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路灯的光晕在脚下明明灭灭，纪时泽攥着纪书漾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甚至更紧了些，他踉跄着被拽着走，目光黏在纪时泽紧绷的侧脸上，唇瓣残留的刺痛和湿濡感还在不断放大刚才那个凶狠吻的余韵。
　　巷子很短，又仿佛很长。
　　直到推开青石巷27号那扇熟悉的院门，吱呀一声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窥探，纪时泽才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纪书漾向后趔趄了一下。
　　纪时泽背对着他，胸膛微微起伏，抬手用力蹭了下自己的嘴唇，动作带着点烦躁。
　　他没开大灯，只有玄关一盏昏黄的小壁灯亮着，将他清瘦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纪书漾靠在门板上，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他舔了舔自己刺痛的唇角，尝到一点淡淡的铁锈味，是刚才磕破了。
　　“哥……”他声音有点哑，试探着开口。
　　纪时泽没回头，“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弯腰换鞋，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我……我饿了。”纪书漾咽了口唾沫，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饭光顾着听陈飞宇吹牛和看纪时泽了，烤鱼根本没吃几口，加上刚才一番情绪大起大落，胃里确实空落落的。
　　纪时泽换好鞋，直起身，终于侧过半边脸看他，镜片在昏暗中反着光，看不清眼神。
　　“想吃什么？”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巷口那个失控的人不是他。
　　纪书漾松了口气，胆子又大了一点，蹭过去，挨着他站，肩膀几乎贴着纪时泽的手臂。
　　“不想做，也不想再出去。叫外卖吧？想吃……甜的。”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睛亮亮地看着纪时泽。
　　“甜的？”纪时泽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纪书漾平时更偏爱咸辣。
　　“嗯！想吃冰淇淋！圣代！巧克力酱多多的那种！”纪书漾用力点头，像只摇着尾巴讨食的大型犬，“哥，你也吃点？你晚上也没怎么吃。”他记得纪时泽只挑着不辣的配菜吃了些。
　　纪时泽沉默了两秒，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哪家？”
　　“就巷口那家新开的‘冰冰凉’！我看他们宣传图，圣代堆得可高了！”纪书漾立刻兴奋起来，凑得更近，下巴几乎搁在纪时泽拿手机的肩膀上，手指点着屏幕，“看，这个！这个！巧克力狂欢圣代！还要这个……嗯……草莓的？”他侧过脸，温热的气息拂过纪时泽的耳廓，“哥，你要什么口味的？”
　　纪时泽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拉开一点距离，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一个巧克力狂欢。一个原味香草。”声音平稳无波。
　　“啊？原味香草？”纪书漾有点失望地撇嘴，“多没意思啊。哥，试试草莓嘛，或者抹茶？”
　　“就香草。”纪时泽语气不容置疑，直接下单付款，动作干脆利落。“半小时到。”
　　“哦……”纪书漾蔫了一下，随即又振作起来。
　　有甜的总比没有好！
　　他拖着拖鞋往客厅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发出满足的喟叹。
　　纪时泽没跟过来，径直走进了厨房。
　　很快，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水声，还有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他在收拾晚上出门前纪书漾“实验”失败留下的狼藉。
　　纪书漾躺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声响，心里那点因为原味香草升起的小小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包裹着他。
　　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还有些刺痛的嘴唇，巷口那个吻的触感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哥哥凶狠的力道，微凉的唇瓣，还有那不容抗拒的掠夺气息……
　　厨房的水声停了。
　　纪书漾睁开眼，看到纪时泽擦着手走出来，身上那件沾了酱油的衬衫已经换成了干净的灰色家居T恤，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截线条清晰的锁骨。
　　他没看纪书漾，走到书桌旁，拿起那本被酱油污损、又被纪时泽仔细清理过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随手翻着。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的虫鸣。
　　纪书漾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描摹着纪时泽专注的侧脸，从利落的下颌线到微微抿着的薄唇，再到被镜片遮挡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
　　“哥，”他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通知书……是不是还得买点东西？我看新生手册上说，脸盆、暖水瓶什么的学校会发，但被褥最好自己带，或者去学校买新的？”
　　纪时泽翻页的手指顿住，抬眼看向他。“嗯。被褥可以提前寄过去，或者到了再买。日常用品也一样。”他放下指南，走到沙发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下，离纪书漾不远不近，“你自己列个单子，看看缺什么。衣服、书、电脑……常用的药也带点。”
