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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劫灰烬余温地宫深锁恨囚春
朱由邺的“密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俞木帆更深地缚于棋局中央。他依命而行,解禁后未再刻意回避沈煜,反而在翰林院公务、乃至几次文会雅集上,与之多有交流,态度比以往温和亲近几分。沈煜似乎受宠若惊,愈发殷勤,言谈间对俞木帆的才学人品推崇备至,偶尔流露的依赖与倾慕也恰到好处。
然而,俞木帆心冷如镜。他一面虚与委蛇,暗中观察沈煜每一处细微破绽;一面承受着朝野更加复杂的目光——与帝王关系微妙,又与这风头正盛、来历可疑的探花过从甚密,他几乎成了清流眼中攀附权贵、首鼠两端的小人,后党眼中碍眼至极的绊脚石,亦是帝党内部某些人眼中“恃宠而骄”的隐患。
朱由邺的“保护”并未明显体现,反倒数次在公开场合对他态度冷淡,似在印证“恩宠渐衰”的流言。唯有俞木帆自己知道,深夜书房里偶尔出现的匿名密报,关于沈煜与某些边将、甚至北地异族使节隐秘接触的零星线索,或许就来自那双无形的手。
与此同时,对燕王朱由恩“图谋不轨”的弹劾并未停歇,虽无实据,却持续发酵,朝堂上要求燕王回京“自陈心迹”的声音渐起。朱由邺始终未置可否,态度曖昧,这无疑加剧了各方猜测。
俞木帆身处风暴眼,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丝短暂平静——太后与李家似乎暂时将矛头转向了燕王,对他的直接逼迫稍减。但他深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日,沈煜邀俞木帆至京郊一座香火不旺的古刹赏梅,说那里有株百年绿萼,开得极好。俞木帆本欲推拒,但想到朱由邺的嘱托,又念及沈煜近来似有更隐秘的联系将要进行,便应了下来。
古刹荒僻,梅树倒是遒劲多姿,绿萼如碧玉缀于枝头,清冷幽香弥漫。两人于梅树下对坐品茶,沈煜肩伤似已痊愈,举止间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甚至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贵气。
“俞兄可知,这古刹为何香火寥落?”沈煜忽然问。
“愿闻其详。”
“相传前朝末代,有位皇子曾在此避难,后还是被搜出,血溅佛前。自此,这里便萦绕不祥,无人愿近。”沈煜摩挲着温热的茶杯,目光投向远处残破的殿宇,声音轻飘,“有时候我在想,那位皇子,若当年能隐忍得更深,筹谋得更久,结局是否会不同?”
俞木帆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不动声色:“前朝旧事,已成云烟。沈探花年纪轻轻,怎的感慨起这些?”
沈煜转过头,对他粲然一笑,那笑容依旧明朗,眼底却仿佛藏着深渊:“只是觉得,命运弄人。有些人,生来就背负着不得不走的荆棘路,哪怕…粉身碎骨。”他顿了顿,状似随意道,“俞兄可曾想过,若有一日,发现自己深信的一切皆是虚妄,身边亲近之人皆有所图,当如何自处?”
这话几乎已近挑明。俞木帆指尖微凉,迎上他的目光:“木帆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至于他人是图是谋,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沈煜深深看他一眼,笑意更深:“俞兄心志,令人钦佩。但愿…时间还来得及。”
这次会面后,俞木帆心中不安愈甚。他将沈煜的异常言辞与近期得到的零散线索拼合,一个模糊却惊人的轮廓逐渐浮现。他连夜写下密奏,将疑虑与分析尽述,准备翌日设法递入宫中。
然而,他没能等到第二天。
当夜,月黑风高。数名武功极高的黑衣人潜入防卫本不算森严的俞府,目标明确,直扑俞木帆所居的院落。他们手法狠辣利落,绝非寻常匪类,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激烈的打斗声惊醒了俞府。俞木帆本就警觉,闻声而起,持剑迎敌。他武功本不弱,但对方人多势众,招招致命,显然要置他于死地。混战中,一枚淬毒的暗器擦过他手臂,剧痛麻痹瞬间蔓延。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批蒙面人突然杀入,与刺客战作一团,武功路数似曾相识——是朱由邺的暗卫!他们显然一直在暗中保护。
刺客见势不妙,意图强攻格杀俞木帆。暗卫拼死抵挡,其中一人替俞木帆挡下致命一刀,血溅当场。趁此间隙,暗卫首领将一枚蜡丸塞入俞木帆手中,低喝:“走!”
