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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
瓷塑,真的是太难了。
即便已经修刻出三个坯胎,谢织星依然想大声哀嚎,但阿慈这几天一直在她身侧来回晃悠,于是再多苦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她依旧是那副稳如泰山的‘老师傅’模样。
这模样终于在某个时刻打动了阿慈。
这天,阿慈晃悠得格外勤快,四舍五入就像那推磨的驴,绕着谢织星转了一上午,活生生把‘老师傅’的泰山底盘给转松了,她忍不住抬头,正眼看向阿慈:“你做什么?”
“你……要做几个塑像?”
“看雕完这个还有没有时间,最好是再做一个。”谢织星用小铁铲细致地修刻关公飞扬的长袍线条,间或拿余光瞥去一眼,“你别挡着日头,我看不清。”
阿慈往旁侧挪了挪,又指着一摞瓷盘问道:“你怎么每次把盘子都做得那么大,烧出来后却要变小呢?”
谢织星唇角微勾,好似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坯胎会缩水,进了窑炉这坯子就会收缩变小,约莫……会小这么一圈吧,”她捏起手指,做了个后世某国人最厌恶的手势,“看胎土情况而定,这种事我跟你说不清,做久了自然手熟,自然心中有数。”
阿慈看着她平行的食指与拇指,中间比划出一小截长度,大约一寸长,说着话的功夫,那截长度又缩短了点,“我看你就是随口瞎说。”
“嘁,我知道你羡慕我会做瓷,你就干羡慕吧。”她一点没被激怒,继续小心地瓷塑上扒拉细节,“这叫瓷胎的收缩率,而且你知道什么叫开片么?开片也是因为胎和釉的收缩率不一样才导致的,学问大得很呢,自己不懂就赖别人瞎说,没气度。”
阿慈摆着一张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脸,“我又不做那什么君子,要气度做什么?”他偷觑了眼谢织星的脸色,继续嘀咕了一句:“我也不像那姓王的,你放个屁他都当句话听。”
谢织星眉心缓缓拧出一个问号,她嗖地朝阿慈杀过去一个眼神——
“你不稀罕学你走远点就是,又没逼着你做事,你指摘别人做什么?王蔺辰他不懂就学,爱问爱动,还从疯狗嘴里救了你,你怎好如此说他?”
阿慈还想继续顶嘴,但谢织星已然带着她的瓷塑扭过身,她这次倒不嫌那挡光的事了,宁可带着她的瓷塑背着光也不想看他,这就把他顶嘴的几句话也扭转了方向。
一段冗长的沉默。
就在谢织星心里觉得这崽子真是养不熟的时候,她眼跟前忽然出现了一枚铜钱。
捏着铜钱的是两只长满薄茧的手指,而后跟着一截翻转过来的拧巴手腕,再往上则是一副半侧着的身子骨,他整个人都是拧的,活像一段半生不熟的未成型麻花,嗓子眼里的声音压得很低,“呐,给你。我……没说他不好,他那样的,我学不来。”
崽子半熟了。
谢织星看着铜钱,明知故问:“一文钱当赔礼?”
麻花就不得不拧回来,“你想赖账啊?不是你说的,一文钱……拜师么。”后头几个字细若蚊蚋,几不可闻。
“我听不清。”
阿慈抿了抿唇,把铜钱放到谢织星膝头,“我说,我跟你拜师,听见了吧?我想学做瓷……你、你教我么?”
不远处的谢二哥分出一只耳朵,默默听着动静;一直咋咋唬唬的谢烈雨也没了声儿,静静等待拜师进展;连谢正晌都减缓手里的动作,又欣慰又哭笑不得地暗暗感叹,收徒这档子事儿还真叫个小丫头办成了。
“一文钱拜师也是有要求的,两点,第一你得敬茶叫我师傅,第二不可半途而废。你要是学着学着就不干了,莫说一文钱不退给你,我谢家窑也不要你待。怎么样,还要拜师么?”
阿慈这回听明白了,她的的确确不是要坑钱的意思,没犹豫多少时候便答应下来。
于是,在喝下一杯像模像样的敬师茶后,谢织星就正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徒弟——阿慈。
阿慈算不上慧根很好的徒弟,但稀奇的是,自从拜师后他便一扫先前的懒散模样,开始变得勤快又专注,甚至流露出不为人知的贴心——他收集那些从坯胎上削落的泥条泥片,独自一人蹲在角落变废为宝,企图捏出个新坯来。
谢织星,作为他新晋的师傅,自然不至于让徒弟这么“家徒四壁”,她十分大方地让出自己的辘轳,使唤阿慈坐到她的小板凳上,手把手教他在匀速转动的轮盘上给泥坯塑形。
阿慈受宠若惊,但触到谢织星专心盯着坯胎的眉眼,又低下头以认真的姿态回应师傅的教导。
这一番转变,把谢家窑众人都给看愣了。
还以为这小子养不熟了呢。
而与此同时,在大家伙齐心协力的赶工下,第二窑瓷器也进入烧制阶段。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大家明显没那么紧张,三叔也更加游刃有余,他看火的同时也有闲心踹谢烈雨的屁股了。
这回,阿慈也格外积极,猴似的在窑炉周围蹿腾,又好学又好问,“炉子上挖这么几个孔,还要把瓷器碎片放进去,是有什么讲究么?这几个片片我可以取出来看看么?”
