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听到沈洛提及这部法案，索恩博士的语气陡然绷紧，他的眼底翻涌着按捺不住的怒火：“延续？这分明是裹着理性外衣的屠杀！守夜者纵是决绝，他尚肯承认‘切除腐肉’的血与痛，尚肯顾忌秩序的底线……可谢祈？他就是要拿权力当剃刀，把人性里所有不规整的棱角全刮平！”
　　“他口中的那套‘绝对理性’，不过是上位者遮挡霸权的遮羞布——当权力能定义谁是‘冗余’、谁是‘缺陷’，能把活生生的人换算成可删除的数字，这和《自然生育保护法》的屠夫逻辑有何两样？谢祈不过是换了一把更光鲜的刀，本质还是去收割所有不符合他理想蓝图的生命罢了！”

　　“博士您这话，未免过于双标。”沈洛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您能体谅守夜者‘炸毁方舟’的苦衷，能共情他‘切除腐肉’的决绝，为何唯独容不下谢祈的极端？您怎么不去想想，他是见过多少背叛多少贪婪，在对人性彻底失望后，才妄图用规则去重建秩序的？”
　　“我见过的人性幽暗面，不比您少半分。我之所以反对谢祈的法案，是因为我知道，那些不完美的人性，才是文明的根。”
　　“可我理解谢祈，他的极端里藏着未愈的创伤，他把自己活成了对抗黑暗的孤注一掷……但守夜者不同，”沈洛说，“他不是创伤后的应激，不是对未来的焦虑，是一种堂而皇之的谋杀！他把自己的恐惧，包装成拯救文明的大义，当成屠杀他人的借口！”

　　“博士，您说人性有弱点——懦弱、记仇、嫉妒……这些我都认。我见过有人因嫉妒毁掉同伴的逃生舱，见过有人因懦弱把盟友推向深渊……可弱点是人性的缺憾，是可以被约束、被修正，可以在文明进程中被慢慢打磨。”
　　“而卑劣是主动作恶，是把他人的生命当垫脚石，是为了一己私欲掐灭别人的光芒，还美其名曰‘避免光明灼伤他人’！”

　　沈洛看着面前的老者，一字一句地说：“守夜者挂在嘴边的‘清醒’，还有那套冠冕堂皇的‘必要切除’，说到底，不过是包裹着自私内核的遮羞布。他说害怕人性深处的幽暗漫出来，会毁掉他心中的文明，可他却没胆量真正拿起武器，直面那些滋生黑暗的泥沼，反倒把所有可能沾染了幽暗气息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推入深渊。博士，这哪里是保全文明？他分明是在为自己的恐惧殉葬，用别人的命，铺就他所谓的‘安全’退路！”
　　“而您所推崇的那套三角模型，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理解人性。它更像一个精巧的幌子，为某些人的自私与怯懦找足了借口，让他们得以心安理得地站在道德高地，俯视并裁决他人的命运。”
　　“博士……苦衷和伪善，这两者，您真的分得清吗？”

　　最后一句话，沈洛说得极轻，却像一颗炸雷，在茶室里轰然炸开。
　　索恩博士的脸色瞬间沉如寒铁，嘴唇翕动了数次，那些盘旋在舌尖的辩驳，竟被这轻飘飘的一问堵得无从出口。

　　许久，老者才缓缓开口：“苦衷？或许有吧……但再深的苦衷，也不能成为用权力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
　　索恩博士的目光飘向窗外，语气忽然柔和了些许，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沈洛的追问：“……当然，并非所有星辰……都会在这熵增狂潮里溺于混沌。这世间总有人，偏要逆着宇宙坍缩的本能，顶着黑暗与虚无，把那一点微弱的理性之光攥在掌心，硬生生焐成了不熄的火种。”

　　在那些年，星网早成了不见血的修罗场。
　　现实里的抗议尚未燎原，虚拟空间的唇枪舌剑已经硬生生地刺穿了现实与虚妄的壁垒，把每一寸有信号覆盖的角落都搅得乌烟瘴气。
　　而在这场无差别的厮杀里，受益于EEFC技术的家庭，成了最坚决的捍卫者。
　　他们没有铠甲，没有后援，唯一的武器，就是怀中活生生的孩子，和那句“要护他活下去”的执念。

　　有一位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女儿，闯进了全网直播的聚光灯下。
　　孩子的小脸白得像薄瓷，透着久病的脆弱，可一双眼睛却十分清亮。
　　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以及扣来的“违背自然”、“人造怪物”的帽子，这位母亲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歇斯底里。
　　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女儿柔软的发顶，轻柔地说：“你们口中神圣的‘自然孕育随机性’，对别人是开盲盒的幸运，对我们家来说……却是给女儿玛雅判了死刑。因为这意味着她要带着先天心脏病，在痛苦里熬不过三岁，就要离我而去，连多看一眼阳光的机会都没有。”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是EEFC技术，帮我们家剔除了那致命的基因片段。它才没偷走什么灵魂，只给了玛雅呼吸的权利，给了我们做父母的资格。她是我们熬过无数次产检焦虑、闯过无数次手术难关才捧在手心的宝贝，是爱熬出来的结晶，不是你们敲着键盘就能定义的‘怪物’。”

