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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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6 章


      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在一段时间后逐层熄灭,将他们笼罩在明暗交替的微弱光晕里。宋予执走在前面,脚步很快,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在上楼。他脖颈间还残留着围巾柔软的触感和属于何闻野的气息,这让他的皮肤微微发烫,仿佛那圈灰蓝色并未真正离开。他需要这略显急促的步伐和上升的坡度,来消耗体内某种陌生的、躁动不安的能量,也需要用更快的速度拉开与身后那个人的距离——哪怕只是几步之遥,哪怕那人的存在感如同影子般清晰粘附。

      何闻野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不快不慢。吉他盒随着上楼的动作一下下轻轻磕碰着他的腿侧,发出沉闷的规律声响。他盯着宋予执快速移动的背影,看着他微湿的黑发在感应灯下泛着光泽,看着他挺直却略显僵硬的肩背线条,嘴角那抹自上车后就未完全消散的笑意,在昏暗光线下变得柔和而沉静。他能感觉到宋予执的“逃跑”,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面对超出掌控的暖流时,本能地退守到自认安全的冰壳之后。这种认知,让何闻野心里那片温热的海洋,泛起细密而持久的涟漪。

      到了家门口那层,感应灯应声而亮。宋予执停在防盗门前,从口袋里掏钥匙。他的动作比平时略显滞涩,钥匙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何闻野在他身后半步站定,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目光落在宋予执那截从校服袖口露出的、冷白而骨感的手腕上,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淡青色血管。

      钥匙终于插进锁孔,转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宋予执推开门,屋内温暖的灯光和家常饭菜的香气瞬间涌了出来,与楼道里清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何雯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带着笑意:“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今天炖了汤。”

      “嗯。”宋予执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他弯腰换鞋,动作很快,刻意回避着与何闻野可能产生的任何视线接触。脖子空了,刚才被围巾包裹的感觉却更加鲜明,甚至有些不习惯夜风直接拂过皮肤的凉意。

      何闻野也进了门,反手带上门,将吉他盒轻轻靠在玄关柜旁。他一边换鞋,一边看着宋予执快步走向洗手间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饭桌上,气氛如常。何雯兴致勃勃地问着两人学校里的情况,文化节准备得如何。宋致远温和地附和着,不时给两个孩子夹菜。宋予执的回答依旧简短,“还好”、“在弄”、“嗯”,能用两个字绝不用三个。何闻野则活泼得多,说着班里排练的趣事,吐槽某个怎么也按不好的和弦,目光却时不时地、不着痕迹地飘向对面低头喝汤的宋予执。

      宋予执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或者小口喝着汤。胃部熟悉的隐痛在温暖的室内和食物作用下似乎缓解了些,但另一种更难以捉摸的“不适”却盘旋不去——那是何闻野时不时投来的目光,明明没有实质的触碰,却让他如芒在背,耳根时不时就要可疑地热一下。他只能更专注地盯着碗里的汤汁,仿佛能从那里看出什么宇宙真理。

      “对了,小执,”何雯放下筷子,关切地看着他,“你脸色还是不太好,胃又难受了?药按时吃了吗?”

      宋予执动作一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吃了。”

      “要是不舒服,文化节那个模型就别太拼了,身体要紧。”宋致远也温声劝道。

      “没事。”宋予执的回答依旧简短,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何闻野看着宋予执握着汤匙、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心里那点笑意淡了下去,被一丝细细的疼取代。他知道那个模型对宋予执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竞赛或展示,或许更是一种对抗、一种证明,或者只是将混乱思绪投注于精密秩序的逃避方式。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妈,我会看着哥的”,或者“爸,哥有分寸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最终只是默默扒了一口饭。

      饭后,何闻野主动收拾碗筷,何雯拦了一下没拦住,便笑着由他去了。宋予执起身回了自己房间,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划出一道界限。

      何闻野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却飘回了黄昏的音乐教室,那首磕磕绊绊的民谣,宋予执那句“受力分析”,暮色小径上自己冲动的维护,公交站台那条递出去的围巾,和那个轻飘飘的“再说”。一切都有迹可循,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缓缓串起。这根线是什么,他暂时不愿深想,只觉得心头被一种饱满而踏实的情绪充盈着,混杂着对宋予执那份固执的疼惜,和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