俞木帆强忍麻痹,奋力杀出重围,翻墙而出。身后喊杀声、兵刃交击声不绝。他不敢回府,亦不敢去任何可能被预料到的地方,只能凭着记忆,在漆黑的巷道中踉跄奔逃。手臂的麻痹感越来越重,视线开始模糊。
最终,他体力不支,倚靠在一处荒废院落的断墙边,冷汗涔涔。打开蜡丸,里面是一张极小的字条,血迹模糊了部分字迹,但仍可辨认:“沈即…遗孤…联外…速报陛下…小心…宫内有…”
字迹至此中断。俞木帆心头巨震,沈煜果然是先帝遗孤!而且勾结外族?宫内有内应?
他必须立刻见到朱由邺!挣扎着起身,却发觉四周不知何时已被包围。另一批黑衣人悄然出现,服饰与之前刺客略有不同,气息更加阴冷。为首者抬手示意,数把劲弩对准了他。
就在弩箭即将激发的一瞬,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掠至,剑光如雪,瞬间格开数支弩箭,挡在俞木帆身前。竟是朱由邺!他竟亲自来了!
“陛下…”俞木帆气息微弱。
朱由邺面沉如水,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后怕。他带来的人马迅速与黑衣人战在一起。黑衣人见皇帝亲至,知道事不可为,一声唿哨,竟不恋战,迅速退走,身手矫捷得惊人。
朱由邺没有追击,他立刻扶住摇摇欲坠的俞木帆,触手一片湿冷粘腻,是血。“木帆!”
俞木帆想将蜡丸给他,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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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木帆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柔和却冰冷的光。空气微凉,带着地底特有的潮湿气息。身下是柔软的锦褥,身上盖着明黄云纹的被子。这是一个陈设精美却密闭的石室。
他想坐起,却浑身无力,手臂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但麻痹感未完全消退。环顾四周,除了床榻、桌椅、书案、衣柜,还有一张琴——正是他的“九霄环佩”。书案上甚至摆着他常用的那方青玉砚。
这是哪里?陛下呢?
石门无声滑开,朱由邺走了进来。他已换下夜行衣,穿着常服,神色是俞木帆从未见过的阴沉冰冷,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陛下…”俞木帆撑起身,“这是何处?刺客…”
朱由邺走到床边,俯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剖开看透:“刺客是谁派来的,你心里当真没数?”
俞木帆一怔。
朱由邺从袖中取出几封信,摔在床榻边。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是朱由恩的字!而收信人…是俞木帆。看日期,竟是近期往来。
“朕竟不知,你与朕的好皇弟,一直有书信联络。”朱由邺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信中倒是情深义重,互诉‘思念’,谈及北平‘旧日时光’,甚至…议论朝局,对朕的某些决策颇有微词。俞木帆,你好大的胆子!”
俞木帆看着那些信,脑中一片空白。他从未收到过这些信!这分明是伪造,或是…被人截留、篡改、甚至无中生有!
“陛下,这些信并非…”
“并非什么?”朱由邺打断他,逼近一步,帝王威压如山倾覆,“并非你写的?字迹可以模仿,但信中的暗语、提及的旧事细节,若非你二人,旁人如何得知?‘梅林对酌,雪夜听琴’…呵,真是风雅!”
