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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礼
春天过度到夏天之前,是一段很长时间的默片。
人类很想当然地在有声电影时代到来之前,认为会动起来的胶片已经是影像的极致。
所以1927年一部《爵士歌手》才石破惊天。
顾知微此刻就觉得自己真是天真,真是一个符合人类劣根性的,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她认为的躲春,是把两个孩子隔离,自己也离开家一段时间,在家这个环境制造彻头彻尾的真空期,让一切发酵的暧昧和氧气绝缘。
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冷处理的吧?
一整个学期,一百五十多天,三千六百多个小时。
顾知微躲着乔晚舟。
如今春意过,夏至未至,三个多月的时间,她避开孩子们,孩子们怎么也应该有所改变。
可是她错了。
大错特错。
顾知微看见萧闻栀送的长寿龟被乔安搬到电脑桌前,换了一个更大的生态池,里面是几只红色的金鱼。
水质很浑浊,乌龟和金鱼是天性相克的两种动物,一个捕食者,一个是猎物。
玻璃缸是圆弧形状的,在幽冥的屏幕光下扭曲变形,那只温和的中华草龟,就在顾知微面前张了张嘴巴,吐出半截咬的支离破碎的残肢。
小金鱼的眼睛飘出来,贴在下垂的水草上。
顾知微再凝神一看,乔安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播放两个女人……的画面。人类怎么能软成那样,像烂掉的夹竹桃。顾知微看见粗砺有茧的,动起来水渍点点,湿的滑的,粉的肿的,变成泥泞,变成雨露。
声音是后至的,传播速度不及光的百万分之一。
顾知微后知后觉因污浊的画面而心惊肉跳时,耳畔响起了吟吟哦哦。
她想抬手捂住嘴巴,那些生理性想要呕吐的感觉泛涌起来,小.腹一阵抽动,手上疏忽,捧着的夹竹桃就跟着花瓶碎了一地。
白玉瓷瓶,原本干干净净,被花泥艳俗地染色,那瓷叶皆红,看起来就像是碎掉的花枝伸长肢体,在向无土瓷瓶汲取养分。
乔安这才回过头望向母亲。
她冷情的脸色难得潮红。
顾知微看见短袖校服遮不住乔安白皙的手臂,露出一截久压过后的粉。
那手腕上一道崭新的伤痕,明显是被摁得狠了。
乔安似乎是全程没注意到顾知微已经回家,她看片和做学问一样认真,按压地也足够认真,认真到顾知微第一次在一堆杂乱无章的娇声吟哦中,听见了那孩子冷涩压抑的喘。
那扌觉的动静愈发明显,乔安来不及关掉影片,手腕口濡湿地流出鲜血,红红地坠到地上,顾知微觉得那大理石的地板也是流瓷,被红染色,那样难看,心口一阵阵泛抽。
房间阴潮,长寿龟游来游去,又把吐出来的那小半金鱼吃进去。
“你在看什么?女子自由搏击?”顾知微哂笑两声,她微侧了点身,示意乔安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低下头收拾那些花枝,这时候也顾不上夹竹桃有毒了,顾知微拿手指刻意地捻,她都想干脆中毒死了算了。
乔安关掉电脑,她不是一时好奇,是打定主意等着母亲回来演这一出好戏,她快没有时间了。
她走到母亲身边,用纸巾包裹住桃枝,“别用手碰,有毒。”
顾知微看见大的蹲下,长发垂在脸侧,膝盖粉涩被瓷砖碾红,跪坐时身体下伏,露出一截湿软纤长的腰肢。
顾知微顿了顿,“挺热的,怎么不开空调,你出了好多汗。”
“妈妈不在家,这些小事偶尔我就忘了。”乔安拿来湿纸巾,细细密密擦拭顾知微被花茎沾染到的指腹。
有点痒,顾知微愣神,她蜷了蜷手指,竟没挣脱,麻痒感像电流一样沿着静脉兜圈,手臂都酥了。
顾知微怀疑自己过敏,夹竹桃的确有剧毒。
“都快是个大人了,这些事还要我教,你也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我还没长大。”
“没几天就十八了。”顾知微心说你什么事干不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家看那个啥,怎么离经叛道不顾人伦怎么来,还能面不红心不跳说自己没长大,没脸没皮的人先享受世界,“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妈妈送的,我都喜欢。”
顾知微点了点头,她假装无事抽回手,用尾指隔着纸巾点了点乔安的腕口的伤,“怎么还在弄。”
“想……的时候,控制不住。”
想什么?想妹妹?还是想女人?