谢老三刚张嘴,意识到四丫头就在旁边坐着,转念就把嘴闭上了,果然,‘小师傅’慷慨答疑:“那是‘火照’,用来看炉子内烧火情况的。那东西烫得很,不可以用手取,得用铁钩子勾。”
阿慈把手放下了,蹿腾到谢织星身侧,“你刻的这个叫什么?为什么一直刻,要刻多少个?我能不能一起刻?”
“这是印模,下一窑烧瓷我打算试试看,你现在刻不了,等我试出来,再教你。”
除了奉敬师茶那次叫过一声“师傅”,之后阿慈就不叫她师傅了,但谢织星不计较这回事,对他有问必答,师徒两个倒显得很像模像样,把谢烈雨看得眼红心热。
“叔,甚个时候我也能收徒弟?”他坐在柴火堆旁边,一边看远处的师徒俩,一边从他叔那接收到了一个“下辈子吧”的眼神,顿时深受打击,“我再去搬两摞柴火。”
这回出窑,谢织星特意等崔成贵到了之后再让三叔开窑,崔成贵带着他的长子崔久一块来看热闹。
谢家几个哥儿前脚跟后脚地把匣钵都往外边空地搬,崔成贵父子俩干脆就帮着开匣,这一开,就把父子俩的四只眼珠给开大了。
照着粗略估算,开出来的匣钵已经能够管中窥豹,成瓷率至少在六成往上。最叫人惊奇的还是后头搬出来的那几摞匣钵,一摞能有四五十个碗碟,几乎没见太多烧毁的。
崔成贵看着谢家大哥熟练地把那些碗一个个取出,紧跟着简单打磨不施釉的碗口,张大的嘴唇就没再正经合起来。
谢正晌捡了个空踱到他身侧,指了指那一摞摞的碗碟,又状似随意地搭了眼正在开瓷塑匣钵的四女儿,“星丫头想出来的辙,先前我只让她试试,没成想还不错,这一窑就多烧了些,怎么样,瞧着还行吧?”
岂止是还行?!
崔成贵合上嘴,咽下一口不怎么甘心听他暗炫女儿的口水,“真是那丫头自个儿琢磨的,你没指点指点?”
谢正晌摇头轻哼,“我还能指点什么?老骨头咯,不中用了,让他们年轻人折腾去。”
崔成贵斜了他一眼,谢正晌此时心满意足的笑容很难看出“老骨头”的哀鸣,“你家这丫头还是我当年看着长大的女娃么?”
“不是她还能是谁?”谢正晌从不主动怀疑自家孩子,他看着谢织星,眸光忽然温软,“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塌窑那回事儿后就没歇过,有时半夜还在房里涂涂画画,要学着人家画新图样。是我亏欠她,才十几岁的娃,就叫她承担这么多……”
崔成贵听到这也只得认了,“我看呐,就是当初往深山谷里一摔,给她摔开窍了。哟,她做的是什么?挺大一个,是神像?”
“这东西怎么看着……有点像我叔?”
谢烈雨单手把塑像从匣钵里抓出来,托在手里端详片刻后得出了上述结论。
谢织星赶忙放下手里炸胎的那只碎塑像,凑到谢烈雨肩膀边,笑出一双弯月眼,“成功了!好歹成了一个,真好,快让我看看。”
这其实是一尊线条简化版的塑像,说关公像确实不合适,因为人物是一种双手抱胸的站立姿态,而被抱在手肘弯里的那把标志性的青龙偃月刀……断了。
于是,这尊塑像看起来就像某个高壮的美髯大汉,怀里抱着一根……木柴,谢烈雨把它认作三叔,真是不冤。
阿慈盯着塑像发问:“他的脸怎么回事?忘记上釉了么?”
塑像除了脸部,通体施以黑釉,黑釉也是谢织星想要尝试的新品种,她在酱釉配方的基础上稍作调整,没想着一次能成,结果却出人意料得好。
而此像面部无釉,露出的白色胎体在窑炉中过了火,显示出一种不深不浅的红色,五官没有刻画到纤毫毕现,寥寥几笔勾勒出威严皱眉的神态,极富神韵。
一直埋头干活的王蔺辰闻声而至,抢答道:“这是你师傅刻意做的火石红吧?是叫这个么?说起来,关公不是面如重枣么,不施釉,烧一脸火石红,正合适。”
谢织星惊喜地看向他,“你记得!对,就是火石红。”
当初雕瓷塑时,她只是顺口说了几句,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阿慈转向王蔺辰,“你也要拜她为师么?”
王蔺辰果断拒绝:“拜什么师?拜师就差辈儿了,那可不行。我这就是为了卖瓷而学习,好叫那些贵人多多掏钱。”
谢织星却看着那瓷塑神秘一笑,“这个塑像我不打算卖。”
“你要收藏啊?”
她摇头,“我要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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