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明月而来

　　林谢没有工具，就用手。
　　跪在地上，开始清理衣袖周围的碎石和砖块。

　　没有任何的想法，此时此刻，林谢唯一的念头：快一点，再快一块。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温热。

　　他拨开最后极快碎砖，看到了老人的肩膀和手臂。
　　老人被一根房梁和倒塌的砖墙压在中间，只露出了上半身的一小部分。
　　他的脸埋在尘土里，呼吸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

　　“爷爷？”林谢凑近了些，低声喊他。
　　可却是没有回应。

　　“爷爷，你醒醒。”林谢不由的加大了音量。
　　老人的眼皮颤动，艰难的睁开了眼。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的痛苦，身体上的难受，让他发不出声音。
　　林谢想要推开他身上的房梁，可却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老人的视线慢慢停留在了林谢的脸上。
　　他好像认出了林谢。

　　在卫生所里，他也在。
　　老人朝着林谢伸出手：“小宝……”

　　林谢立刻俯下身，听着老人的话语，知道他担心孩子，林谢回到：“小宝没事，他很好。”
　　听到孙子还活着，老人此刻也算是彻底的放下心来。

　　“……拜托……你……”
　　林谢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承诺着：“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小宝，你放心。”

　　“谢谢……”
　　老人说着，将手往林谢的方向递了递。

　　林谢接过了老人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纸，被紧紧的捏在手心里。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是小宝带着人回来了。
　　顾卿冲在最前面，检查着老人的生命体征。

　　房梁被移开后。
　　原本已有些失去意识的老人，忽的又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越过了所有人，只落在了小宝的身上。
　　“爷爷。”
　　小宝握住了爷爷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老人的眼睛里，带着的，是最后的不舍。
　　慢慢的，眼里的光彻底消失。

　　小宝摇了摇爷爷的手：“爷爷，你醒醒啊，别丢下我一个人。”
　　可却永远的没有了回应。

　　这是林谢第一次直面生死。
　　不是自己，也是对离别有了重新的定义。

　　死并不可怕，只是对活着的人，是种折磨。
　　顾卿红着眼，站起了身，走到了林谢的身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谢一动不动的坐在废墟里，腿上的疼痛，手上的伤口，在这一刻都变得麻木。
　　林谢就这么陪着小宝，陪着他将所有的一切处理好。

　　小小的身躯，这一刻，成长为了自己的树。

　　*

　　一个月后。
　　地震过后，开始了漫长的恢复期。

　　临时搭建的板房，取代了曾经的砖瓦房。

　　路上能看到行色匆匆的人，只是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

　　航天基地那里，也难得的给所有人放了几天假。
　　镇上也终于接通了信号塔，再也不是一个让人遗忘的村落。

　　顾卿今天不用值班，难得的在分配到的临时房间里休息。
　　房间不大，但是应有尽有。

　　给王凤兰报了平安，这段时间，可把王凤兰给吓坏了。
　　现在的顾卿，会隔一天给她打个电话。

　　挂了电话后，顾卿给文慧打了视频电话。
　　小宝被林谢送回了林家，由文慧照顾着。

　　“卿卿啊，你又瘦了，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文慧的声音透着心疼。
　　“挺好的，文姨，”顾卿回复着，“只是可能赶不回来过年了。”
　　“没事，你们的事情重要。”

　　“小宝呢？他怎么样了？”
　　文慧叹了口气，将手机转向了另一边。

　　小宝正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的拼着一块拼图。
　　孩子很乖，只是不怎么说话，那双曾经亮晶晶的眼睛里，现在有一层化不开的雾。

　　“他刚来的时候，晚上总是做噩梦，现在好多了，”文慧的声音压得很低，“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
　　文慧又问：“过年不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倒是很久不见你们了，怪想你的。”

　　地震让基地的工作又繁中了起来，医疗点更是离不开，也有一些其他的人员加入了其中，但是教授和其他学生都不愿意离开。
　　文慧见她不回答，只好叮嘱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正说着，顾卿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外面的寒气顿时飘了进来。

　　顾卿诧异的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身形高挑，却是带着一身的疲惫，是林谢。

　　他们也有差不多半月未见了。
　　视频那头的文慧也见到了他，看着儿子一脸的憔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林谢？”

　　“你怎么……”顾卿正要问。
　　“你们聊，你们聊。”文慧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机挂断了。

　　“你怎么回来了？”顾卿站起身，重复了一遍刚才没说完的话，“不是说要忙一段时间吗？”
　　林谢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门给关上，然后朝着顾卿一步步的走过去。

　　他走到顾卿的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周教授放几天假，过几天再回去。”

