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作者: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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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故人


      雁门关外的那场大火并没有在那个黎明彻底熄灭。它像是一颗落入干枯草原的火种,借着北境凛冽的风,一直向北蔓延。
      随后的日子变得漫长而单调。杀戮成了吃饭喝水一样的日常。朔金大汗的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的那天,北地刚下过一场春雨。泥土湿润,混杂着青草和陈旧血腥的气味。霍铮站在那面残破的金狼旗下,看着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狂喜,只觉得从骨髓深处渗出来一阵疲惫。
      战争并没有因为一场决战的胜利而立刻终结。
      溃散的朔金部落、占据山头的流寇、趁火打劫的马匪,这片土地上的脓疮需要一点一点地挤干净。霍铮和抹合烈带着那支混杂了南军、义军和牧民的队伍,在北境的荒原上整整扫荡了三年。
      三年。
      足够让战马换了一茬,足够让刀锋磨损又重铸,也足够让曾经荒芜的田野重新长出庄稼。
      当最后一支成规模的朔金残部逃入大漠深处,再也不敢回头张望时,大晏的旗帜终于插遍了长城以北的每一座关隘。
      班师回朝的那天,天气很好。
      新都定在应天府以北三百里的新城。这里曾是一处古渡口,如今已被扩建得规模宏大。城墙高耸,引了江水护城,街道宽阔平整,两旁种满了新移栽的柳树。虽然没有旧京那种沉淀了数百年的厚重与威严,却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大军入城时,并没有锣鼓喧天。
      霍铮骑在踏雪背上,踏雪老了,步子却依然稳健。他身上那件银色的铠甲布满了刀痕和修补过的痕迹,暗红色的披风被风沙磨得发白。抹合烈在他身侧,依旧是一身黑衣,背着那张从未离身的短弓。
      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他们没有欢呼,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军队。有人在人群中压抑地哭泣,有人跪在地上磕头。他们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士兵,看着那些被烟火熏黑的脸庞,眼神里满是敬畏与心疼。
      霍铮目不斜视。他看着前方那座崭新的宫城,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里不是家。
      那个有着朱雀大街、有着老槐树、有着兄长和父亲的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回不去的废墟。这里越是繁华,越是让他觉得陌生。
      庆功宴设在宫中的承天殿。
      这座大殿是仿照旧京的太和殿建的,只是梁柱上的漆色更新,地上的金砖也更亮。数百支巨烛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丝竹管弦之声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
      文武百官早已入席。他们穿着崭新的朝服,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彼此推杯换盏。那些曾经主张议和、在朝堂上痛哭流涕的官员,如今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嘴里说着“天佑大晏”、“陛下圣明”的吉祥话。
      霍铮和抹合烈被安排在武将一侧的最首位。
      这是一个极高的位置,甚至高过了许多资历深厚的老将。但没有人敢有异议。所有人都知道,坐在那里的两个人,是用无数颗朔金人头和几万里的征程换来的这个位置。
      霍铮脱去了铠甲,换上了一身御赐的紫蟒袍。那袍子很重,料子滑腻,穿在身上让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他腰间依旧挂着那柄名为“朔州”的短刀,刀鞘上的磨损与这身华服格格不入。
      抹合烈也是一身官服,只是他怎么穿都透着一股不羁的野性。他盘腿坐在席位上,面前的珍馐佳肴几乎没动,手里把玩着一只空酒杯,目光冷冷地扫视着殿内那些在那张灯结彩下显得有些虚幻的人脸。
      “在看什么?”霍铮端起酒壶,给抹合烈倒了一杯酒。
      “看戏。”抹合烈收回目光,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这些人,笑得真难看。”
      霍铮笑了笑,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酒是陈年的花雕,入口绵柔,却压不住他喉咙里的那股干涩。
      “习惯就好。”霍铮说,“这就是朝堂。”
      “我不习惯。”抹合烈将酒杯放下,发出“咄”的一声轻响,“也不想习惯。”
      霍铮没有说话。他转过头,看向御阶之上的那个身影。
      赵珩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御座之上。三年不见,他变得更加清瘦了,脸颊微微凹陷,那双曾经总是带着几分阴郁的眼睛,如今变得深不可测,像是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他的鬓角多了几缕刺眼的白发,那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留下的痕迹。
      他也在看着霍铮。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一瞬间,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霍铮在赵珩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疲惫,还有一丝深藏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孤独。