　　镜头特写怼在孩子脸上，小女孩懵懂地抓着母亲的衣袖，无意识地发出软糯的咿呀声，小脑袋还轻轻蹭了蹭母亲的掌心。
　　那点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生命力，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它不用辩白，不用控诉，只是静静存在着，就足以撕碎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污名化谎言。

　　可恶意从不管这些。
　　直播弹幕像决堤的脏水，瞬间淹没了屏幕：
　　“收了财团多少钱，来替反人类技术洗白？”
　　“这一家人违背天伦，迟早遭天谴！”
　　“而且这孩子根本没有灵魂，就是个基因拼接的次品！”
　　“……”

　　那些字眼淬着毒，一刀刀割在这位母亲的心上，也割在所有同她一样，只想让孩子活下去的父母身上。
　　他们不懂，也不想懂——毕竟对一个母亲来说，“自然”算什么？“天命”又算什么？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绑架，让怀里的孩子能顺畅呼吸、能长大成人，才是刻在骨血里的真理。
　　而那些躲在屏幕后扔石头的人，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只在乎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骂得有多痛快。

　　除了这些普通家庭，秉持科学精神的学者们也从未屈膝。
　　社会学家在公开论坛上拍案而起，怒斥教派的荒谬：“阴谋？我看最大的阴谋就是你们这群裹着教派外衣的刽子手！妄想用中世纪的愚昧思维来绑架联盟的科技未来！技术本身就是中性的，关键看握刀人是救人还是作恶，是建立监管机制还是放任恐慌——因噎废食让文明倒退回蒙昧，那才是对生命最恶毒的亵渎！”

　　而所有反击者中，基因学家艾拉的声音最是锋利的。
　　索恩博士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像是透过重重楼宇，望见了当年那个站在最高辩论台上的年轻身影。他的语气里先泛起一丝难掩的骄傲，随即被浓重的苦涩淹没：“唉，说来……艾拉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她天赋卓绝，性子却比顽石还硬，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那时已经是联盟基因学界崭露头角的新星，EEFC技术的核心伦理论证，有一半是她牵头完成的……而且，在面对‘纯净者’的全息投影，她半分畏惧都没有，字字句句都戳在要害上。”

　　在那场最高规格的公开辩论，至今仍是许多老科研人不愿触碰的伤疤。
　　艾拉一身简洁的白大褂，傲然站在辩论席上，面对屏幕里被光影包装得如同救世主的“纯净者”，眼神锐利：“你口口声声要回归原始，拒绝‘亵渎生命’的科技，那为何不先放弃所有现代医疗？干脆生病时别用抗生素，受伤时别用修复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自然’的生老病死吞噬？”
　　“EEFC技术的核心，从来不是你们臆想的‘基因优化’、‘定制后代’，而是规避致命遗传病，给那些被生理缺陷困住的家庭一线生机！多少女性被妊娠并发症折磨得九死一生，多少胎儿在母体中就因先天缺陷夭折，我们只是想让生命的诞生少些痛苦、多些保障，这怎么就成了‘制造精英壁垒’？”

　　艾拉抬手指向屏幕里的“纯净者”，字字铿锵：“你们利用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对不公的焦虑，把一项普惠全人类的科技，扭曲成撕裂社会的工具。你们口中的‘平等’，是让所有人都困在自然的枷锁里一起受苦；你们宣扬的‘神圣’，是让无数家庭在绝望中看着亲人死去。说到底，你们不是在捍卫生命，是在利用恐惧谋杀希望！”

　　这番话像炸醒了许多被蒙蔽的人，却也彻底点燃了教派的怒火，更戳破了某些人想借技术谋私的算盘——那时“纯净者”的势力早已渗透联盟高层，艾拉的锋芒，注定要引来杀身之祸。

　　沈洛听着索恩博士的讲述，感觉自己仿佛被亲身拽回那段浸着铁锈味的往事里。

　　联盟上下，支持与反对的声浪撞碎了最后一点体面，裂成两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最终将社会撕得鲜血淋漓。
　　和平游行的标语被□□舔舐着燃起橘红色的火焰，火舌卷着纸屑漫过街道，教派信徒的嘶吼与无辜者的哭喊搅成一团。

　　暴力这东西最是无孔不入，它顺着星网的光纤、巷弄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支持EEFC技术的家庭收到了带血的匿名恐吓信，相关研究人员的私人信息也被扒得一干二净。
　　星网评论区成了泄愤的泥沼，虚拟的臭鸡蛋与恶毒的辱骂刷屏多到让人窒息。
　　现实里更有不少人堵在他们家门口，扔石头、泼油漆……日夜不休地骚扰。

　　紧张的气氛宛如不断加压的等离子反应炉，让整个联盟都处在濒临爆炸的临界点。
　　而就在这人人自危的临界点上，那位始终保持缄默、手握联盟最高司法权的首席大法官斯坦利·诺顿，终于打破了沉寂。
　　他没有试图弥合这道裂痕，反倒朝着那道最深的鸿沟纵身跃下，用司法权的重量，投下了一颗比任何教派煽动都更具毁灭性的炸弹。

　　因为斯坦利没有寻求平衡，而是彻底拥抱了极端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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