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体竟是我自己[水仙]

　　眼前是无边的深海。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下沉。光线在头顶逐渐消散，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侵入，连思维都仿佛要被冻结。

　　他面朝着海面，背对黑不见底的深渊，于混沌中下沉。

　　海面之上，隔着一层动荡的水幕，他看见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对青金色的、仿佛历经了万载风霜的眼眸，遥遥地注视着他，眼底如冰河碎裂，暗流涌动。

　　海面波荡，扭曲了天空上的眼睛。

　　渐渐地，那只眼睛变了形状。它的边角蔓延出层叠皱纹，睫毛缩短，澄澈的光弧黯淡下去。

　　转而怒目圆睁，内里烈火灼烧。

　　“……！”

　　眼睛的变化滋生了深海里的不知名状之物——
　　无数双苍白、浮肿的手，从下方更深的黑暗中猛地深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手腕、腰身，以无可抗拒的力量要将他拖入下方的无底深渊！

　　他挣扎着，冰冷与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气泡如拥簇挤攘着自口中溢出，模糊了他的视线。天上的眼睛在破碎的气泡中化作了流淌的数据。
　　自气泡扰动挤压的弧面上一闪而过某间实验室的残影，流淌的数据附刻在实验室的仪器上，莹莹发着光。

　　五脏六腑的空气悉数被抽空，好似光线被抽离，眼前迅速黑了下来，死亡将至。

　　他这是要死了吗？
　　脑海中迟迟地冒出这个念头。

　　在千钧一发之际，上方传来一声清越嘹亮的锐鸣——
　　一只通体流淌着熔火金光的金雕破开海面，疾冲而下！

　　它利爪如刃，狠绝地撕碎了那些缠绕着他的苍白手臂，在海中掀起一阵飓风，断舍一切纠缠之物。

　　束缚骤然消失。

　　还不等他反应，那金雕已轻柔而有力地衔住他的后领，双翼一振，便带着他逆着水流，乘空直上——

　　破开海面的瞬间，白光刺醒了他的双眼。

　　“…………！”

　　治疗舱盖无声滑开，舱壁内残留的治疗液和着衣角滴落的液体，一同汇聚到青年的苍白脚踝下。

　　言简辞侧靠着治疗舱舱壁，湿透的乌黑发尾紧贴修长后颈，许久未打理的刘海长得盖住了眼睛，难以看清眼前的环境。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水的梦境中挣脱，清瘦的手指还死死扣住舱门边缘，指节泛出青白。

　　试图迈出舱门时，双腿却不受控制地一软，向前栽去。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和疼痛并未触及，一双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是守候在旁边的医疗机器人。

　　“检测到使用者肌力未恢复，建议立刻平卧休息。”机器人发出平稳的电子音，一边扶着言简辞走向一旁的病床，一边用模拟出的抱怨语调絮叨着，“数据库记载了数万种治疗舱不良反应案例，像您这样待在治疗舱里就会引发应激反应的情况实在罕见。”

　　他被轻柔地安置在病床上，机器人发出柔和的暖风，为他烘干衣物和头发。温暖的气流驱散了附着在皮肤上的寒意，湿漉漉的布料逐渐变得干爽。

　　处理完一切，机器人立正道：“已呼叫您本次的治疗舱负责人，祝您早日康复。”
　　随后，它安静地滑行离开了。

　　房门轻响，一道高挑利落的身影随之踏入。来人扎着利索的高马尾，步伐迅捷，径直走到病床旁的沙发坐下，双腿交叠，坐直了身子，这才将目光落在言简辞身上。

　　言简辞抬眸：“唐老师。”

　　将他仍显苍白的脸色与起伏明显的胸膛尽收眼底，唐朱挑起半边眉：“看来你这次旅行遇到了很多事，真是……”

　　意图啖他血肉的埃尔塔人、去他四肢的“黄金船锚”、抓他回白家的科研队……经历了这么多遭，唐朱面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恭喜你了。”

　　言简辞靠在床头，声音还带着一丝虚弱后的沙哑：“……为什么这么说？”

　　唐朱往椅背一靠，单手微蜷，指节抵住侧腮，唇角微勾：“我当是你已经知道了，看来没有。你最终找到了你母亲留在埃尔塔文明的遗物了不是？”

　　迎着青年泛起波澜的眼睛，她字字清晰道：“那是针对精神本源残缺这一先天残疾研制出的固本培元的良药，由你母亲——言韶仪独家研制，全星际再无其二。”

　　“打个比方，”她抬手，五指张开，“过去，你的精神本源就像这只手的手心，罅隙无数，从上游而来的水会顺着指缝流走。你无法积攒精神力，也就无法发挥它的最大甚至正常威力。”

　　“而现在，”唐朱五指并齐合拢，“你的精神本源被修复好了，产出的精神力可以在手心里积攒，能够发挥你本有的实力。”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明白：“也就是说，恭喜，你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S级向导了。”

　　病房内一时因这一串话静默了。

　　言简辞的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女人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唐老师……你好像知道很多东西。”

　　唐朱闻言，非但没有回避，甚至坦然地笑了，她干脆地坦白：“是我引着你去埃尔塔文明的。我需要你获得那颗珠子里蕴含的所有能量。”

　　说完，她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眉梢微挑：“怎么？感觉你并没有很意外。”

　　言简辞：“有猜到一点。”

　　唐朱摊开一只手，掌心外凸，邀请道：“说说看？”