      赵珩缓缓站起身。
      大殿内的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的官员都停下了交谈,放下酒杯,恭敬地站起身,垂首肃立。
      赵珩端着一只金杯,从御阶上一级一级地走下来。他的步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红色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到了大殿的中央,面对着北方,那是旧京的方向,也是雁门关的方向。
      “这杯酒,”赵珩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朕不敬天地,不敬祖宗。”
      他缓缓地将酒杯举过头顶。
      “朕敬卫青岚。”
      大殿里一片死寂。
      “敬那个在鹰水坡力战而亡的傻子。”赵珩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酒液洒出几滴,落在鲜红的地毯上,“敬霍老将军,敬霍凌。”
      霍铮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听到了兄长的名字。
      “敬所有在北伐途中,倒在路边、死在战场、埋骨荒野的……大晏忠魂。”
      赵珩说完,手腕一翻,将那杯酒缓缓地洒在了地上。
      酒液渗入地毯,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
      “尚飨。”
      群臣跪伏在地,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忠魂千古!”
      霍铮也跪了下去。他的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滴落在地上,与那杯酒融为一体。
      他想起了父亲在演武场上的教导,想起了兄长在朱雀大街上的背影,想起了卫青岚在船头的誓言,想起了老赵在风雪中的痛哭,想起了图格,想起了那些死去的铁勒族人,想起了每一个倒在他面前的兄弟。
      这场仗,终于打完了。
      可是,那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赵珩洒完酒,没有立刻回御座。他转过身,径直走到了霍铮和抹合烈面前。
      “平身。”
      霍铮和抹合烈站起身。
      赵珩看着霍铮,伸出手,似乎想要像当年在书房里那样拍拍他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现在的他是君,霍铮是臣,有些动作已经不再合适。
      他收回手,背在身后。
      “阿铮。”他叫了一声,没有用朕,也没有叫爱卿,“陪朕走走。”
      霍铮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应道:“是。”
      赵珩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让霍铮和抹合烈跟着,走出了承天殿。
      殿外是长长的汉白玉回廊,月光如水,洒在琉璃瓦上,泛着冷冷的光。夜风吹过,带来御花园里桂花的香气。
      三人沉默地走着。
      “这新城,建得如何?”赵珩打破了沉默。
      “宏伟壮丽,不输旧京。”霍铮回答。
      “是啊,宏伟。”赵珩停下脚步,扶着栏杆,看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宫殿,“可朕总觉得,这里太冷清了。房子是新的,路是新的,连种的树都是新的。没有旧京的那股子人气。”
      “旧京……已经没了。”霍铮低声说。
      “没了。”赵珩重复了一遍,“朕派人去看了。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剩下。将军府……也只剩下几堵残墙。”
      霍铮的心抽痛了一下。
      “朕打算在原址重建将军府。”赵珩转过头,看着霍铮,“按原来的样子,一砖一瓦都照着修。等修好了,你就住进去。”
      霍铮没有说话。
      “还有,”赵珩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郑重,“朕已拟好旨意。追封霍老将军为‘忠烈武王’,追封你兄长霍凌为‘文正公’,配享太庙。”
      霍铮跪了下来:“谢陛下隆恩。”
      这是极尽哀荣。对于死者来说,这是最高的评价。
      “至于你……”赵珩看着跪在地上的霍铮,眼神变得有些热切,“朕要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南北二军。封抹合烈为‘镇北王’,世袭罔替。”
      他上前一步,想要扶起霍铮。
      “留下来,阿铮。留在京城,留在朕身边。”赵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恳求,“这天下虽然平定了,但还有很多事要做。朝堂上那些老家伙还在,朕需要你。就像……就像当年需要你兄长一样。”
      霍铮没有起身。他依旧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
      抹合烈站在一旁,没有跪,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霍铮。
      过了许久,霍铮才缓缓抬起头。
      “陛下。”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无法撼动的坚定,“臣……不能受。”
      赵珩的手僵在了半空。
      “为何?”赵珩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嫌官不够大?还是嫌朕给的不够多?”
