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老顾，近日‘乾院’可有异常？”
　　“一切无碍。”顾长川回答得沉静而笃定，不过对于这一句意料之外的问话颇感诧异，他面色微沉，压低了声音反问来电人道，“——怎么，外头的舆论现在已经闹到连‘乾院’都扒出来的程度了么？”
　　乾院的存在是上位者圈子的机密。虽说灵性转化实验项目也是绝密，但到底牵涉范围更广，即便人间界守口如瓶，难免非人类界会有不受控制的消息走漏。但乾院不同，乾院是完全属于人间上位者圈子的秘密，若是出现了针对它曝光的信息，那么性质便又有所不同了。

　　仅仅依靠通讯设备的信号传递，确实无法捉摸透顾长川是否在撒谎。
　　高部眸光微定，同样让人一时之间察觉不出端倪地语气如常道：“这倒没有。只是我听老齐说，戚明月近日似是出了什么岔子。”
　　“戚家路子很多，兴许是想借机装神弄鬼，混淆视听。”顾长川微微沉吟，认真同高部细细思索分析道，“根据我这边可得的数据显示，乾院的阵法结界和智能系统一切正常，并无异动。”

　　“那就好。”高部闻言，轻而缓地舒了口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眼看着灵性转化实验项目被捅了出来，民间舆论越闹越大，我一颗心就悬得越来越紧，实在是怕……”高部眉头微蹙着低下头，唇边溢出一声不由自主的长叹，紧接着便言尽于此了。
　　顾长川怎会听不出来，高部言下之意真正所指向的，是乾院中所困的靳家。只是人心叵测，他此时此刻确是听不出来，高部是否真的对此感到后怕，抑或是仅仅是出于试探。
　　于是，素来狡猾的笑脸狐狸顾长川聪明地选择错开这个话题，转而宽慰对方道：“老高，你尽管放心好了。就算你信不过我，也得信得过老薄、老林和老宁这三道‘超级防火墙’啊。”

　　薄家、林家、宁家都是军政路子里一路走过来的“旧权贵”了，现如今也仍在军政方面占据了至关重要的人脉力量。而顾长川作为顾家之后，也是他们这些“军政旧权贵”之中颇具实力的一角。
　　央京城内，总府之下，有的是多足鼎力的平衡局势。即便是其中之一倒塌了，也未必会导致整个体制框架的崩溃。反过来说，如果这样的平衡局势有朝一日被突然打破了，也未必全然能够归责于这其中之一。
　　顾长川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是在抚慰高部不由产生的紧张后怕之情，更是有意提点暗示他，要他对他放下戒备之心，在此事上给予他充分的信赖。

　　“是我年纪大了，容易七想八想。”高部服老地苦笑了声，很有自娱精神地自我嘲弄道，“‘乾院’之外至少还有你们四道‘超级防火墙’呢，哪里需要我这个当管舆论的糟老头子瞎操心……”
　　通话挂断后，顾长川的耳边还仿佛依稀回荡着高部“四道‘超级防火墙’”的评价，也不知是高部意有所指、话中有话，还是说者无心、是他这个听者有意多虑了。
　　顾长川原地静坐沉吟了许久，直到办公室外有敲门声响起，他才悠悠地回过神来，径直伸手关闭了面前屏幕上还晾着的显然已经播放完毕的录音文件，语气平和而沉静地应答道：“进。”

　　“阿澈，这一场会下来，你可有产生什么新的想法？”先前即便是直面齐部和高部质问与不赞同也仍然不动声色的蔺姩，回到车内却倏然变了脸色，眉眼间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担忧和顾虑。
　　她今日随蔺逐一道前来，并非是她有意越权，要端着家里长辈和前任领导的架子干预其中，而恰恰是顺应了总府内部各方势力近日里对不已处态度若有若无的试探，故意做出这般情态来给别人看的。
　　事实上是，蔺姩觉得蔺逐的计划过于大胆，存在太多未知的风险，所以对此心有担忧和顾虑。但是作为不已处的一员和蔺逐的长辈，她又对蔺逐保持着充分的信赖与支持，因此在蔺逐请求她配合相助之时，她义无反顾地应允了。

　　——事已至此，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蔺姩今天摆出了负责人的架势同蔺逐一道前来召开内部问询会议，至少是有替自家小辈“撑场子”的意思在里面的。
　　也正是因此，齐部那一句看似恰到好处且给足他们姑侄俩面子的“不知两位蔺处有何想法？”的问话，实则很是耐人寻味。
　　不已处从来都只有一位蔺处，无论实际权力架构如何，名义上的一把手领导只有一个，就好像中央警厅虽然掌权的有戴子追书记和左鹏厅长两人，但名义上的一把手永远是左厅。
　　齐部这一声“两位蔺处”的称呼，于公而言，很不规范。看似是他着急上火的情况下，情理之中于私而言吐露出口的一句真心话，尽管用词并不精准规范但也是对蔺姩和蔺逐亲和信任的表现，可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来看，又何尝不是充满心机与设计的一种间接试探？