      洗完碗,他擦干手,走到玄关拿起吉他盒,也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将客厅电视的隐约声响隔绝在外。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

      他拿出吉他,没有立刻练习,只是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琴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左手指尖的疼痛依旧清晰,提醒着白天的练习。他想起宋予执关于G和弦指法的建议,调整了一下拇指的位置,果然舒适不少。这个人,即使是在指导别人,用的也是最理性、最笨拙的方式,却意外地有效。

      目光落在床头那个旧柴犬玩偶上,何闻野的眼神柔和下来。他又想起了何雯,想起了她毫无保留的温暖。然后,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更模糊的深处——那个给予他“宋闻野”这个名字、给予他第二段家庭温暖的女人,苏薄。记忆的碎片依然零散,但他能拼凑出一种温柔如春水的力量。正是这份力量,将他和宋予执,这两个原本毫无血缘关系、命运轨迹迥异的孩子,紧紧联系在一起。

      而现在,他要做的,或许不仅仅是找回记忆,追寻真相。更是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温暖那个被过往冰封、独自承受了太多痛苦的“哥哥”。即使这份温暖最初会被抗拒,会被误解,他也想试一试。就像何雯当年捡回昏迷的他一样,不问缘由,先给予一个避风的港湾。

      他重新拿起吉他,翻开谱子,这次没有急于弹奏整曲,而是开始反复练习那几个转换困难的和弦,尤其是F和G。按弦,松开,再按,仔细体会手指的力度、角度和位置,努力将宋予执那些“受力分析”的指点内化成肌肉记忆。琴声断断续续,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不再焦躁,而是多了一份沉静的坚持。

      不知练了多久,手指的疼痛从灼热变得麻木,又变成一种习惯性的存在。他能感觉到进步,虽然微小,但确实存在。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万籁俱寂。

      他放下吉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和脖颈。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犹豫了一下,轻轻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客厅里已经没有声音,父母应该已经休息了。而对面的房间,没有任何声响透出,一片沉寂。

      宋予执在做什么?是在看书,摆弄魔方,还是……胃又疼了,却自己忍着?

      这个念头让何闻野的心微微揪紧。他想起那个随身携带的银色药盒,想起宋予执疼得蜷缩起来却一声不吭的样子。白天在音乐教室和公交车上那些短暂的、近乎“平和”的相处,此刻被对宋予执身体状况的担忧冲淡了些。

      他轻轻拉开一条门缝,走廊里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绿光。宋予执的房门底下,没有光线透出。

      睡了?还是没开灯?

      何闻野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去敲门问一声。白天那些“越界”的举动似乎耗尽了此刻的勇气,他怕过分的关切反而会激起宋予执更强烈的防卫。

      最终,他还是轻轻带上了自己的房门,没有出去。回到书桌前,他拿起手机,点开和宋予执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他发过去的那句“G和弦的拇指位置,记住了”。没有回复。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在键盘上悬停。打了一行“哥,你睡了吗?胃还好吗?”,又删掉。太直白,太啰嗦,可能会让宋予执觉得被监视。

      想了想,他重新打字,只发了很简单的两个字:
      “晚安。”

      发送。

      他等了一会儿,屏幕暗下去,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意料之中。宋予执可能已经睡了,也可能看到了,但不会回复。

      何闻野并不觉得失落,反而有种完成了某种仪式般的平静。他将手机放在一边,关上台灯,在黑暗中躺到床上。窗外偶尔有车灯的光影掠过天花板,转瞬即逝。身体的疲惫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但大脑却很清醒。

      他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点点滴滴,像翻看一帧帧珍贵的影像。最后,思绪定格在公交车上,宋予执围着那条灰蓝色围巾、半张脸埋在柔软羊毛里的侧影,和那句轻飘飘的“再说”。

      “再说”。

      这几乎是他从宋予执那里得到过的、最接近于“可能”的回应。

      何闻野闭上眼睛,嘴角在黑暗中无声地弯起。指尖残留着琴弦的触感,胸口平安扣安稳地贴着皮肤,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条围巾上干净的、混合着阳光与淡淡木料的气息——那里面,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极淡的、属于宋予执的冷冽。