青春期怎么会如此重.欲,那些浓重又深刻的,把她这个成年人都吓一大跳,阴郁就像一阵永远不会骤停的大雨,淋湿那个光风霁月的孩子,只能一遍又一遍靠伤害自己的肉.体来压抑和克制。
顾知微始终不明白自己养错了哪里。
这个问题作为长辈她没办法和她挑明了聊,话题禁忌,对象也禁忌。
母亲只好拍了拍乔安的肩膀:“前段时间你妹游泳成绩不错,好几个国际赛事都拿了名次,这段时间我也在处理念念的事,她和NCAA的教练资源牵上线,时机成熟,我会送她去普林斯顿大学念书。”
乔安低声“喔”了下,“您告诉她了吗?”
又是敬词。
尊称像是被戳到痛处后的遮羞布。
“还没来得及。”
“我想您不能在她生日的时候打电话说,九月入学季前,如果要交代这个信息,您该让乔念回国一趟,至少您和她亲自见个面。”
顾知微心想又是套路,你这坏东西都这样看那个啥了,我能让念念回来见到你这豺狼虎豹吗?
小狐狸翘尾巴,没安好心。
“这你不用担心,乔念最近挺乖的,生日礼物我也买好了,她心心念念想要的iMac,去国外念书有个电脑也方便联络一些。实在想……她了,你们可以打视讯联络……不过你也要上大学了,凡事都要克制一些。”
顾知微心想到时候自己会尽量不给小的交网费就行。
乔念比跳级的乔安小一届,出去还要念一年预科,到时候提前上了大学,花花世界,没准乔安这恶心病就自然而然好了。
没准就能把妹妹也把……忘了。
乔安没吭声,她蹲在地上,只把顾知微的手指又捏进掌心,换了张湿巾,一遍又一遍和缓又温柔地擦拭。
顾知微心脏陡然一热,这触感让她想起刚刚电脑屏幕内的画面,粗粝的茧剐蹭过柔嫩的烂桃,难耐的泪水,软弱地就快融化了。演员的表情生动,放植的瞬间就张开嘴奋力呼吸,那表情很像是濒死的金鱼。
“我会的,妈妈。你这一片肿了,要吃药。”
乔安抬起眼,乖驯地、湿漉漉地望她,顾知微心想不过才又过了几个月,她是学会如何打扮自己了吗?
很漂亮,十分的漂亮。
桀骜不驯的人,流露柔顺的温良,那是种铁火烁金,如梦似幻的青春美丽。
顾知微突然俯下身,把大的拽起来,母亲的眉眼和阴影一样拢在灯光下,乔安看不太清楚,却十分享用这一刻她被她撩拨过后的强势。
忍不了了吗?
乔晚舟没用我这种眼神看过她。
顾知微盯着乔安看了会,心脏绷紧,好半天,才说道:“张秋水是不是找过你?”
乔安懵懂摇头:“谁是张秋水?”
“别装了。”顾知微看向长寿龟,它吃饱很难,但有充足的食物一定不会主动攻击,乔安这是好几天没喂食,才让这平时温良的乌龟对金鱼产生了赶尽杀绝的欲,“张秋水,张老师。”
“前阵子她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方法,拿到了乔晚舟生前成名期去北美参展的最后一幅画《蜂鸟》的真迹,画作拍卖被国人看到——我合作的策展资方,你也认识,Selina那边把画操作到国内。画卖了天价,张秋水找过你。”
“她拿到钱,来找你和你妹妹谈转移抚养权的事情,难道乔念知道,你会不知道?”
