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邪

作者: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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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光(3)


      日月鉴。
      神祭,也被称作天祭的地方,是普通民众平生想也不敢想的地方,神祭之坛,深藏于禁宫核心。
      坛体为三层圆坛,取“天圆”之意,其直径九丈九尺,合至尊之数。坛身不见任何雕琢,光滑如镜,能清晰地倒映出面前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在天之下,地之上,万物无所遁形。
      坛面中心,并非平坦,而是微微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光滑的弧面,仿佛承接天露的巨碗。弧面的正中心并非空无一物,而是静静地悬浮着一块铜镜大小的“日月石”。它一半永夜,一半极昼,两者如同拥有生命般,缓慢地、永恒地相互盘绕流转,勾勒出一幅完美的太极图案。

      六月五日辰时。
      作为刑部两大“头目”的宋宛和薛长衣,需得提前一日来检查准备事宜,但今日宋宛一来,可就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玄明使,神祭的主祭官,此刻正从坛顶中心一步步走下来,站定在二人面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二位大人辛苦了。”
      晏玄明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空灵的回响,在这静谧的神祭坛前更显肃穆。
      “明日大典,关乎国运,不容有失。有劳二位今日再做最后核查。”
      “分内之事,晏玄明客气了。”宋宛拱手回礼,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显冷静。她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身旁薛长衣那惯有的、略带审视的姿态。

      玄明使微微颔首,目光与宋宛短暂交接后似是随意地抬手示意,身后一名身着素白衣袍的侍祭便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上前,盘上放着两杯清水,与寻常饮用的并无二致。
      “日月鉴承天接日,纳月引星,气息独特,登者或感不适。”玄明使解释道,笑容深邃。

      “此水乃汲取晨曦未露时的‘无根净水’,又经日月石余晖浸染,有清心净脉,调和身魂之效。饮下后,可助二位稍后登顶查验时,更好地承受坛顶灵压,以免冲撞了苍生神。”
      冠冕堂皇的理由,合乎此地规矩。
      宋宛心中明镜一般,知道这便是约定的信号。她没有任何犹豫,率先伸手取过靠近自己的那一杯,朗声道:“多谢玄明厚意。”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水温凉,入喉清新。

      薛长衣眼神微动,扫过宋宛空了的杯底,他知道,这是必经的流程,所以不容有疑。
      他执杯一饮而尽。
      玄明使看着两人空杯,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闪过,随即恢复平静。
      “很好。”他侧身让开通往坛顶的石阶,“坛顶已净,日月石亦运转如常,二位请便。若有任何需调整之处,随时告知侍祭即可。”

      宋宛率先抬步踏上玉阶,玄色官服下摆轻柔扫过光滑的坛身,却不见得沾染一粒尘土。薛长衣凝眉片刻,终究未曾多言,只是加快脚步跟上宋宛的身影。两人并肩踏上第三层坛顶时,那枚悬浮的日月石近在咫尺,一半极昼的光芒愈发耀眼,一半永夜的暗沉愈发深邃,流转的速度似乎比方才在坛下所见……
      快了许多。
      宋宛的目光落在日月石上,指尖的凉意与石中散出的气息相触,形成一股微妙的蕴意。
      “坛顶弧面完好,无破损开裂之处。”宋宛侧身对薛长衣说道,同时抬眼看向日月石,“日月石流转如常,与天地气息相契,明日大典可用。”
      薛长衣却未立刻附和,他缓步走到日月石旁,抬手虚悬在石身上方,并未触碰,只是静静感受着石中散出的力量。
      片刻后,他转头看向坛下的玄明使,声音带着几分审视:“晏玄明,往年此时,日月石流转速度虽有波动,却从未这般急促。你既为主祭官,可知此乃何因?”