　　齐部能坐到公安机关一把手的位置，可不仅仅靠的是家族势力的助力。
　　同理，蔺姩和蔺逐亦然。他们两个都是心思缜密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地中套。于是，姑侄俩顺水推舟地打了一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默剧式配合，顺理成章地把齐部的这一招试探给忽悠了回去。
　　也难怪，齐部走之前，还故意给蔺逐留下了句“阿澈，别让小齐叔叔失望”的嘱咐——只是此时蔺逐和蔺姩谁也看不出来，齐部有心说这么句话给他们听，究竟是为了报复膈应他们这对后天的姑侄，还是出于真心地嘱托和期望，甚至是藏有好心的提点与暗示。

　　蔺逐默默启动了车辆，神色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他略一思索，还未想好该如何同蔺姩阐明自己的观点，便听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姑姑大人接着忧心忡忡地问了第二句：“你觉得，齐部、高部和杜市长，分别可信么？”
　　他都不用侧首看过去，都能够凭借直觉切实地感受到蔺姩认真地注视着他的侧脸、焦灼地等待着回答的名为“关心则乱”的目光。

　　“我不能确定。”蔺逐如实答道。
　　实事求是，他在人间处世下来这些年积攒得来的道行，远不足以与这些前辈一较高下。但好在，他们抢占了先机。
　　蔺逐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不疾不徐地同蔺姩解释道：“他们对我们具体是否可信其实并不重要。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总府之内藏有‘他们’的‘耳朵’，那么，只要确保他们能够听到这些讯息，对于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姑姑不必担心，我们自有分寸。只是巫界方面，姑父近来很可能不好走开，还得麻烦姑姑亲自出面周转了。”

　　既然“他们”蓄意要针对不已处，那么便不单单会从人类界层面给予掣肘，非人类界迟早也会有所涉及。巫界作为眼下因果联系最为紧密的因素，自然大意不得。
　　何程在央京电视台还有工作和职务，未必能够全然避免来自于人类界的干扰影响，日后恐怕会因此被牵绊住手脚。但蔺姩是蔺家大小姐出身，自己就是老板，不已处又已经转交到了蔺逐手上，相对而言要自由便利得多。
　　蔺姩作为何盏悦的后人，有现任巫神座下何家的荫庇在，即便是会受到巫界方面的掣肘，也会得以削减很多。

　　蔺逐这段话虽然说得简单，但蔺姩到底是蔺家现任的家主，何家出身的巫女，当即明白了蔺逐点到即止的话外之音。
　　姑姑大人默了一默，而后长叹了一口气，肉眼可见地平静了下来，微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都听你们的。姑姑陪你们放手赌一把。”
　　孩子们终究都长大了。眼下的现在，早已经是他们的时代了。她这个做姑姑的，即使再心疼、再宝贝、再不舍，也得彻底放得开手，让他们能够坦坦荡荡地去走自己的路了。
　　阿澈也好，小澄也好，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顾长川要动手了。”今天也端庄优雅地坐在办公室里好好“做人”上班的寻少主扫了一眼即时呈送上来的“工作报告”，悠悠转述道。
　　坐在一旁沙发上前来“陪伴未婚夫”的楚大小姐随之从微微扬起的唇边轻泄出一声云淡风轻的浅笑，兴致不是很高地嘲弄蠢蠢欲动已久的顾长川道：“本来留给他的时间就已经不多了。”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愚蠢猎物在主动步步入瓮而已，楚大小姐再一肚子坏水，看多了也就没多大热情了。更勿庸说，她楚大小姐看顾长川这只“笑面狐狸”一直都不是很顺眼。

　　“‘乾院’的四道‘超级防火墙’，同时也是央京总府军事权力制衡体系置于同一层面上的四个角。顾长川要想颠覆央京，必先打破这个武力系统的权力制衡体系，但是在他这个层面上，只他一角翘起来，还翻不了面——他只能出其不意，直捣核心。”
　　“宁澈是个聪明人，这点显然顾长川也很认可，否则他不会这么顾忌不已处。眼下，他们明摆着告诉他，不已处已经追查到靳家这个潜水多年的‘猪队友’了，我们顾首长自然不得不再抓紧些。”
　　“否则，等蔺逐回了宁家，一旦宁家早做好准备，薄家马上就会察觉，林家同时也看得明白，用不了多久其他三个角就都不动如山地稳定了下来，他还怎么‘出其不意，直捣核心’？”

　　“就看……他这第一枪，打算从哪里开起了。”
　　温柔凉薄的容楚神祗轻勾了勾唇，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这才徐徐映射出几许不怀好意的期待光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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