　　言简辞的四指指尖在被子上有规律地依次敲击，字句不疾不徐地被说出：“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未怀疑这一切有您的手笔。最先产生怀疑的时候是在比赛结束后，我回到学校内，发现图书馆管理员白薇薇辞职了。”

　　“由于黑塔的特殊性，其垂直管理的军校戒备森严，人员进出会受到层层审查，这也是政府和其他组织迟迟无法渗入黑塔的原因之一。而白薇薇，一个身份特殊的白家人，能在黑塔军校的图书馆里任职，又能突然离职而不会被黑塔审查——如果她真是白家派来的，那么黑塔一定能查到她身上的异常——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如果没有任何特殊原因，她会因为姓白就被筛选掉，不会有出现在军校里的可能。那么这其中，一定有黑塔的默许。”

　　“只要想到这一点，之前未曾察觉、没能想通的疑点都会冒上来。开学之前，我以假的身份参加了海利恩佩斯军校的入学考试，最终录取函上写的却是我的本名。黑塔一定彻查了我的背景，知道我有所隐瞒，却依然让我入学。”

　　“开学之后，我和班里同学起了冲突，并荣获您的一个处分。”听到饱含情绪化的特殊用词，唐朱以冷笑回敬，青年置若未闻，继续道，“在弱肉强食的军校里，因为这种事判定处分，是毫无道理也不公平的。而后，余天白从学长学姐那里得知了一个消除处分的好方法，并告诉了我，让我免于禁闭。这一切过分顺利了，好像禁闭处分的作用就是迫使我前往坞边客栈。”

　　“再从前面的推论来看，黑塔军校很难有外人进入，而我什么时候去坞边客栈的消息依然被传了出去，引导我选择那个C级的任务。”

　　人外文明遗迹探索日志的获得、埃尔塔文明的诱导、“金环杯”觉醒者竞赛的得知、黑塔在决赛中与白家暗地里的博弈……

　　如同多米诺骨牌，前因引发后果，层层相扣，最终促使言简辞来到了埃尔塔星球。

　　“我想我可以大胆猜测一点：真正想让我去埃尔塔文明的不是您，是黑塔，对么？”

　　唐朱仅仅作为海利恩佩斯军校的差班班主任，是决计没有这么大的权限的。

　　唐朱看着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不错，真正想让你获得这份力量的，是黑塔。你的推测也相当正确。”

　　她撤下抵在侧下颌的拳，坐直了身子：“坦白而言，我也没想到这一切会这么顺利。即使有白家的阻挠——那个任务原本并没有这么难——各环节也顺利到令人不安的地步，我本心怀揣揣，好在运气不错，最后的结果如当初所料。”

　　不。

　　言简辞在心里轻轻否定了唐朱的话。

　　并非运气不错。言简辞是整个漩涡唯一一个站在中心的人，他最能感受到漩涡的流速与转向。
　　在这整个过程中，有四波势力的混入和推动。

　　最微弱的推力来自吴莎。她一心怀私，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借逃逸圣女的后代当做跳板，最后良心难安，为他指了明路。

　　其次是白家。他们一开始派人追杀自己，撒播有关他的谣言以阻拦他组建自己的势力，将简单的C级任务篡改成了更加高难的任务，派白弘易阻止他获胜，处处阻挠。但是在比赛中途，白弘易突然一个劲地放水，到了决赛最后才像是演戏般，制造了一个力挽狂澜仍惜败退场的结局。此后一切皆有白家的暗中推动。

　　而黑塔无意是贯穿始终、隐藏的最深的。它巧妙地隐藏在白家的下面，教言简辞只能注意到白家的存在。即使到最后，言简辞都不敢百分百肯定这片漩涡中有黑塔的影子，经唐朱说出才能够确定。

　　最后一个于言简辞而言相当特殊，也无法说出口，道与旁人听。
　　言知引也在推动他前往埃尔塔文明。
　　而原因已经在那场言简辞至今不想回忆的争吵中明晰了。言知引想要独立，彻底脱离他，甚至反客为主，吞噬他的意识。

　　言简辞的眼睫倏然垂了下去，摊开手掌，白净的掌心上横开两道显眼的纹路，将他的视线拘束。
　　他的思绪也如手上的细小纹路纵横交错，杂乱难解。

　　言知引。
　　这个名字先于无数纷扰的问题跃然脑海中。

　　这个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将自己的谋求许久才得到的东西轻易拱手让于他。

　　唐朱见青年突然不说话了，微微侧首来看清言简辞的脸，平静的语气掺入一丝古怪：“你怎么一脸为情所伤的表情？”

　　这一让人迷惑不解大为震惊的问题，成功让言简辞心中的那股莫名情绪消失得彻底。

　　他像是被这问题雷到难以忍受似的闭了闭眼，继而睁开，怀揣着难以言说的想法问：“如果。”

　　“如果精神体吃下了那颗金色的珠子，会怎么样？”

　　这倒触及到唐朱的盲点了。
　　她迟疑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觉得，大概会让精神体意识强度大增，甚至能拥有觉醒者身体的完全主导权吧。它们也可以彻底脱离觉醒者的桎梏，不需要觉醒者的精神力的供养。那颗珠子里蕴含的能量足够精神体独立存活很久了。”

　　言简辞复而垂下眼，目光落在胸口上，像是要透过血肉，看清丰盈的精神力在体内四处流转。

　　也就是说，言知引早就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了。

　　自两人在岩厦争吵，至“黄金船锚”舰艇上两人重逢，中间起码有十个小时。
　　时间充裕得很。

　　言知引为什么始终没有吃下这个能带来新生的东西，挣向自由？

　　又为什么……
　　会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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