      玄明使仰起头,拱手回应,声音依旧平稳:“薛大人明察。近日天象确有异动,日月石感应天精地华,流转稍疾亦是自然之理,正说明其灵性充沛,于明日大典实则更为有利。”
      薛长衣眉头未展,他收回手,负于身后,指尖微微捻动,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感受。
      “哦?天象异动……不知具体是何异动,竟能让日月石有如此反应?我刑部虽不司天象,却也需确保大典万无一失。若因天象之故,导致明日祭祀生出意外,你我都担待不起。”
      宋宛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她的视线从日月石移到晏玄明身上,又缓缓扫过脚下光滑如镜的坛面。

      晏玄明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日月石变幻的光影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薛大人尽责,晏某佩服。然天机,非我等可尽窥。具体如何,陛下亦已知晓。至于大典,晏某以性命担保,日月石运转虽稍异于常,但其核心稳定,承接天意只会更加顺畅,绝不会误事。”

      他将“陛下亦已知晓”几个字咬得稍重,意在提醒薛长衣,此事已非他们可以继续深究。

      薛长衣盯着玄明使看了片刻,终是缓缓点头:“既如此,但愿如玄明使所言。”
      宋宛与薛长衣对视一眼,气氛略显滞感,但很快烟消云散,两人默契地开始如往年一般,一左一右分开。

      时值六月,宫里距日月鉴极近的楼阁旁,种有一片醒目的凤凰木,此刻正值花期,满树秾艳的红色花朵如火如荼地盛放着,层层叠叠,远远望去,仿佛燃烧的火焰,与不远处那肃穆冰冷的神祭之坛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其意高贵、吉祥、欢乐。

      若不是柳玉准带宋碎悄摸着登上这楼顶瓦片上,宋碎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此等盛景。
      这处视角极佳,柳玉准靠后上一点,扭头便可将宋宛等人的言语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宋碎稍靠下方一点,按理说听不见、也看不见宋宛等人的情况,但是能将那片灼灼盛放的凤凰木看得分明。
      秾艳的红色花瓣偶尔被风卷起,掠过宋碎的肩头,又翩然坠落。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被柳玉准用眼神制止。
      “别动,小心被发现。”

      柳玉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的视线从下方收回,落在宋碎有些惘然的侧脸上。
      他轻轻点了点那片如火如荼的凤凰木:“好看吗?”

      宋碎自然而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得不承认,那景象确实惊心动魄。
      那红色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言。
      柳玉准今日似乎心情很好,他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宋碎的耳廓:“这是皇帝特意为刘贵妃种的。说是衬得起她的雍容华贵。”
      宋碎倒是有些兴趣继续听下去,作为一个文科生,妲己、褒姒、杨贵妃这样得宠的女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慨叹于究竟是红颜祸水,还是……
      哼。
      他突然不明白柳玉准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便下意识想偏头躲开,离的更远一点。

      未能如愿。柳玉准轻而易举地按住宋碎试图挪动的身体,继续在宋碎耳边道,带着一种蛊惑的温柔:“我只是觉得……”
      “这样的盛景……”
      “该让你看看。”
      宋碎心脏骤停一般,顿了两秒,心下生出极度的疑惑:“为什么?”
      柳玉准没有立刻回答。

      他那双总是含着几分戏谑和深意的眼睛,此刻专注地凝视着宋碎,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记下来。
      宋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宋碎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又会用些不像人能说出的话搪塞过去时,柳玉准却轻轻笑了一声。
      “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宋碎的问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微凉的琉璃瓦。
      “那刘贵妃看得……”

      他唇角弯起一个慵懒又危险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像情人间的絮语:“我们碎碎如何看不得?”
      宋碎被他这句“我们碎碎”叫得头皮发麻,气血翻涌,面上红温一片。他微微侧着身子,照着柳玉准的肩膀来了一下子:“你再恶心我?!”
      柳玉准得他这看似用上了全力的一击,也不恼,反而似乎极爱看他这副模样,指尖从琉璃瓦上抬起,轻轻拂开宋碎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

      宋碎更气了。
      “她能站在宫苑中,欣赏这专为她种的凤凰木……”
      柳玉准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宋碎清秀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唇上,声音狎昵:“你在我身边,自然也能看这世间我认为你配得上的盛景。”
      宋碎气得别过头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红,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他不想听,但那声音却无孔不入地往他耳朵里钻。

