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溲疏
如果韩景妍在这里,定然会嗤笑道:“自杀?是背后身中十八刀的那种自杀吗?”
可惜她此刻大概已在运河的船上,苏沂身边痛失吐槽役一枚。
“自杀原因是什么?”苏沂冷冷道。
“畏罪自杀。”
旁边一个小吏忙将衙门抄检出的一封证物呈给苏沂。
“大人,这是在茶坊李泰的房间中搜出的遗书,请您过目。”
上面写着,李泰他到扬州布政使司之后,不慎与当地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失了为官本分,贪墨甚多,自知罪孽深重。又逢朝廷派下苏沂等人监察,他日夜惶恐,自觉愧对皇恩,愧对百姓,故以死谢罪云云。
旁边还放着县衙收集上来的其他书信以对比字迹。
苏沂叫自己的参随也来看过,挑不出什么有问题的地方。
这个动机的确找得滴水不漏。
“仵作怎么说?”
“回大人,昨天我们连夜请县里几位仵作看了,都是积年的老手,李泰大人确是畏罪自杀的。”
“仵作何在?”
“回大人,这几位便是。”
“依大胤律法,仵作验尸时,我等县官必亲自到场,昨夜已验过一遍,今日在大人面前再验一遍也是应当。”
几个年老的仵作走上前来,行礼后,揭开棺椁,将李泰的衣服解开。
不曾见光的皮肤很白净,并没有如昨天韩景妍和他们想的那样,出现伤痕。
“这是什么?”
苏沂指向李泰尸体腿上斑斑点点、如同火烧的痕迹。
“回大人,这是尸斑,乃是自缢后血积坠于下肢,瘀堵所致。”
“如何知道是自缢身亡,不是旁人勒死?”
“大人请看,一名仵作取下李泰脖子上的绸布,李大人是用白绸缠成绳结自缢,与他脖子上的痕迹是吻合的,是自耳后向上,还有绳结深陷的痕迹,若是被人在后勒死,脖颈处会有一道斜向上的勒痕。”
另一名仵作举起尸体的手:“而且若是勒死,不免有搏斗、挣扎痕迹,往往指缝中有布料或皮肤的碎屑,李大人指甲缝里却干干净净。”
苏沂心想,若是你们昨夜将尸体指甲里清理了,他也不知道呀。
不过他没有戳破,只是示意仵作继续。
仵作将索迹、面部死状、尸体身下便溺等一一说完,总之一个结论,自杀。
奇怪。
但毕竟不了解,他无从判断仵作所说真假,叫他们合上棺,转而问县令道:
“既是因贪污畏罪自戕,贪污的证据呢?”
“大人请看,这是从他房间墙缝中搜出的票号,印有阜宁钱庄的银票。”
苏沂扫了一眼银票上的缠枝花卉,蹙眉道:“不是官钞?”
“回大人,确实不是官府的银票,看花纹应当是余杭县阜宁票号的银票,在扬州布政使司治下,我们鞭长莫及。”
“既然有票号可查,说明案情仍有未明的地方,为何以自杀结案?”
可惜山阳县衙似乎急着“结案下班”:
“我等以为李泰贪污虽还可再审,但自裁已是板上钉钉,如今天气炎热,即使我们用药熏蒸,也不能避免尸身腐坏,李泰虽亏节义,死不足惜,为全人伦,还是应早让家属看过尸身,入土为安才是。”
“他家属在何处?”
“李泰原是江宁县人,此次家属不曾随行,我们正预备写信告知。”
“正预备?那就是还没有。”苏沂若有所思,“不必写了。封棺。”
县官正要松了一口气。
“——封棺,我们带棺去江宁。”
…………
这是韩景妍第二次随官船走水路。
天气比去豫州时闷热数分,因而她更爱在船头吹风,尽管运河没有子虚市的大江那样浩瀚,但仍让她想起在子虚市坐轮渡通勤时,迎面吹来的江风。
运河两边,烟柳拂岸,芦苇迷蒙,河上舟船浩荡,南来北往。
有画舫清丽,船舷上士女簪花,临风把酒;有粮船云集,码头上妇男稠密,往来劳作;除却慢悠悠的漕船与画船外,还有一类船,以迥异于两者的速度快速穿行,那便是快船和韩景妍等人所坐的宫船。
溽暑难消,官船停在码头暂歇片刻,很快就得继续南下,韩景妍和季秋兰她们趁着难得的片刻休憩在柳荫下纳凉,饮些河边卖的雪泡豆儿水和玫瑰冰梅饮。
“那是什么?比官船还快些。”季秋兰放下手中凉水,惊讶道。
韩景妍和谈潜光顺着江水看去。
“是快船,往往是官府有急,或者运输贡品所用。”谈潜光道。
这种船初是沿海一带,为抵御倭寇所造,后来天下太平,王师北迁,运河上也造了这些船用以运输。
“若商旅肯加钱,也能坐。当然,也有官吏急着赴任,加钱坐快船的。”
韩景妍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还有人付费上班?