　　几天时间，其他人哪里都去不了，只有他，一个人来到镇上。
　　他想她了。
　　无时无刻都在想。

　　顾卿也伸出手，环住林谢的腰：“很累吗？”
　　“嗯。”
　　在她的面前，林谢卸下了一切。

　　在这无数个黑夜里，只要一闭上眼，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片废墟，那个老人消失了光彩的眼睛。
　　他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且做不到放下。
　　可顾卿呢，面对自己的死亡，会是多么的自责？

　　“累了就去休息，别强撑着。”顾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林谢却收紧了手臂：“再抱一会儿。”

　　顾卿不动了，任由他抱着。
　　许久，林谢才缓缓松开了她，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东西。

　　一个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些的生活用品。
　　顾卿哭笑不得：“我要电脑做什么？”

　　林谢便摆弄着电脑，边回答：“你不是想要看电影吗？我下载好了一些带来，也给你带了些光碟。”
　　“好了。”林谢终于弄好，屏幕上是电影的播放界面。

　　顾卿整个人缩在林谢的怀里，很是能让她安心。
　　这部电影，顾卿没有看过。

　　很快就进入到了剧情当中。

　　电影里的男主角因为被陷害，走投无路，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画面切换到了一个高级公寓的浴室内，水汽氤氲。

　　男人穿着白色的衬衫，平静的躺在浴缸里。
　　他的一只手垂在浴缸外，手腕上，是一道狰狞的伤口，正向外冒血。

　　他还吞下了一整瓶的安眠药。
　　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

　　顾卿的呼吸，就在这一刻，停住了。
　　她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变得僵硬，指尖冰凉。

　　那份窒息般的恐惧，再一次的将她紧紧包裹着。
　　她抓着沙发的边缘，不自觉的收紧。

　　林谢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怎么了？”林谢低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吓到了？”

　　那不是电影。
　　是林谢曾经切实经历过的一切。

　　顾卿忽的伸出手，将林谢的手掌心紧紧握住。
　　生怕他忽然的做出什么举动。

　　“只是电影，假的。”林谢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林谢以为，她只是被吓到，解释着：“这种死法，感觉不是这样的。”
　　顾卿听着他的话，诧异的抬头看向他。

　　“真正失血的时候，人不会这么平静。”

　　“一开始，是感觉不到疼的，温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人会觉得很冷，从指尖开始，一点点的蔓延到全身。”
　　“意识是慢慢变得模糊，眼前的东西会变得不真实，出现重影，然后视野会越来越窄。”

　　“整个过程，其实很缓慢。”

　　林谢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也是空的，看着很远的地方。
　　那不是一个人站在专业角度的科普。

　　而是一个亲历者的诉述。
　　是一个死者，对死亡最真实的感受。

　　一个念头，在顾卿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她猛然想起了所有被她忽略的细节。

　　难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林谢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那份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还有那些不能控制的应激反应。

　　都是出自林谢的本能。
　　原来是这样。

　　顾卿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林谢和她一样。
　　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

　　她所亏欠的，她所伤害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林谢。
　　而是一个背负着所有痛苦记忆，从地狱里爬回来，最真实的、活生生的他。

　　可他……
　　他明明记得所有的一切，明明对她恨之入骨。

　　可偏偏还是对自己在乎。
　　那个会为了她默默做任何事，会爱她胜过爱自己的林谢。
　　即便是被她亲手推入深渊，即便是带着满身的伤痕，他对着自己的那份感情，也从来没有改变。

　　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瞬间将顾卿淹没。
　　她看着眼前这张憔悴却依旧俊朗的脸，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顾卿缓缓的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指尖，轻轻的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林谢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看着顾卿，看着她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眸里，此刻是他看不懂的波澜。

　　悲伤、心疼，还有侵袭她全身的愧疚。
　　眼泪毫无预兆的从她眼睛里滑落，砸在林谢的手背上，滚烫一片。

　　下一秒，顾卿忽然倾身向前。
　　柔软的唇就贴上了他的。

　　林谢能感觉到顾卿身上的颤抖，几乎是本能的，林谢反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带着绝对的占有。

　　攻城略地，将她所有来不及逸出的呜咽和喘息，都尽数吞入腹中。
　　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纠缠的呼吸和疯狂跳动的心。

　　电影屏幕上的光影还在明明灭灭的闪烁着，那些配乐和对白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知道顾卿快要无法呼吸，只能无力的抓着他的衣襟，林谢才终于缓缓的松开了她。
　　他的额头抵着顾卿的，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暧昧滚烫。

　　“对不起……”
　　顾卿依旧沉浸在悲伤当中。

　　“对不起，林谢……”
　　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知道如何跟林谢开口。
　　说她也回来了，这对林谢有些残忍。