他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与狂怒,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朕一次次信你,护你,甚至不惜与太后、与朝臣周旋!可你呢?一面与朕虚与委蛇,一面与藩王暗通款曲!你心中到底有谁?是朕,还是朕那个好弟弟?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他们安排在朕身边的棋子?!”
“臣没有!”俞木帆想解释,想说出沈煜的阴谋,想递上那带血的蜡丸,但朱由邺此刻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帝王的猜忌一旦被点燃,便如野火燎原。
“没有?”朱由邺冷笑,“那今晚的刺杀呢?那些死士,分明是北地边军精锐的路数!与燕王脱得了干系吗?还是说,你想告诉朕,是沈煜?是太后?他们杀你,有何好处?”
他俯身,捏住俞木帆的下巴,力道大得惊人,逼他直视自己眼中翻腾的黑暗:“木帆,告诉朕,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还是说…你谁都不站,只想看着我们兄弟相残,你好坐收渔利?这江山,你也想要吗?!”
这话已是诛心之极。俞木帆看着他眼中熟悉的容颜此刻因愤怒和猜忌而扭曲,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在精心布置的“证据”和帝王炽盛的怒火前,都苍白无力。
蜡丸…对,蜡丸!他下意识去摸怀中,却发现衣物已被换过,那带血的蜡丸不知所踪!
朱由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眼神更冷:“在找这个?”他摊开手掌,那枚沾血的蜡丸赫然在目,但里面的字条…已经不见了。“这里面,写着什么?是你与谁联络的密信?还是…向你主子汇报朕动向的情报?”
“陛下!那里面是沈煜的罪证!是暗卫拼死送出的!”俞木帆急道。
“暗卫?”朱由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朕的暗卫,只向朕一人效忠。这蜡丸,是在你昏迷后,从你身上搜出的。除了你,还有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木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骗朕?”
绝望如潮水般淹没俞木帆。这是一个完美的圈套。刺杀是真,但目标或许并非单纯杀他,而是要将他逼入绝境,同时布置好“证据”。沈煜,或者还有其他人,算准了朱由邺对他的在意与猜忌,利用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和“丢失”了关键内容的蜡丸,成功点燃了帝王的怒火与怀疑。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朱由邺,眼神从最初的震惊、焦急,慢慢变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这眼神刺痛了朱由邺。他宁愿看到俞木帆愤怒辩解,甚至哭泣哀求,也不愿看到这种万念俱灰般的沉默。这沉默仿佛在说:你既已认定,何须多言。
狂怒之下,夹杂着更深的心痛与恐惧。他害怕失去,害怕背叛,所以要用最极端的方式,将这个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哪怕折断他的羽翼,囚禁他的身心。
“好,你不说。”朱由邺松开手,直起身,恢复了帝王的冷酷,“从今日起,俞木帆已经死了。死于昨夜乱党刺杀,尸骨无存。”
俞木帆猛地抬头。
朱由邺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而你还活着。就在这里,在朕的养心殿之下。除了朕,无人知晓。这里很安全,没有刺客,没有阴谋,也没有…燕王的书信。”
他走到门边,回头,眼神复杂难辨:“木帆,是你先辜负了朕的信任。既然外面的世界对你而言危机四伏,人心叵测,那你便留在这里,永远留在朕身边。这里只有你我,没有江山,没有纷争。”
石门缓缓合拢,将俞木帆与外界彻底隔绝。夜明珠冰冷的光辉笼罩着他,也笼罩着这间华丽而绝望的囚笼。
地宫之外,天将破晓。一场盛大而仓促的“丧仪”正在筹备。朝野震动,流言四起。燕王朱由恩在北平接到“噩耗”,失手打碎了茶盏,面色煞白。沈煜在探花府中,对着初升的朝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却又隐含一丝复杂情绪的冷笑。
养心殿内,朱由邺抚摸着龙椅上冰冷的雕饰,目光似乎穿透了地面,望向那幽深的地宫。他囚禁了月光,以为能独占清辉,却不知囚笼之内,月光终将黯淡、冰冷,直至…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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