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福消受

作者:向桢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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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颂的倒数结束,门铃声响在空荡的房间中。杜片笺突然催动信息素,香气像温暖的屏障将意识裹得不清不楚,吞咽的口水中包着一片逐渐融化的胶囊,俞奏被打得倒退,连颈间的刺痛,身边的闷响都没察觉。
      然后,他又被杜片笺推开。
      意识逐渐与黑暗合二为一,光越来越狭窄。
      杜片笺倒退回门外,缓慢将门关上。
      冰凉的药水顺着血液扩散,俞奏捂着侧颈跪倒,昏迷前他最后的想法是:这个他亲手设计并生活了三年的屋子,竟然有一间他完全不知道的密室。

      一如既往的黑暗和寂静。
      闭眼和睁眼没有区别,俞奏缓了好久才能找回身体的知觉,恐惧像多年瘫痪的病人身体最里面的生命力,想要冲出来却被无力的外壳阻挡。
      花园中埋着一具尸体,俞奏不敢想究竟是哪一个,却笃定自己是下一个。
      手腕上多出来的重量发出熟悉的叮铃声响,是手铐。俞奏挣扎着坐起来,站起来,靠在墙上,呼唤:“伊颂。”
      “我在。”
      背后的手环亮起一点光。
      “报警。”
      “抱歉,无法连接网络,信号不存在。”
      俞奏心沉入死亡的谷底,连发声都艰难:“打开手电筒,低电量模式。”
      他艰难地扭头,利用这点光靠着墙走了五步,圆形的光圈里出现一个方形的开关,俞奏没多想,立刻用肩膀按动。
      房间中陡然亮起,俞奏被刺得闭眼,努力适应了三秒睁眼,面前的景象让他汗毛直立,房间中放着呈“T”字形的三排透明柜。
      各式刀具,以几毫米的差别从大到小摆放;各种绳索,材质之多,形状之怪竟也能分门别类。
      项圈、锁链、束缚带,再往后走,五花八门的器具他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俞奏越看越胆战心惊,没有比这里更齐全的作案工具了,除了尽头横柜里那稍显柔弱的丝带。
      不确定杜片笺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他不能坐以待毙。
      把手位置较高,俞奏只能使劲咬开柜门,背着手拿出一把刀和一段锁链。刀比他想象得沉,反手也无法使出他全部的力气,用刀尽量将锁链砍断,利用碎片尝试开锁。
      不幸的是,行不通。
      他痛定思痛,决定脱拷。
      选了其中最光滑的一段丝带,被铐住的手艰难地拿起一端穿过手与手铐中的缝隙在手腕上紧密缠绕,直到手腕被丝带完全覆盖形成一个光滑的套筒。随后将丝带的长端从手铐链中穿过拉紧。
      俞奏做好准备,将拇指压入手心,一鼓作气拉拽丝带,丝带强力压缩手掌肌肉和骨骼带来钻心的疼痛挤出细密的冷汗。
      手终于从手铐中滑出。

      俞奏甩甩手,在柜中拿了把承受的匕首出去。
      门外诡异的寂静,衬得俞奏心如擂鼓,他站在门口不敢贸然走动,五分钟被拉长到极致,反复感受中他确定杜片笺不在这里。
      尽管如此,他依旧尽量无声地在房间中潜行,通过三楼卧室的窗看到花园中站着两个警察,泥土被翻开,白线标记出一个人形,周边拉满了警戒条。
      尸体被发现了。
      所以杜片笺是被带走了。
      他吞下一口干涩的唾液,手腕传来的震动仿佛炸在耳边,他立刻缩回墙边查看手环吗,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四个字:
      项目结束。

      结束?俞奏心中咯噔一声,冰凉的手指点开键盘,字删了又打,修修改改好几次,意识到不能再犹豫,他把唯一想问的话发送过去:老师,你会回来吗?

      和杜无关

      请回答我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再也没有消息发过来。

      俞奏觉得难以呼吸,他再看了底下的警察一眼,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赌下面的贺惭能在这个死局中起到一点作用。
      他回到控制室,伊颂的核心少了一个零件,但是那并不妨碍俞奏要用到的功能,简单构建设定时间后,俞奏又回到密室,在柜子中翻找,终于让他找到一瓶过期已有一年的安眠药,标注成人用量一次一片。俞奏直接倒出一把吞进去,再把安眠药放回原位,倒数着时间,走到他一开始的位置站着。
      既定的难过在他心里蔓延,老师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可他不愿意老师的生命就此到达终点,其言也善地解释历历的死和杜片笺无关。
      俞奏的心开始跳得很慢,很慢,眼皮开始很沉,很沉。
      晕倒,呕吐腹中却无一物。

