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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沈五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的,如果不是白蝶的纸条,他根本记不得她是谁。
他们见过,在沈五还没有离开北平城时。当时沈五的娘还没死,他在街上乱晃,遇见了被三个脏兮兮的男娃围着的瓷娃娃一样的白腊梅。
“你们别过来!我的冰糖葫芦是哥哥买的!不能给你们!”当时女孩的汉语说的不算好,跟北平话一点也不一样,像是方言一样怪。
沈五本来不想管,但他看到了那女孩兜里亮闪闪的银元。
于是,英雄救美进行的理所当然。
沈五三下五除二,干翻了三个男孩,那女孩的冰糖葫芦掉在了地上,他正好捡起来还给女孩,顺手拿走了报酬——那块银元,当然他没有让女孩发现。沈五拿完就走,结果女孩伸手拉住了他的破烂衣袖。
“脏,脏了。”女孩瞪着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向他。
“人不大,事儿挺多。”
沈五清清嗓子,拿着茶房门口大水缸里的水瓢,舀了两瓢凉水,给糖葫芦外面的沙土冲干净了。
“吃吧。”沈五把冰糖葫芦还给女孩,想着拿着银元去吃顿好的,给娘改善改善伙食。
“哥哥你明天还来吗?”女孩舔了一口被水冲淡了甜味的糖葫芦,看着沈五。
“我不……”沈五心里烦着,这小孩怎么这么烦啊。
“我请你吃冰糖葫芦!”女孩打断沈五,挥挥手里的山楂串。
“那我得吃一整串儿。”沈五琢磨着女孩的打扮,绸布面儿的羊皮袄,棕色棉裤和黑色棉鞋,一看就是家里有钱的。
“好!我等你!”女孩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像个年画娃娃。
“那我不来你可不能走!”沈五心下有小心思,看天色明个可能有雪吧。不下雪他就来吃串儿糖葫芦,下雪嘛,下雪就当他没口福了。
“我肯定等你!你叫什么啊?哥哥!”女孩看着沈五的背影,瓮声瓮气道。
“我明个来告诉你。”沈五说完就离开了,女孩看着他的背影才想起来还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追到街口,但沈五已经拐进街巷不见了。
“娘,你吃。”沈五买了十个大肉包,自己吃了五个,给他娘留了五个,余下的钱给他娘买了一件粗布棉袄。
“你哪来的钱啊?福子。”沈五的小名叫“福子”,他叫沈五,是他娘问了一客儿取的。那人是个教书先生,说五福临门,就取单字——五,所以沈五就叫沈五了。
“我给车夫拉小套,一个俊小姐看我机灵给了一块大洋。”沈五眼都不眨的就撒起谎,擦干净了手把包子递给他娘。
“别去了,娘心里难受,”沈氏接过包子,将包子放回了油纸包里,“娘不吃,留给你吃,娘喜欢吃这窝头。”
沈氏拿起乌黄色的窝窝头,蘸着凉水,三两口就吃完了。她拿起针线,继续干着绣坊给的活。
沈五当时小,脑子也傻,沈氏说不爱吃,他就信了。他钻进絮着半草半棉的破被子里,肚子饱了也就睡着了。
还没到第二天,半夜就下起雪来。大雪压在北平城中,破庙外的死树数根枝丫被白雪掰下,重重砸在地上,一行接着一行的躺在地上。
这些都没有打扰沈五的好梦,他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她娘去绣坊干活去了,还给他热了热包子。
估计他娘也没想到他这么能睡,那包子热完都凉透了,沈五也不挑,三两口吃完一个,一口气吃完了五个。
沈五闲来无事,他百无聊赖的打开破门。他和他娘住的是土地庙连着的一个小库房,本来也是没门的,是沈五半偷半捡的“造”了个门。
沈五走到外面真正供奉土地神的庙,雪反照的光萦绕在庙里,晃的他都睁不开眼睛。他一溜烟就钻回小窝,这么大的雪,睡觉最是好了。
“福子,福子……”沈五一觉睡到她娘都回来了,他娘举着一件长棉袄,“起来试试,看合不合适。”
沈五揉揉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的套上衣服,那是一件棕褐色的长棉袄,细布的,一点不磨脖子。