乔安眨了眨眼,又“喔”了一声,“所以妈妈不要我们了?”
“你们十八岁了,有自主做决定的能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笔钱能给予你们一个我现在怎么努力也给不起的生活,如果可以,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不去?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张秋水。”
乔安感觉手腕口断断续续痒起来,她拿手去摁,母亲手上染了夹竹桃的毒汁,顾知微一时情急,没法阻止乔安,拽过胳膊就是一口,咬在嫩软的手臂上。
湿淋淋的水痕,乔安很想覆上去添。
乔安刚要下意识要闻,顾知微以为她低头要去咬伤,终于忍不住,侧手轻轻扇在乔安脸上。
脆响、闷痛、低沉的痒。
打的身体骤然一阵软.缩。
爱的巴掌。
乔安流了些,黏腻。
心口因为这个巴掌渐渐不痛了,才面条一样绵软地开口:
“您怎么不问妹妹选了谁?”
“您不用问,这样的大事乔念一定是第一个主动告诉您的。”
“但我没说,您就认为我会跟张老师走。”
顾知微冷笑:“你签证都办好了,我需要问吗?”
“知道我会走,您才回来的吗?”“您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去哪上大学是你的自由,连填志愿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清大和北大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我才知道你吊着人家,去国外搞什么交换的事,张秋水给了你多少钱?!”
多少钱就能抵过她含辛茹苦,费心养育她的十年!
从八岁到十八岁,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孩子。
可大的这个……
她原本不想发作的,顾知微想躲也躲了这么久,装也装了这么久,孩子都要走了,她都要放手了,徒劳吵一场,把她十年幻梦摔的支离破碎,这样有必要吗?没必要。
可是大的临走了还在打算盘。
算计她,算计妹妹。
“你滚到国外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乔安吸了吸鼻子,愤怒的母亲有股浓烈而隐秘的香味。
盛放。
为了她。
“办理护照是为了学校安排的短期海外访学,和夏令营。”
“学校的公益项目,全程免费。”
“张秋水的钱我一分钱也没拿,这次出国的生活经费预备用存的压岁钱,这么多年我都攒着,没有花。”
“我会去北城上大学,选的清大。有时间我还是会回来……看您的,如果您愿意的话。”
“您不用这么着急去解除意定监护的,不想养我也没关系的。”
“妈妈,我永远爱……”您。
“滚出去!”
顾知微猛地打断她,把乔安捡到桌上的瓷瓶扫个遍地,玉碎成细小的渣块,生态缸里的红色金鱼吓的乱窜,它们一个不剩,被长寿龟全部吃掉了。
顾知微捂住心口,为她不想也不敢听到的那几个字。
有病?有病是不是?
火应该去烧乔念,而不应该来烧自己!
顾知微看向自己被乔安擦拭得湿淋淋的手指。
她想自己不用费心给乔安准备十八岁的礼物了。
她选择装聋作哑,放她自由。
如果十八岁有花语,那是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滚!”
乔安关上房门。
那些数个月以来每每在夜里压在她身上骑的梦中人,终于给她阴暗干瘪的初恋判了死刑。
她不能以女儿的身份爱她。
她不能以青春的名义爱她。
她在思春的泥沼里苦苦挣扎。
现在一切都解脱了,母亲。
乔安退到客厅,拿走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
带走母亲常穿的那几件内衣。
她在餐厅的桌上留下过敏药,又留下立刻就医的纸条。
心想自己也摸了夹竹桃,不如和母亲一起死吧。
但她不能。
乔安咬上母亲的咬痕。
间接接吻……
她要短暂的心死,换热烈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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