      杜片笺把含在唇边的冰块咬碎咽下,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拉开门。
      门外一老一小两个警察正转身要走,听到声音后立刻正身,迅速扫视杜片笺,和一周前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升官发财死老公”的春风得意大相径庭,没了长发遮挡的面容更显得楚楚可怜。
      年长的警察嘴边胡茬长长短短,迅速调好表情,一派公事公办的热心:“您好,我们是社区警察,接到多名市民举报,附近夜间多次出现噪音,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什么噪音?”
      “类似挖掘,打砸,重物拖拽的声音。您有听到吗?”
      杜片笺揉揉太阳穴,似乎累极了:“没有。”
      “是否介意我们调取周边监控?这涉及到您的隐私,但我们保证不会传出去。”房屋附近百米属于非公共区域,并没有公共摄像头。
      “监控坏了。”
      “坏了?”
      “半年前,我把控制它的核心砸了。”
      警察沉默,杜片笺以此无声中会意,这个“周围”是礼貌地模糊范围,他揉揉太阳穴说:“举报我?”
      “先生,除非您能自证,否则可能会上法庭。”
      能在这里住的人非富即贵,平时都和和气气,相安无事。一旦涉及自身的权利相关,没有一个会选择忍一时风平浪静。
      “所以?”
      “所以我们更希望听到您的合理解释,如果您无法证明噪音并非来自您家,根据程序,我们需要进屋进行基础的声源检查。如果结果确认是您,我们将依法开具处罚通知。请您理解,不是针对您个人,而是对举报的必要回应。”
      杜片笺依旧面无表情,听完慢慢走出房子,往花园的方向去,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后跟上。
      “有时候我会在花园中弄出点动静。至于是白天还是晚上,我没有印象。”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跟了上去,转到别墅后,一片白茫茫的雪,杜片笺站在一块破败的墓碑旁边,拢着披肩的手指被冻的发红。
      怎么也想不到房屋背后会是一座坟,大理石墓碑上深浅不一,长短不同的砸痕折叠阳光,警察踩着杜片笺在地上的脚印走到旁边。
      看到墓碑上的名字,默哀般沉默。
      杜片笺垂眸,呵出一串白气:“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过来砸他的墓碑。他们听到的声音大抵来此。如果他们要告,随意。”
      “和丈夫关系不好?”
      “他生前出轨,你说呢?”
      警察在记录本上的笔重重画了个圈后,另一个才开口:“感谢您的配合,我们会如实反映,首先,希望您能遵守社区公约,每日20时至次日8时,不得在社区中制造超过50分贝的噪音。其次,我们会不定时进行监控,最后。”
      警察露出同情,语气也不似之前般冷硬:“先生,您是否需要心理咨询援助?”
      “不需要。”杜片笺神情淡淡,手指顺着痕迹的走向慢慢抚摸,“这墓碑我也不需要了。”
      “不需要是什么意思?请您把话说清楚。是您要离开这里,还是指您要把配偶的遗体迁走?”
      似乎被这句话逗笑,杜片笺嘴角弯弯,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这里面没有遗体。你们是新来的吗?”
      沉默记录的警察突然抬头,目光如电:“您确认这里面没有遗体?”
      “没有。”
      笔卡在纸页间,年轻的警察面庞大都千篇一律地热血正义,且迫不及待地执行正义。
      他蹲下来在不同的位置把雪拨开,露出底下冷湿的土壤,在手中捻,放鼻前闻,最后站起来义正言辞地说:“先生,我确定这里有一具尸体,请你配合调查!”

      黄色的警戒线拉了三圈,杜片笺坐在警车后面,手里抱着一杯热咖啡,身前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笔直的军姿一动不动,手臂与手臂之间的空隙正好与墓碑同宽,正好能让他看到被妥善放置在墙边的墓碑全貌。
      挖出来的尸身以神圣静卧姿态呈现,污绿色的树枝状血管纹路如同泥土下的森林之子,腹部大张的红伞是食腐的蘑菇。
      浓烈的、甜腻中带着尖锐刺激的恶臭扑面而来,杜片笺面不改色地啜下一口咖啡。
      警员抬着担架离开,灰黑的人影把缝隙挡住。
      杜片笺抬头,贺惭居高临下地站定,黑眼圈包裹的瞳孔充满了警惕与怀疑:“杜片笺。现在怀疑你与一场重大刑事案件有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需要换身衣服。”
      “不可以。现在这里是命案现场,全面封锁,任何人不得擅入。”