“娘,我给你买的棉袄呢!”沈五这会儿才发现他娘身上还是原来那件藏青色的破棉袄。
“娘有衣服穿,得给你换一个好棉袄,不然多冻腿啊。”沈氏把热好的窝窝头递给沈五,还给他倒了满满一碗菜汤。
“娘!”沈五无奈的看着他娘,那么小的一个人儿眉毛揪揪着。
“我的福子穿的暖,娘就暖。吃饭啊,等下又该凉了。”沈氏将窝头泡在热水里,一点一点嚼着。
沈五也没办法,就着菜汤吃完了窝头,他娘又给他递了一个,沈五摇摇头,他一天都没做什么,不饿了。
“娘,你还绣啊?”沈五吃完饭就坐到一边看着他娘,她娘坐在门口,借着月光,绣着,绣着。
“嗯,你睡吧,天冷,早些睡。”沈氏说完咳嗽了两声,沈五赶紧过去,小大人的摸摸沈氏的额头。
“娘没生病,就是风呛着了。”沈氏整理好沈五领子,摸着沈五干枯的头发,心里难受。
“娘,你也睡啊!”沈五拉着他娘冷冰冰的手,原本他娘的手最漂亮,修长纤细,灵活柔软,但这会儿不仅骨节处红肿着,皮肤细嫩的地方还生着冻疮。
“娘今天回来的早,还有些活没做完,你先睡,”沈氏放下绣品,右手仍然捏着针,她看向庙中,“又下雪了。”
说着,沈氏的肚子一阵剧痛,她紧紧压着腹部,额头瞬间浮起一片冷汗,她强忍着,拍拍沈五叫他去睡觉,却突然吐了一口血。
“娘!”沈五看到地上那分明的红色,大喊了一声。
“我!我去给你找药!”沈五穿上棉袄,冲了出去,完全不顾他娘在后面喊着叫他回去。
沈五跑向济世堂的脚很快停下了,还在学上滑了一跤。
他没有钱,他需要钱,棉袄,他身上的棉袄。
沈五倒转方向,飞速跑向当铺,关门了。
“咣咣咣!”
沈五狠命捶着关死的门,“掌柜!有生意!掌柜的!”
没有人应门,沈五到了对面另外一家当铺去敲。
“钱掌柜!有生意!大生意!”
依然没人回应,沈五站在门檐下,不知所措。
沈五突然抬起头,昨天的女孩,大洋,也许那里还有一块大洋。
“叭叭叭……”沈五“千层底”麻布帮的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的印子,天还不算黑,她还在吗,她得在啊!
“喂!你还在吗?”沈五跑到昨天的饭馆旁,那块大石头上根本没有女孩的身影。他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没有,都没有。
沈五垂头丧气的站在大雪中,他看着入目满眼的白,心里愤恨,为什么不来,不是说等我吗?他脚上的鞋不能长时间在雪里,不然娘又得撕她的衣服给他做鞋。
沈五叹口气,刚准备回去。怯生生的“啊”,猫叫一般扎进他耳朵,他快步跑到传来声音的巷口,一眼看到那羊皮袄。
女孩被五个脏兮兮的混混团团围住,她把两根糖葫芦藏在身后,哭的脸都冻红了。
沈五大吼一声冲上去,他救的不是女孩,是自己娘的命。
一比五,沈五完胜,他伸手要拽起女孩时,刚被他咬了脸的男孩从一边的修车摊摸了一个十字改锥直奔女孩脸上戳去,他嘴里还说着,“给你盖个戳!”
情急之下,沈五挺胸挡住,他向后退着,让那改锥没太陷入他的皮肉,不过两股温热还是顺着他胸膛留下来了。
沈五气急,这是他的新棉袄,他抬腿踹倒男孩,一把拽过胸前的改锥,上去就要扎瞎那男孩的眼睛。
“哎!”一直在沈五身后的女孩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怯生生的说:“别,他们就是想吃糖葫芦……”
“他们欺负你,你还给他们求情?”沈五紧紧握着改锥,死死盯着眼前躺着的起不来的男孩。
“你别……”
“你愿意我不管,他弄坏了我的新棉袄,我得在他身上出出气!”沈五说着就要动手,女孩赶紧往他手心塞了一块银元。
“我赔你,我赔,我们走吧!”
沈五捏着手心的大洋,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将改锥扔回修车摊,又踹了那男孩一脚。
“以后见着我就自己离远点,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沈五往地上啐了一口,拉着女孩走了。
刚出巷子,女孩就把糖葫芦递给沈五,沈五装模就样吃了一口,就要走,他着急给他娘找药。
“哥哥,你说了,今天告诉我名字的!”女孩含着一口冰糖,都来不及吞下去,赶紧叫住沈五。
“你就叫我小五哥吧。”沈五摆摆手,往前跑了。
“小五哥,我叫白腊梅!你听到了吗?小五哥!”
