白。他以前总跟着砚书疯跑,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去小溪摸田螺,甚至一起被爹娘罚站,可现在要分开了,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小声说:"砚书姐,你别再爬太高的树了,上次你摔下来,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还有,别再偷偷拿炊事班的火柴,我爹说玩火危险。"
砚书的鼻子一下子酸了,用力点头:"我知道了!你也要乖,别让别让婶子操心,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你就写信告诉我,我让我爹去帮你!"
陈雪蹲下来,帮两个孩子擦了擦脸上的流下的眼泪。熊安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熊齐吸了吸鼻子,对着砚书认认真真地敬了个军礼,那是他跟着大院战士学了好久的动作,虽然手臂还不够直,却格外认真:"砚书姐,等我长大了,还来跟你当'战友'!"
砚书也立刻回了个军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倔强地仰着头:"我等你!到时候我还是你的长官!你还是我的警卫员!"
熊齐用力点头,跟着父母转身离开。他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直到砚书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夕阳下,熊安夫妇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脚步虽有蹒跚,却走得格外坚定。砚书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口。
而此时此刻,秦章丘正站在办公室窗前,目送着熊安一家离开。
夜色渐深,秦章丘回到家中,将玉园紧紧拥入怀中。什么也没有说,但玉园却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波澜。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母亲安抚孩子那样。
这时,赵云和李晓玲带着双胞胎过来了。大双小双一左一右扑到砚书身边,叽叽喳喳地问熊齐哥哥去哪儿了。
赵云看着神情沉重的秦章丘,没问什么,只是走过去,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李晓玲则轻声对玉园说:“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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