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生日3
只有零食才会让人爆发出上瘾的癫狂。
我从小就知道这一点,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个爱好零食胜过正餐的人,而是因为小时候发生的两件事。
第一件当然是我之前给你讲过的“最后一瓶娃哈哈事件”,弟弟像是保护自己的专属领地一般,在保护着他自己的零食区。
我想,如果这个家里没有人教导过他要在厕所撒尿的话,他一定会像小狗一样,在他的专属零食存放区的周围留下一些“领地标记”。
第二件事是因为爸爸。
原谅我,总是在说我家庭中的“男人们”,我也不曾想过,自己就是这样被家里的男人们如此深刻的影响着。
这件事情要从妈妈问我过生日要吃什么之后的那个周末发生的事情说起,那天距离我的阴历生日还有一个礼拜。
那个年代的家庭没有脏衣篓这种时髦的东西,一家人的脏衣服都会直接放进洗衣机里,等待奶奶或者妈妈做出该“洗衣服了”的判断之后(这个判断通常在我回家的晚上会发生一次),那些脏衣服就会自动变成干净的衣服,被悬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
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通常是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里。
那个周末,在我把脏衣服们扔进去之后,洗衣机也只有半满。可以预料的事情是等到今天晚些时候,全家人都到了家以后,定然能凑出来一整桶脏衣服。
我合上半满的洗衣机盖子,回到房间,刚坐到书桌前,就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校服裤里还有硬币没掏出来,于是就回到洗衣机旁边,在桶里翻找着自己的校服裤。
事情就是那么巧,我裤兜里的硬币早就已经滑了出来,掉进了洗衣桶的深处。
我只好把洗衣桶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拿起最底下的一件白衬衣时,我闻到了一股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出现过的香艳味道。
这件衬衣是爸爸的白衬衣,但上面却散发着属于女人的味道。
爸爸已经结婚,不论从何种层面上来看,这个味道都应该是属于妈妈的味道才对。
可是妈妈从来不用什么香水,更无香艳二字可言。
妈妈的身上,如果仔细闻闻,早上出门前是她常用的护肤品的味道,晚上回到家里则是满身工厂车间的味道。
我找到了掉落在洗衣桶最下面的硬币,然后把衣服一件一件按照顺序放了回去,像是把自己掘出的秘密再次埋葬起来。
晚饭,全家人围坐在茶几前吃饭。
爸爸坐在角落,吃着面前的几碟下酒的小菜,一口一口喝着杯子里的酒,露出对桌上的其他食物兴味索然的神色。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那些让人上瘾的永远都是“零食”。
没有人会对一天三顿的正餐成瘾,正餐解决的只是饥饿,零食解决的才是饥饿感。
爸爸跟妈妈没有说一句话,晚饭安静冷清,只有电视机发出声音,所以全家人的眼睛都在看着电视屏幕。
晚饭过后,我洗漱完毕,回到房间,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一本宁宽借给我的“课外书”。
没过多久,姐姐也回了房间,径直爬进了被窝里。
姐姐没有想要跟我说话,说不定,这个家的每个人都暗自决定好了不再跟家里的任何人产生言语的交流。
我看着姐姐隆起的被窝,想起了上礼拜妈妈问我过生日想吃什么的那个早晨,姐姐黑着脸离开家,妈妈问爸爸“怎么惹到她了”,爸爸说自己“不知道”。
一个星期都在学校度过,我对这个家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根据我已经掌握的信息,我推测聪明的姐姐一定也发现了爸爸的秘密。
至于周日早上气冲冲地离开家,仅仅是因为生爸爸的气而已。
我关了台灯,钻进了被窝里。
“啊,真冷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背对着我的姐姐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按下了床头的一个按钮。
“开了电热毯。”姐姐说,“睡前记得关。”
“好。”我嘴上说着好,脑子里却在想象着可怕的事情——电热毯开了一整晚,我和姐姐两个人捂在被窝里,早上被妈妈时,已为时已晚。
被窝渐渐暖和了起来,我躺在黑暗当中,看着被偶尔照进来的亮光打亮的天花板。
我听到姐姐翻身的动静,转过头,在黑暗当中看向了她的方向。
“姐。”
“嗯?”
“你那天早上为什么生气啊?”
“哪天早上?”
“上礼拜,周日早上。”
“周日早上?”
姐姐的声音里是满是犹疑,我想她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周日早上……”姐姐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啊”了一声,紧接着笑出了声。
我被姐姐的笑声传染,也跟着笑了笑。难道是因为要对小孩子解释男女之事,解释正餐和零食的区别,所以尴尬地发出了笑声吗?