女孩朝着沈五大喊,声音脆生生的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来回碰撞,显得声音大极了。
“知道了,知道了,白腊梅!”沈五头也不回的往济世堂跑,那的大夫给原来那院子里的婆娘们治过病,看起来治的还挺好。
济世堂就在临街,大门前朱红门柱,贴着同为红纸的对联,上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下联:何妨架上药生尘。挂着药葫芦的门檐下,红纸横批是——悬壶济世。
一个老乞丐蹲坐在那门口,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咳嗽着的小孩。
济世堂已经关门了,沈五也管不了这么多,咣咣咣敲着门,他知道这肯定有人,院子里的婆娘们都是晚上瞧病的。
“谁啊!关门了!明个再说吧!”看堂的小厮正在收拾,被这敲门声吓了一跳,自然没什么好气。
“看病,等不得了!”沈五大声喊着,药馆里面有灯光,他还能看着里面有人影。
里面的小厮一听是个小孩的声音,更是不当回事,话都不回了。
“我娘肚子疼,给开点药啊!”沈五开始砸起门,他虽然年纪小,吃的不好也瘦弱,但力气惊天的大。
那小厮怕他活把门砸坏了,拿下门闩,开了个小缝。一看沈五的长棉袄愣了一下,仔细一看那棉袄也不算精致,胸口处开了个洞,小孩虽然算是干净,也肯定不是什么有钱人。
“穷鬼肚子疼?饿的!去吃顿饱饭就好了!” 小厮说完就想关门,沈五伸脚挡住了小厮要关门的动作。
“我有钱!”
“你这病治起来贵着……” 小厮一眼看着沈五手里举着的亮闪闪的银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改不耐烦的样子,把沈五让进了医馆。
“小娃娃,你娘肚子疼?”小厮眼睛盯着那银元,都快走不动道了。
“对,都吐血了!”沈五捏住指尖的大洋,独自出猎的狼崽一样回视小厮。
“呀,这可难治啊!这是肚子里有虫,不快点治,虫子就给人吃空了!”小厮学着坐堂郎中的动作,摸着自己根本没胡子的下巴。
“一银元,够了吧!”沈五暗自觉得这小厮有问题,但娘还等着药,就算钱不够他抢也得把药拿走。
“其实,是不够的,但,我怜惜你一个小娃娃的孝心,就给你开五粒丹药,这药可金贵,吃完也就好了。”小厮压低声音,拉着沈五走到了后堂,从一个紫檀木盒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在黄纸包里倒了无五粒。
沈五看着那白色的丹药上有点点红色,闻着是药味的刺激,像是药。
“你再给我三粒!”
“这可不成啊!我已经便宜卖了,再给你三粒,我都赔钱了!”小厮眼睛瞪着,这小娃娃还挺奸的。
“那算了,不卖我还不买了呢!”沈五说着就要走,小厮哪能让到嘴的肥肉飞了,往黄纸上又倒了三粒,追上沈五,塞到他怀里。
“卖卖卖,我就当圆你孝心了!”
沈五打开黄纸,数了三遍,确认了数量,把银元放到桌上,赶紧走了。
沈五跑到门口,那老乞丐还在那,雪下大了,抬眼望去,雪花像棉花一样,要真是漫天下棉花多好啊。
沈五也没有心再看,他刚要跑,看到老乞丐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把棉袄裹在了那孩子身上。
沈五被老乞丐胳膊上那古铜的颜色刺了眼睛,雪白一片的大地之中,这一抹异色,让他心里突然一疼。
“哎,给你吃!”沈五把后屁股插着的冰糖葫芦串递给老乞丐,他几乎冻僵了,伸手接过糖葫芦,喂给怀里的孩子。
“爷,甜,你吃。”
“爷不吃,你吃。”
沈五惊觉他怀里的是个女孩,他不再出神,紧紧护着兜里的药往破庙跑去。
“娘,药!您吃了药就好了!快!”沈五把药放到那屋里唯一的小凳上,给他娘舀了瓢凉水。
“哪来的药啊?”沈氏被沈五塞在嘴里一粒药,就着水吃了。
“哎呀,您别问了,早点睡,药效更好!”沈五不回答,扶着他娘钻进被窝,睡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娘的脸白白的,看起来好了不少。
“娘,还疼吗?”沈五不怎么饿,拉着她娘的袖子。
“不疼了,多亏我们福子!”沈氏用手帕给沈五擦擦脸,把热了的窝头递给沈五。
沈五拿着窝头又睡了一觉,睁开眼睛觉得上街再找个冤大头搞个肉包子吃吃才好。他将窝头放回破瓷盆里,晃晃悠悠的走出破庙。
沈五百无聊赖的随手偷了两文钱,买了个肉包子,三口吃完,舔舔手上的油花,不知不觉走到白,白什么梅,就是见她就有糖葫芦那地。
沈五扫走石头上的雪,一屁股坐在那,眼睛不住瞄着街上的行人。
“小五哥哥?你来了!”白腊梅换了一身貂皮袄,脚上穿着一双皮靴。
沈五懵的都不知道说话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孩身上穿这个的,这不是把大洋穿身上了吗!