      “都不是。”霍铮摇了摇头,“臣只是……累了。”
      “累了?”
      “是。”霍铮看着赵珩的眼睛,“臣这几年,杀的人太多了。闭上眼睛,全是血。这京城的繁华,臣消受不起。这官场上的勾心斗角,臣也应付不来。臣只会杀人,不会做官。”
      “朕可以教你!”赵珩急切地说道,“就像当年你兄长教你一样!”
      “陛下,”霍铮打断了他,“兄长希望我做的,是保家卫国,不是在朝堂上做一个权臣。如今外敌已除,四海升平,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解下腰间的印信,双手呈上。
      “臣想求陛下,准许臣辞官。”
      赵珩死死地盯着那枚印信,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想到霍铮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你想去哪儿?”赵珩问,“回旧京?”
      “不。”霍铮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抹合烈,“臣想去北边。”
      “北边?”
      “去长城外面。去看看那片草原,去看看……阿烈的家。”
      赵珩愣住了。他看向抹合烈。
      抹合烈对着赵珩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你要跟他走?”赵珩指着抹合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放着好好的大元帅不做,要去那种苦寒之地放羊?”
      “那里虽然冷,但是干净。”霍铮说,“没有那么多算计,也没有那么多血腥气。臣想去那里,给父亲和兄长,还有那些死去的兄弟们,立个碑,守个墓。”
      赵珩看着霍铮,看着他那张经历了风霜后变得成熟而坚毅的脸。他忽然发现,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眼神明亮的少年,早就在那场大火和漫长的战争中死去了。现在的霍铮,是一把归鞘的刀,是一匹向往荒野的狼。
      他留不住他。
      就像他留不住卫青岚,留不住霍凌,留不住那段在京城里虽然压抑却也真挚的时光。
      赵珩长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失落。
      “也罢。”他收回手,转过身,不再看霍铮,“既然你心意已决,朕……不强求。”
      “谢陛下成全。”霍铮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但有一条,”赵珩背对着他们,声音有些沙哑,“朕不准你辞官。这大元帅的印,朕替你留着。镇北王的封号,朕也给抹合烈留着。你们去北边,就算是……替朕巡边吧。”
      霍铮眼眶一热。他知道,这是赵珩对他最后的保全,也是对这份情谊最后的挽留。
      “臣,遵旨。”
      赵珩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霍铮和抹合烈站起身,对着那个孤单的背影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走到回廊的尽头,霍铮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月光下,赵珩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身上的龙袍在风中微微摆动,显得那么华贵,又那么孤独。
      这座新城,这片江山,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去守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驶出了新城的北门。霍铮和抹合烈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带任何金银赏赐。他们只带了几壶好酒,几把常用的兵器,还有那匹老了的踏雪。
      守城的士兵还在打盹,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穿着普通布衣的旅人。
      出了城,视野豁然开朗。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旷野,吹过路边的野草。
      霍铮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马鞭,看着前方延伸向北方的道路。
      “后悔吗?”抹合烈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那只刻着“朔州”二字的匕首,轻轻擦拭着。
      “后悔什么?”霍铮转过头,看着他。
      “大元帅。”抹合烈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霍铮笑了。他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
      “那个位置太挤了,坐着不舒服。”霍铮说,“还是这儿宽敞。”
      他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又指了指远方的地平线。
      “而且,”霍铮看着抹合烈,眼神温柔,“我答应过你,要去看真正的草原。”
      抹合烈收起匕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那就走吧。”
      “驾!”
      霍铮一甩马鞭,马车吱呀呀地转动起来,向着北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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