“因为,”姐姐缓缓地说,“因为爸爸妈妈不记得我的生日。”
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吗?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从来没有跟姐姐聊起过我们对于爸爸妈妈的看法,因为我毕竟是这个家庭的新客,而姐姐是这个家庭的主人。
姐姐的嘴唇能够流淌出几乎带着原始本能的“爸爸”和“妈妈”的字眼,这是对另外两位主人的称谓,他们是一体的。
跟一个主人议论另外两位主人,这不论如何都是新客无法做到的事情。
更何况,姐姐是我零花钱的重要来源,自然是不希望让她对我有什么负面的看法。
“你的生日是在五月十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姐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向了我,“你怎么知道。”
“我总是听姥姥说。”
“嗯,”姐姐平躺了回去,“姥姥总会记得。”
我想,姐姐不会在我面前表达对姥姥的不满,应该也是出于跟我相同的原因,毕竟姥姥与我更加亲近,我又是姥姥和姥爷抚养长大的孩子,又怎么能容忍其他人说姥姥的坏话?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姐姐问我。
我盯着被窗外一闪而过的灯打亮的天花板,向姐姐解释我复杂的内心,在此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姐姐虽然比我年长,但她仍旧会因为被忘记了生日而感到难过,姐姐对这个家庭另外两个主人的期待之高,是我能够理解却无法企及的事情。
“都好。”我说。
姐姐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但都已经没有要继续跟对方说的话了。
“睡吧。”姐姐说。
“好。”
“电热毯我关了,暖和起来了吧。”
“嗯。”
黑暗中传来“啪”地一声,是电热毯的开关被按下的声音。
我静静躺在黑暗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回学校前,我去阳台收要带回学校的衣服,我又看到了爸爸的那件白衬衣,我走上前,抬起手,在衬衫的衣角之后摊开了手掌。
我看着掌心的白衬衣的衣角,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昨天那种香艳的气息已经消失了,这件衬衫此刻散发着跟所有衣服一样的洗衣粉的味道。
我的农历生日是在周五,妈妈在我回学校前,说要等周末再给我过生日。
“生日不能提前过。”
妈妈说了跟陈老师一样的话。
我对探索这样的习俗背后的原因毫无兴趣,只是把习俗当成事实来接受。
我农历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周六晚上,妈妈比我更早到家,一进门就听到厨房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
“回来了!”妈妈听到开门声,从厨房走了出来,穿过餐厅,笑盈盈地走向我。
我也笑着点了点头,“真香啊,闻到炖肉的味道了。”
“炖了你最爱吃的羊肉。”妈妈说,“早上我去市场买了羊腿和羊排。”
我不知道我何时表现出我爱吃羊肉这件事,但妈妈既然如此说了,我就把这个当成事实来接受。
我换了鞋,背着书包走进了餐厅,目光扫过桌上已经备好的菜。
奶奶正坐在餐桌前,摘着一把香菜。
“除了炖羊肉以外,还有五个菜。两个凉菜,三个热菜……”妈妈热情地介绍着晚餐的安排。
我用同样的热情听完,“我去放下书包,然后过来帮忙。”
“不用不用!你休息。”
我走出餐厅,穿过客厅,跟正在看电视的爷爷和弟弟交换了眼神,然后便回卧室,放下了书包,拎着装了脏衣服的袋子,止步在了洗衣桶前。
洗衣桶跟往常没什么不同,有几件黑色的衣服在里面等着被清洁,看不出是谁的。
我把衣服投了进去,洗过手,去了餐厅。
妈妈在厨房里忙碌,奶奶在餐桌的一边摘香菜,我坐在了餐桌的另一边。
奶奶突然伸着手指,掐着手指数了几个数,“盛男都十六岁了。”
在老一辈人对年龄的计算当中,小孩子生下来便是“一岁”,但我的生命实际上只进行了十五年而已,开始记事的生命历程更是不到十年。
我无法理解小孩子生下来便要按照“一岁”这种方法来计算年龄,直到陈灼出生的时候,我才为这种算法找了一个情感上的解释。
从陈灼在陈老师身体里以一个细胞的形式存在开始,她已经在陈老师的身体里度过了十个月,四舍五入,可以被粗略地计算成一年。
这种计算年龄的视角,是除了小孩子以外的人的视角,带着某种天然的慈爱——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带着你无法想象的期待,陪伴了你整整一年呢!
这种慈爱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就连我的年龄从奶奶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都感受到了那种强劲的,几乎是从水泥墙上长出来的小草的生命力。
这是人人都想要赞美的生命力,但我在感受到那份生命力的时候,只是觉得无比失落,甚至有些愤怒。
毕竟我在妈妈肚子里度过的那一年,是我唯一被这个家庭期待着的一年。
在薛定谔的猫咪盒子被打开之后,我就成了这个家庭落空的期待,需要背负着“盛男”这个名字,成为“被期待之物”的祭品。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