　　“药？”纪书漾坐起身，“我带感冒冲剂就行了吧？哥，你才需要带药，胃药别忘了多装点。”
　　“我不用你操心。”纪时泽语气平淡，目光落在纪书漾脸上，“北京气候干，容易上火。保济丸、健胃消食片这些常备的带上。”
　　“知道啦纪医生！”纪书漾拖长了调子，心里却暖暖的。
　　他盘腿坐好，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衣服……夏天的带几件就行，秋天的一起打包？书……专业书还没发呢，就带几本我喜欢的。电脑肯定带。还有……”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纪时泽，“哥，我能带件你的衬衫走吗？就……就那件蓝色的，旧的，洗得软软的那件。”
　　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和期待。
　　纪时泽看着他，镜片后的眸光似乎闪动了一下。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反问：“带那个做什么？占地方。”
　　“不占地方！”纪书漾立刻反驳，身体前倾，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卷一卷就塞包里了！就……当个念想呗。万一……万一我想家了……”
　　他后面几个字含混过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纪时泽沉默了几秒，目光移开，落在窗外的夜色里。
　　“随你。”声音低沉。
　　纪书漾嘴角瞬间咧开，刚想再说什么，门铃响了。
　　“外卖！”纪书漾从沙发上弹起来，光着脚丫子就冲向门口。
　　门打开，外卖小哥递进来两个沉甸甸的纸袋，冰凉的水汽瞬间扑面而来。“您好，外卖！”
　　“谢谢！”纪书漾接过袋子，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献宝似的捧到茶几上“哥！到了到了！快看！”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圣代杯拿出来。
　　巧克力狂欢果然名不虚传，巨大的杯子里堆满了深褐色的冰淇淋球，上面淋着厚厚的、几乎要流淌下来的巧克力酱，还撒满了巧克力碎屑和坚果碎，视觉冲击力十足。
　　旁边的原味香草则显得格外朴素，纯白的冰淇淋球，点缀着几颗小巧的彩色糖粒。
　　纪书漾把巧克力狂欢推到纪时泽面前，自己拿起了香草的那杯，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凉甜腻的口感瞬间在口腔化开，让他满足地眯起眼：“唔……好吃！哥，你快尝尝你的！”
　　纪时泽看着眼前这座巧克力“小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拿起附赠的小勺，迟疑地挖了一小勺边缘的冰淇淋，避开那汹涌的巧克力酱，送入口中。
　　冰凉丝滑，但浓郁的巧克力味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齁。
　　“怎么样？甜吧？”纪书漾凑过来，眼睛盯着他。
　　“嗯。”纪时泽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挖了一小勺，这次沾了点酱，甜度瞬间翻倍。他放下勺子，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纪书漾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和克制的动作，心里偷笑。
　　他把自己香草圣代的勺子伸过去，在纪时泽那杯巧克力酱最厚的地方，狠狠挖走一大勺，上面挂满了粘稠的酱汁和坚果碎。
　　“喂！”纪时泽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纪书漾飞快地把那一大勺战利品塞进自己嘴里，脸颊瞬间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唔……哥你不吃酱多浪费！我帮你分担点！”他一边嚼，一边得意地看着纪时泽。
　　纪时泽看着他，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纸巾，抬手极其自然地擦过纪书漾的嘴角，抹掉了那点碍眼的巧克力酱。
　　指尖擦过皮肤的触感温热而短暂，却让纪书漾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含着勺子，呆呆地看着纪时泽收回手，仿佛刚才那轻柔的擦拭只是他的错觉。
　　哥哥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随手掸去一点灰尘。
　　纪书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加速。
　　他低下头，掩饰性地又挖了一大勺自己的香草冰淇淋塞进嘴里，冰得他一个激灵，但脸颊却更烫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安静地吃着圣代。
　　纪书漾时不时就“偷袭”一下纪时泽杯子里的巧克力酱，纪时泽由着他闹，偶尔在他挖得太狠时，用勺子轻轻敲一下他的手背以示警告。
　　纪书漾就嘿嘿笑着缩回手，舔舔勺子，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吃完圣代，纪书漾主动收拾了垃圾。
　　纪时泽则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了下面的柜子，拿出一个半旧的、但看起来很结实的28寸行李箱，推到客厅中央。
　　“你的箱子？”纪书漾擦着手走过来。
　　“嗯。以前上学用的。够大了。”纪时泽拍了拍箱壳，“明天开始，把你的东西归置归置。”
　　看着那个打开的、空荡荡的行李箱，纪书漾心里刚才被圣代填满的甜腻感，忽然掺进了一丝离别的酸涩。
　　他蹲下来，摸了摸冰凉的箱壳，没说话。
　　纪时泽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纪书漾的房间。不一会儿，他抱着几件叠好的夏季衣服出来，都是纪书漾常穿的T恤和裤子。
　　他走到行李箱旁，蹲下身，动作熟练地将衣服一件件平整地铺在箱子底层。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纪书漾也蹲到他旁边，拿起一件自己的衬衫开始叠，但他的动作明显笨拙很多，叠出来的形状歪歪扭扭。