      “她凭的是帝王一时兴起的恩宠,花期过了,恩宠淡了,这花再艳,也与她无关了。”
      柳玉准的指尖顺着宋碎的脸颊缓缓下滑,虚虚划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而你……”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宋碎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的声音带着滚烫的温度,一字一句烙在宋碎的心上:“我给你的,是只要我在,这世间万千盛景,皆为你陪衬的底气。”
      太狂妄了!
      宋碎的心脏狂跳起来,却强装着镇定反驳:“四季更迭乃是自然规律,这凤凰木留不到冬天。你在,它可不一定在。”
      柳玉准得逞一般:“我在,还不够吗?”
      宋碎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猛地扭回头,瞪向柳玉准,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了戏谑,只有一片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幽暗。
      他心口一悸,竟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脑子一热,宋碎突然道:“柳玉准,你很会说情话。”

      看来经验丰富。
      看为什么还揪着自己不放?!

      柳玉准闻言,表情难得丰富起来。他没想到宋碎会如此直白地点破,还冠以情话之名。眼波流转间,柳玉准眸中很快被更深的兴味所取代。
      “情话?”
      他重复着,尾音拖得长长,像带着钩子:“碎碎觉得这是情话?”
      他俯身凑近,吓得宋碎下意识去推,这动作过于激烈,宋碎已经冲破那个临界点,一下子就看见后面日月鉴上熟悉的身影……们。
      宋碎很快对推开柳玉准这件事失去兴趣,目光专注地落在宋宛和那个薛长衣身上。他屏住了呼吸,连方才与柳玉准之间那点混乱的心思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宋宛和那个薛作为刑部官员,来这里貌似也是正常之举。那个穿着素色衣服的人,因为距离不佳,再加上是背景,宋碎没能看出个什么来。
      宋碎似是明白了什么,很快将目光投向柳玉准,咬牙切齿道:“你听够了?”
      “你在算计什么?”

      柳玉准终于正色道:“我能算计什么,无非是你。”
      宋碎一愣:“算计我?”
      柳玉准道:“要设计于薛长衣这是你知道的,我不曾瞒你,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想瞒你。”
      宋碎:“……什么?”

      柳玉准微微眯眼:“本王需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关乎渡悡,于你有益。”
      “明日天祭,会安排一个合适的女子去给皇帝亲手递无根净水,届时你去。”
      宋碎骂他:“我去?你是个傻子?我很像女子吗?再说了……见……”
      见什么?见皇帝?见皇帝!
      这两个字在宋碎脑子里轰然炸开,震得他一时失语。他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灵魂,对皇权的认知还停留在历史书和电视剧里,那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是动辄掉脑袋的存在!让他去接近皇帝?还是在明天那种守卫森严的大典上?
      甚至,能近距离看到薛长衣……

      柳玉准看着他瞬间瞪圆的写满惊骇的眼睛,仿佛早有所料,甚至觉得他这副受惊的模样颇为有趣。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指尖轻轻敲击着身下的琉璃瓦,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渡悡,皇帝,日月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你就不想知道?”
      毋庸置疑,他想。
      柳玉准静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风掠过楼顶,卷起更多秾艳的凤凰木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有几片甚至顽皮地沾在了柳玉准的墨发和肩头,又紫又红,为他平添了几分妖异的美感。
      宋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躁动不安的热血。他抬起眼,目光里挣扎未退,但更多的是坚定:

      “具体……需要我怎么做。”他终于还是问出口。
      柳玉准幽幽道:“只需要你……按时醒来即可。”
      宋碎会意,点了点头。
      “那我……需要伪装成什么样子?”宋碎艰难地开口,一想到要扮作女子,浑身都觉得别扭。
      柳玉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清秀的脸上和一直单薄的身形上停留片刻,淡淡道:“我说过了,醒来即可。你只需记住,少言,垂眸,举止温顺即可。”
      他顿了顿,补充道,“毕竟,你只需要出现在那个位置,完成那个动作,之后的一切,交给我。”

      宋碎怔愣。

      “好了。”柳玉准站起身,拂了拂衣袍。
      “此地不宜久留。”他朝宋碎伸出手
      这一次,宋碎犹豫了片刻,没有避开,而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柳玉准轻轻一拉,将他带起,两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宫殿的重重阴影之中。
      明日那场天祭,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遥远而神秘的仪式,而是一场他必须亲身参与,步步为营的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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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疑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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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个月前 来自: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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