“小五哥哥?”白腊梅伸手在沈五面前晃晃,让他回神。
“啊,噢!怎么,我不能来?”沈五转过脸,看着白腊梅。
“你的伤怎么样了?”白腊梅看着沈五衣服上的破洞,有些担心。
“没事儿。”沈五大大方方解开扣子,给白腊梅看。血早就不流了,但那十字的伤痕很是骇人。
“看大夫了吗?”白腊梅吹着那个伤口,比寒风温度高的气息打在沈五胸膛上,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伤,用不着看大夫。我就是脑浆子打出来,也能把那几个混混摔的四仰八叉!”沈五手忙脚乱的扣上棉袄,还不轻不重推了白腊梅一下。
“哦。”白腊梅带着浓重的鼻音回了一声,她低下头玩着貂皮袄上的毛毛。
“你?咋了?”沈五拍拍胸口,抹了一把鼻子。
“老师让画梅花,我不会。”白腊梅闷闷不乐的,这里的同学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太会说汉语,没有朋友。
“画梅花,那不是有手就行!”沈五让白腊梅去拿张画纸,在卖包子的摊上顺了一张油纸,拉着白腊梅去找了一家养鸡的家户。
沈五给白腊梅打了个手势,让她在外面看着。自己蹑手蹑脚的走进鸡舍,抓了一把臭烘烘的鸡食,撒了一点在纸前面。
那些鸡“咯咯”的往撒鸡食的地上走,吃没了,发现鸡食又在纸后面了,就又往纸后面走。
这么一来回,纸上出现了一朵朵的“梅花”。
“哎!干什么的!”养鸡的农户发现了沈五,沈五抓起纸,撒丫子就跑。他还不忘初拽着白腊梅一起跑,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把后面骂着“小兔崽子”的声音甩的远远的。
“喏,搞定了。”沈五仰起脸,满面都是春风得意。
白腊梅接过画纸,看着上面三杈的梅,抿嘴笑了。
“小五哥哥真厉害!”
沈五一听白腊梅这话,难得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七天后是我生辰,你来呀,我请你吃饭!”白腊梅没发现沈五的异常,她仍旧牵着沈五的手。
“有猪头肉吗?”
“你喜欢吃那个啊,好,我请你吃!”白腊梅捏捏沈五的手,沈五脸更红了,撒开手跑走了。
“我等你,小五哥哥,你这回早些来!”
寒风贴着沈五的耳朵呼啸而过,白腊梅再也没见过她的小五哥哥。
沈氏吃掉了八粒“神药”,没有任何好转。她自知时日无多,不想拖累儿子,她给了沈五钱,让他去买冰糖葫芦。
沈五高兴,以为娘是吃了药好了,他兴高采烈去买糖葫芦,回来发现娘吊死了。给他留了一个布包,布包里有一块银元,她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夏衣,其余所有的衣服全都当掉了。
沈五不知道他娘死的时候有多痛苦,胃部火烧一样的疼,她多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长大,娶妻生子,幸福美满,但她的病,她怎么能不知道沈五三缄其口的药品来源是他偷来的钱呢,她不能拖累她的儿子。
沈五不知道他走之后,那药铺的小厮如何嚼着花生米,笑着擦他踩出的脏脚印。
“嘿,白面混着辣椒粉,卖了一大洋!”
沈五不知道,药铺门口,那小孩吃完了冰糖葫芦后,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那老乞丐第二天已经活活冻成了樽冰雕。
沈五不知道,白腊梅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捧着一盘子猪头肉,等了他多久。
沈五都不知道了。
几年后,上海滩,他兜里揣着他给白腊梅弄的“鸡爪梅花”的画,正在码头,等着登船前往长崎,接白腊梅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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