      审讯室里,杜片笺等到睡着,醒来已经过去12小时了。

      来人依旧是贺惭和桑平秋,只是这次桑平秋推推他,贺惭本来向左的脚慢下一步,退到桑平秋后坐在了右边。
      打开记录仪和笔记,猛地把笔盖拔开。
      桑平秋语气平平,没有波澜,一派公事公办:“杜片笺,你花园里埋着的人,初步确认是市局防爆队队长迟恒勋。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是否存在经济纠纷或情感冲突?”
      “什么也不是。”
      “据我们调查,你和迟恒勋交往密切,他曾违规军纪私自使用枪支打伤你的亡夫,你说什么也不是?”
      “他做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明你们存在感情纠纷!”
      贺惭一把将笔摔到桌上,笔咕噜噜地滚到地下。他没耐心听杜片笺胡编乱造的托词,迟恒勋腹部中刀,刺破肝脏,存在二次伤害。腺体被挖,姿势被刻意摆放,可见凶手是多么地蔑视生命,蔑视一个在军队中服役十五年,退役后依旧效忠人民的警察。

      桑平秋拍拍贺惭的胳膊,将胸口口袋的另一只笔强行按进他虎口手指间,继而问道:“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和他关系匪浅,不论你有罪与否,谎言都对你有害无益。请你如实回答,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当时发生了什么?”
      “大概十天前,我家地下车库,我准备去棱湾,我发现一个很像我亡夫的人出现在那。”
      “谁?”
      “俞奏。”
      “我是指很像你丈夫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看过之后才发现根本不像。”
      “这么说你很爱你的丈夫,可你之前对社区警察说,‘心情不好就砸墓碑’,你说丈夫出轨,和他关系不好。”
      “对。”
      “你在自相矛盾。”桑平秋目光如炬,杜片笺微微偏头,碎发在额前晃荡:“你没结婚吧,也没有喜欢的人。”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转移话题!”贺惭敲桌子。
      杜片笺不为所动,颤动的睫毛将眼珠刮出细影,靠在椅背上:“结婚就是这样,对方只要稍稍有一点不对劲就能立刻察觉。尤其,当你和他的喜好大相径庭的时候,得多么努力才能维系住。是他出轨,他单方面不愿意和我好,所以我才生气。”
      “你丈夫出轨是否与你和迟恒勋的来往有关?”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把迟恒勋看得那么重,你也是,俞奏也是,为什么提到他就会觉得会影响这段婚姻,他什么也不是!”杜片笺愠怒,墨滴似的痣在紧绷的唇线下,像判决书下最后一个句点。
      桑平秋目不斜视,亦不受他情绪影响,确认他没有下文后,又问:“请你再仔细描述最后一次见迟恒勋的场景。”

      杜片笺眨眼睛换了情绪,手指在扶手上敲击:“在我家地下车库,我说我看到俞奏了,我要去找他。迟恒勋说都是我的幻觉,我要开车门,他一直拦着我,我让他让开,他不让,然后……”
      戛然而止,话语连同手指。
      杜片笺表情凝固,对面两人亦屏气凝神,等待下文。
      手指缓慢收缩,被包裹在掌心中,杜片笺放轻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我推开他坐进车里,他抓着车门不放,一直在我周围说话,我太烦了,就捅了他几刀吧。”
      “几刀?”
      “记不清了。”
      “凶器呢?”
      “在他身上,大概。我关上车门开走了。在他身上。”
      “之后呢?”桑平秋问。
      “我在棱湾,一周前才回来。”

      桑平秋将笔从贺惭手里抽走,给这场审讯做最后陈述:“感谢你的配合,基于你的证词,目前你还不能离开。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们的同事反应。”
      杜片笺点点头。
      桑平秋起身离开。贺惭也跟上,到了门口被桑平秋拦了一下,他啧了一声,回去把地上的笔捡起来放好,两人才一起出去。
      审讯室的门关上。
      桑平秋拿过贺惭手里的本子,叠翻的纸页上龙飞凤舞如虚空投影,叹气声在局里一派肃穆的嘈杂中几等于无。
      贺惭悻悻:“反正有录像,到时候语音转文字。”
      “你自己看得懂就行。”
      贺惭抓抓头发,往常一丝不苟的潮流发型也在连轴转中熵增到可以立一个“严禁烟火”标志。
      桑平秋往打印机的方向走,贺惭停下脚步,表情严肃:“我不会签的。”
      “那我找局长签。”
      “你敢绕过你的直属上司?”
      “因为他现在看起来不太理智。”桑平秋客观地表达了他的主观感受,“而且这并不违反规定。”
      “分仔,如果杜片笺确认有精神疾病,他的刑罚会减轻,就算尸检与交通记录能证明他不是杀死迟恒勋的凶手,但他依然有故意杀人的嫌疑。”
      “可如果不确定他是否有精神疾病,那他的证词亦不可信。他说捅了几刀,到底几刀,如果造成迟恒勋致命伤的第二刀是他所为,那另一个凶手就只是侮辱尸体罪。”
      贺惭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恶狠狠地盯了桑平秋一眼,突然掐着他的脖子往前推,骂骂咧咧:“我签!反正局长也会同意你这个她的心腹大将,精神鉴定申请,我就不信他真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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