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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空燃
建康,五月十八。
谢府内外,红绸高挂,喜气盈门。宾客如云,贺声不绝。然而,听雪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珩一身大红喜服,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僵硬。他的计划,因为小厮的暴露和胡老大的被迫隐匿而暂时受挫,但他并未放弃。他表面顺从,内心却像绷紧的弓弦,等待着最后一个机会——婚礼仪式过程中,人群混杂,或许能找到脱身之机。他怀中藏着胡老大最后冒险送来的一小包迷药和一把贴身匕首。
吉时将至,喜娘和仆从鱼贯而入,要为他整理仪容,前往正堂行礼。谢珩面无表情地任由他们摆布,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寻找着可能的破绽。
婚礼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传不进谢珩的耳中。他机械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迎亲、拜堂、敬酒,脸上甚至能维持一丝若有若无、合乎礼仪的浅淡笑意。唯有离得极近的杨文君,能从他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捕捉到那片凝固的、死寂的冰湖,以及冰湖之下,那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殆尽的绝望烈焰。她在盖头之下,微微蹙眉,心中那点因“协议”落空而生的尘埃落定之感,莫名掺入了一丝异样。
仪式终于结束,新人被送入洞房。按照习俗,新郎还需出去应酬宾客一阵。仆从簇拥着谢珩走向喧闹的前厅,人群熙攘,觥筹交错。谢珩的目光却如同失去焦距的鹰隼,在攒动的人头中,锐利而茫然地搜寻着那个渺茫的、几乎不可能的“机会”。他袖中藏着胡老大最后送来的那包强效迷药和一把淬过麻药、用以防身而非伤人的短匕。他的计划是在敬酒到某一桌时,故意失手打翻酒壶,制造混乱,趁众人擦拭、惊呼之际,将迷药撒向最近的两个看守,然后借着自己对新郎官身份的熟悉和对府内地形的了如指掌,迅速脱身,从早已探明、守卫相对松懈的东侧角门逃离。胡老大安排的人,会在两条街外的一处僻静民宅接应。
机会,只有一次。
他端着酒杯,走向父亲和几位族中长辈所在的主桌。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涌,但外表却沉静得可怕。就在他计算着角度,准备“失手”的瞬间——
一个穿着普通仆役服饰、面孔陌生的年轻人,借着上前添酒的机会,几乎是以撞入他怀中的姿态,将一个冰冷坚硬的、指尖大小的纸团,塞进了他虚握着酒杯的手中!
谢珩浑身剧震!胡老大的人?!不是计划已经暴露,接应点也被迫放弃了吗?他借着转身的动作,迅速将纸团拢入袖中,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是新的指示?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强压住立刻查看的冲动,继续完成敬酒的仪程,但心神已乱。他知道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必须弄清楚纸条的内容。他寻了个借口,称酒气上涌需要更衣,在两名看守(寸步不离)的“陪同”下,快步走向距离最近的、一间用来临时存放贺礼的僻静厢房。
一进厢房,他立刻反手闩上门,不顾看守在外面的拍门询问,背靠着门板,用颤抖的手展开了那个几乎被汗水浸湿的纸团。
胡老大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江南惊变。夫人遣崔嬷至苏水镇,寻至仁和堂,以公子婚讯相告,言辞诛心。阿沅姑娘闻讯,悲痛欲绝,神情恍惚。三日前雨夜,于镇外白鹭河畔失踪,翌日仅见岸边遗落绣鞋一只,河中寻捞无果,疑已……投河自尽,尸首无踪。恐为崔嬷毒计逼杀,伪装自尽。吾等救援不及,痛彻心扉,愧对公子重托。此地已留后患,胡某被迫远遁,公子……千万珍重,早作决断!胡某顿首,血书为证。”
纸条边缘,果然有一抹已经发黑、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血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谢珩的心脏!他猛地捂住嘴,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天旋地转!
阿鬟……闻婚讯……悲痛欲绝……投河自尽……尸首无踪……崔嬷毒计……救援不及……
不——!!!
无声的嘶吼在他胸腔里爆炸,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极致的痛苦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筹划,所有的希望!他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手中的纸条飘落。
原来……原来他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暗中绸缪,都成了将她推向死亡的助力!母亲不仅找到了她,还亲自派人去,用最残忍的方式,诛了她的心,更要了她的命!而他自己,却被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穿着可笑的喜服,扮演着新郎官,一无所知,无能为力!
前世她因他而死于宫闱烈火,今生她因他而溺于江南寒水!他跨越了轮回,却仿佛只是将悲剧换了一个场景,重复上演!他是什么煞星?他凭什么口口声声说爱她,说要保护她?他带给她的,从来只有灾祸与死亡!
巨大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愧疚与悔恨,如同亿万只毒虫,瞬间啃噬尽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生机。所有的愤怒、不甘、逃离的欲望,在这一刻,都被这灭顶的绝望与自我憎恶所取代。
逃离?逃去哪里?江南已无她。这世间,已无她。
他还活着做什么?穿着这身刺目的红,去完成这场可笑的婚礼,然后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背负着两世都无法偿还的罪孽?
不。
一个冰冷、死寂,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浮起的寒冰,缓缓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
门外的拍打声愈发急促,看守的呼喊中带上了惊慌:“公子?公子您没事吧?快开门!”
谢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镜中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死寂,唯有嘴角,竟缓缓扯出了一抹极致悲凉、极致嘲讽、也极致绝望的弧度。
他捡起地上的纸条,凑近桌上摇曳的烛火。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染血的字迹连同他最后一丝妄念,一同化为灰烬,化作一缕袅袅青烟,消散在空气中,如同她短暂消逝的生命。
然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大红的喜服,抚平每一丝褶皱,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他打开门,对上门外看守惊疑不定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和:“无事,一时酒气上头,有些不适。回去吧,莫让宾客久等。”
他重新回到宴席,甚至比之前更加“配合”。他微笑着接受最后的祝福,得体地应对着各方宾客,直至夜深人散。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他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喜娘,独自坐在外间的圆桌前。杨文君在内室,盖头未掀,静默无声。
谢珩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却没有喝。他只是看着那跳跃的烛火,看着那流淌的烛泪,仿佛看到了白鹭河冰冷的河水,看到了她缓缓沉没的幻影。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到了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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