　　林谢没有问她为什么道歉。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的那么明白。

　　从她的反应，到此刻的崩溃，他已经猜到了大概。
　　她知道了。
　　他的秘密。

　　顾卿所背负的自责与愧疚，会比他的更加痛苦和沉重。

　　林谢伸出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林谢没有再给她沉溺愧疚的机会。

　　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打横抱起，稳稳的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整个过程发生的太快，顾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人已经换了姿势，被他牢牢的圈在怀里。

　　这个姿势太过亲密，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脸颊滚烫。
　　他低下头，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声音底层而又喑哑。

　　“现在，该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再次向着她的唇吻了过去。

　　这一次，和刚才的狂风暴雨不用。
　　虽然依旧强势，却多了一丝的温柔。

　　林谢用最真实的想法和本能，想要和她再也不分开。

　　顾卿没有挣扎，她闭上眼，仰起头，笨拙的回应着。
　　双手环在他的脖间。

　　房间里的温度，逐渐上升。
　　外面的寒气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林谢的手不再安分，从她的后背滑下，落在了她的腰间，然后缓缓收紧，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他的吻，渐渐从她的唇，蔓延到了她的脸颊，她的耳垂，最后，落在了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一阵细密的战栗，从脊椎尾部窜了上来。
　　顾卿的身体软成了一滩水。
　　“林谢……”
　　她无意识地呢喃着他的名字，声音细弱得像小猫的叫声。

　　……
　　除夕那天，镇上格外的热闹。

　　从天色暗下开始，鞭炮声便没有停下来过。
　　像是要驱赶从前的灾难，展望新的未来。

　　顾卿刚刚从卫生院里出来，便见到了在外面的林谢，他站在车的旁边，见到她出来，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怎么来了，这么近，不用来接我。”顾卿朝着他走了过去。

　　“带你去个地方。”林谢拉着她的手便上了车。

　　车子在黑夜里，一直向前行驶。
　　到了地方，顾卿才知道林谢要带她去的，是航天基地。

　　林谢停好了车，边扶着顾卿下车，边说着：“今天除夕，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都说要见见你。”

　　林谢没有提前说，就是怕顾卿不愿意。
　　人都到了门口，总不能还跑了吧。

　　吃饭的地方，在一楼大厅，一进去就看见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做满了人。
　　刚进来，赵鹏就跟着他们摇着手，大声道：“林谢、顾卿，这儿。”

　　其他人才朝着他们看了过来。
　　林谢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倒是少见的模样。

　　先带着顾卿去了周教授那边：“教授。”
　　周教授脸上带着和煦的笑，上下打量顾卿后，才对着林谢点头：“回来了？快去吃饭吧。”

　　周围人跟着起哄：“可以啊，林谢，藏的够深啊。”
　　“咱们这儿，就你最好了，女朋友就在身边。”

　　顾卿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林谢倒是大方的跟着众人介绍：“我女朋友，顾卿。”

　　又是一阵嬉闹过后，林谢才带着顾卿，坐到了赵鹏那一桌上。
　　赵鹏给他们留了位置，就等着他们回来。

　　张源看着他们俩，笑呵呵的说着：“林谢可是咱们这儿的宝贝，以前我还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呢，这下好了，有你陪着，我就放心了。”
　　“光你什么事儿啊，你自己女朋友还没哄好呢，就来操心人家的事儿，顾好你自个儿吧。”
　　赵鹏立刻接话上去。

　　林谢凑到顾卿耳边，低声说道：“别理他们，都是羡慕的。”

　　“哼！”
　　桌上正吃着热闹，一声冷哼声格外的清晰。

　　顾卿认识。
　　是周然。

　　周然面上带着倔强，当知道顾卿就是林谢的女朋友时，她的心里是多么的嫉妒，凭什么，凭什么林谢会跟她这样的人在一起？
　　也是难怪，林谢在卫生院见到她是，那种异常，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她心里明白，她争不过。

　　只能表达着自己的讨厌。
　　顾卿也不生气，毕竟林谢优秀，会让人克制不住的喜欢。

　　她也一样。

　　“哎呀，周然这就是你不是了，你怎么能在咱们这一桌呢，你也不去看着点周教授，我看着教授喝了不少的酒。”赵鹏舒缓着气氛。
　　最后，周然自己拿着碗走了。

　　饭后，人群渐渐散去。
　　林谢拉着顾卿，走出了大楼外。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在天边，泛着清冷的月光。
　　漫天都是点点的星光。
　　一望无际。

　　“好看吗？”林谢忽然开口。
　　顾卿看着眼前的经常，点头：“嗯。”

　　林谢从身后环住了她，将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声音很低，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清晰的说着。

　　“你的月亮，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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