　　“笨手笨脚的。”纪时泽瞥了一眼他叠的“团”，声音没什么起伏，却伸手拿了过去，三两下拆开，重新叠得方方正正，然后放进箱子里，压在刚才他铺好的那层衣服上。
　　纪书漾也不恼，就笑嘻嘻地看着他叠，然后把自己又叠坏的一件递过去：“哥，这件也帮我叠一下嘛。”
　　纪时泽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自己来。
　　纪书漾撇撇嘴，低头跟那件衣服较劲。叠了几下还是不成样子，他干脆放弃了，把衣服胡乱一卷，塞进行李箱的角落。
　　“啧。”纪时泽发出一个不赞同的单音，伸手又把那团衣服捞出来，抖开，重新叠好，规整地放进去。
　　纪书漾看着哥哥专注叠衣服的侧脸，昏黄的灯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慢慢凑近，直到两人的肩膀挨在一起。
　　“哥，”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气音，“等我去北京了……你会不会……想我啊？”
　　叠衣服的动作停住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纪时泽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衣物上，仿佛没听见。
　　纪书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刚才那点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
　　他有些懊恼地低下头，手指抠着行李箱的拉链头。
　　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纪时泽低沉的声音响起，很轻，却清晰地敲在他心上：“好好念书。”
　　他顿了一下，将叠好的最后一件衣服放进箱子，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别想些有的没的。”
　　没有直接回答，却像一盆温水，浇熄了纪书漾心头的失落，又留下一点模糊的暖意。
　　他“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纪时泽的胳膊。
　　“知道啦。我会想你的，特别想。”他小声嘟囔着，带着点执拗的宣告意味。
　　纪时泽没再说话，只是抬手，像往常一样，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去洗澡。一身汗味。”
　　“遵命，纪医生！”纪书漾跳起来，故意凑近纪时泽颈边嗅了嗅，“哥，你身上有巧克力味！还有……嗯……我的味道！”说完，不等纪时泽反应，大笑着冲进了卫生间。
　　水声哗哗响起。
　　纪时泽独自站在客厅里，看着那个已经装了小半的行李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巧克力酱的黏腻和少年皮肤的温度。
　　他抬手，指腹无意识地蹭过自己的下唇，巷口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
　　镜片后的眸光深沉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合上行李箱的盖子，将那沉甸甸的、即将到来的分离暂时关在了里面。
　　圣代杯里最后一点融化的奶油被纪书漾刮干净，客厅里弥漫着巧克力和香草混合的甜腻气息。
　　纪时泽把他那杯几乎只动了尖尖的原味香草推到一边，起身：“垃圾收拾了。”
　　“遵命！”纪书漾动作麻利地把空杯和纸巾塞回外卖袋，打了个结。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把袋子放到门外，回来时看到纪时泽已经把那本摊开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合上，放回了书桌。
　　那个半旧的行李箱依旧敞着口，立在客厅中央，像一张等待填满的嘴。
　　纪书漾蹭过去，蹲在行李箱旁，拨弄着拉链头：“哥，”他仰起头，“离报到还有……一个多月呢吧？”他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又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现在就收拾，是不是太早了？”
　　纪时泽正把纪书漾刚才胡乱塞进去的那件衣服重新拿出来抚平折痕：“早收拾，省得乱。东西慢慢理，缺什么好补。”
　　他声音平稳，把叠好的衣服放回箱子底层，动作一丝不苟：“你的书桌，也该清一清了。高三卷子堆得像山。”
　　“啊……”纪书漾想起自己房间里那一片狼藉，顿时有点心虚，“那个……不急吧？反正……反正还有时间。”他实在不想立刻面对那些写满公式和笔记的纸张。
　　纪时泽没接话，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眼神没什么责备，却让纪书漾自动消音。
　　他摸摸鼻子，认命地站起来：“行行行，我明天就收拾。”他眼珠一转，又凑近纪时泽，“哥，你看，我好不容易考完了，是不是……该有点奖励？”
　　“圣代不是奖励？”纪时泽头也没抬，拿起纪书漾另一件皱巴巴的T恤。
　　“那是夜宵！”纪书漾理直气壮，“我说的是……嗯……比如，周末去看场电影？就那个新上的科幻大片，听说特效贼棒！”他试探着，手指悄悄勾住纪时泽T恤的下摆，轻轻晃了晃，潜台词是情侣不就该看电影吗？
　　纪时泽叠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周末我值班。”
　　“啊……”纪书漾肩膀垮下来，失望毫不掩饰，“又值班啊……”
　　“排班表早定了。”纪时泽把叠好的T恤放进箱子，“下周末。”
　　“下周末也行！”纪书漾立刻又活了过来，眼睛发亮，“那就下周末！说定了啊哥！”他生怕纪时泽反悔，赶紧敲定。
　　纪时泽“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他看着纪书漾瞬间多云转晴的脸，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柔和了一瞬。“去洗澡。一身汗和巧克力味。”
　　“这就去！”纪书漾得了承诺，心情大好，哼着不成调的歌钻进了卫生间。水声哗哗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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