只是思绪未落,眼前的快船就已入港,船上人一袭蓝衫走下来,眼熟得很。
不是苏沂又是谁?
韩景妍:……怎么还真有牛马付费上班呀?
阿茗看到苏沂来,又惊又喜,道声殿下,便迎了上去,很快又发现有些不对。
“殿下,怎不见参随的大人?”
“他有事,我派他出去了。”
苏沂从不过多说公务上的事,阿茗也没多问。
实际上,他们是从山阳县兵分两路,参随乘快船去余杭调查李泰银票的事,他自己则顺流而下,与秦晓霜他们汇合。
官船快要开了,他和苏沂一起上船,几个船工把苏沂要带的东西挪到官船上。
待到夜幕四合,月明星稀,距江宁已是极近,周围愈见繁华。
只是虽则两岸繁华,此处水道因年久积沙,又有暗礁,为安全计,不敢夜里行船,停靠在岸边休息。
夜幕初垂时,大小的船儿上都点起灯火,桨声灯影里,细细雕镂的窗格里晕出柔腻的淡黄色,被水波推散成烟霭朦胧,和明澈的月光一同逗玩起水波的明漪。
也有些箫鼓楼船,悬着灯彩,垂着流苏,长箫短笛、三弦檀板之声伴着歌吹在水面上萦绕。
若是现代,韩景妍是最爱这些音乐的,只是联想到,在胤朝,这些娱乐是建立在被世世代代束缚在乐籍的人身上,听起来也未免有些寂寥的味道。
反不如夜更深时,疏林淡月,野渡江流。
此刻夜阑人静,许多游人已散去,她在船舷上散步,却听得船舷上一阵清丽的箫声。
玉笛仙子月,紫萧美人风,其声清越凄婉,有如鹤舞琼楼玉宇,凤来月殿桂宫。
她循声向船头走去,却见苏沂一袭月白的薄衫,坐在河风中,正闭目吹一管长箫。
韩景妍一愣。
确实,她确实没有见过苏沂这样一面,许多人也没有见过。
她想,若果惊动了他,又要给他行一套礼,岂不是自找麻烦?
于是,尽管有些舍不得船头带着芦苇香气的夜风和箫声,她也只有恋恋不舍、蹑手蹑脚地往后退。
苏沂倏然睁开双眸。
显然,他听到了脚步声,抬眼看见是韩景妍,也微愣。
孤男寡女,又没有旁人在场,他这样和韩景妍独处未免有些失礼,于是收了竹箫,起身准备回船舱里,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踌躇开口:
“韩御医,请留步。”
韩景妍准备溜走的步伐被按下暂停键。
不情不愿地给苏沂请安后,苏沂开口道:
“听闻韩御医在豫州时治病救人,还解剖过病患的尸体。”
“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
韩景妍讪笑着摆摆手。
当一个人没有挂你的号,却开始夸赞你医术高明时,韩景妍总是能从中嗅到名叫“想要白闝”的阴谋味道。
“韩御医,不必谦逊。不瞒你讲,今日山阳县已经定了此案是自杀,倒也不是信不过当地的仵作,只是此事太过蹊跷。李泰的尸身就在船上,还想请你看过。”
看,她就说吧,必有图谋。
而且他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爱把临床医生当法医用啊,法医学和临床医学明明从一级学科开始就已分道扬镳,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东西……
等等,她好像错过了重点。
什么东西在船上?
李泰的尸体在哪儿?
“你……殿下,殿下是说,李泰大人的尸体在船上?”
苏沂点点头,他放心不下,一路带着棺材和李泰的遗物,从快船辗转到官船上。
棺木封得极严实,用特殊的药防腐熏过,倒是没什么腐败味。
韩景妍:……船上其他人知道吗?
和一具尸体在一艘船上,听起来颇为渗人,不过她转念想想自己在医院上班的日子,也和太平间在一栋楼,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只是——
“敢问殿下为何要赴任时带到这棺椁呢?”
她想,就算是事涉隐秘,也可以交给信任的人去做呀,去江宁难道顺路吗?
苏沂当然不能说参随已教他派去余杭查银票的线索,只道山阳县衙说李泰是畏罪自杀,但他觉得事颇可疑,又涉及盐运,不敢疏忽。
“李泰家在江宁,我正好赴任时便把这个案子一起办下。”
韩景妍:……怎么又是江宁?
江宁到底有谁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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