      他带着这份复杂而温存的感知,意识逐渐沉入黑暗。明天,文化节的筹备将继续,那首民谣还需要更多练习,而那句“再说”,或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然落地,生出新的枝芽。

      夜深了。整座房子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夜行车声。

      而在对面紧闭的房门内,黑暗之中,宋予执并没有睡。

      他侧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蜷缩着身体。胃部的隐痛像背景噪音般持续存在,并不剧烈,却足以让他无法安然入睡。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脖颈间仿佛挥之不去的、被柔软织物包裹的幻觉,和手机在裤袋里震动那一下的清晰触感。

      他没有开灯,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偶尔亮起,又熄灭,是他无意识地点亮,看着何闻野发来的那两条信息——“G和弦的拇指位置,记住了”,和刚刚收到的“晚安”。

      简单的字句,在黑暗中却仿佛带着温度,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他没有回复。不知道该怎么回。谢谢?不用?还是也回一句晚安?哪一种都显得奇怪,都不符合他们之间那种模糊不清、又暗流涌动的关系。

      最终,他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塞到枕头底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恼人的存在。但闭上眼睛,何闻野的样子却更加清晰地浮现——音乐教室里抱着吉他、眉头微蹙的认真;暮色小径上转身维护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火光;公交站台递出围巾时,那片坦荡的关切;还有说“我会好好练的”时,那种沉甸甸的笃定……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温暖的、却又让他无比慌乱的洪流,冲击着他多年来用冷漠和疏离筑起的堤坝。

      他想起何闻野在词典上发现的那行稚嫩字迹——“zxy is my hero”。心脏猛地一缩,泛起尖锐的酸楚。英雄?他算什么英雄?一个连弟弟的手都松开了的、侥幸存活下来的懦夫罢了。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关于火海的记忆碎片,此刻又蠢蠢欲动。浓烟,炽热,母亲最后的推力,手中那只小小的、骤然滑脱的手……还有漫长的、只有药味和虚无的此后岁月。

      他猛地翻了个身,平躺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浓重的黑暗。手指无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里放着那个三阶魔方。他摸黑抓过来,指尖熟练地转动起来。咔嗒,咔嗒,咔嗒……机械而快速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一种固执的节拍,试图镇压脑海里翻腾的影像和情绪。

      魔方迅速还原,每一个色块都归于其位,除了他刻意留下的、最后一块错位的棱块。指尖摩挲着那个突兀的凸起,冰凉的塑料质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何闻野的出现,就像一股不容抗拒的暖流,试图融化他冰封的世界。带回了失去的弟弟,带回了关于母亲的温暖记忆,也带来了那些他宁愿永远埋葬的伤痛和自责。更带来了……一种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超出兄弟范畴的紧密关注。

      他贪恋那份温暖吗?或许是的。在音乐教室听到琴声的那一刻,在围巾裹住脖颈的瞬间,在那句“好好练”撞进耳膜的时候,他冰封的心湖确实裂开了细小的缝隙,透进了一丝让他颤栗的光。

      但他更害怕。害怕温暖后的再次失去,害怕依赖后的骤然抽离,害怕真相彻底揭开时,眼前这个阳光般的存在,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待他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和“幸存者”。也害怕自己这具被胃病和噩梦侵蚀的身体,这身被过往拖入泥沼的灵魂,根本承载不起这样鲜活而美好的靠近。

      “再说”。

      他想起自己在公交车上,鬼使神差吐出的这两个字。现在想来,简直是昏了头。那几乎是一种默许,一种将私人领域边界模糊化的危险信号。

      后悔吗?有点。但奇异的是,当他在黑暗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时,除了惯常的警惕和不安,心底某个极深的角落,竟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何闻野真的来“帮忙”?期待在那个只有精密仪器和冰冷逻辑的实验室里,出现一个带着吉他茧和阳光气息的闯入者?期待看到他对自己设计的模型露出好奇或惊叹的表情?

      荒谬。

      宋予执闭上眼,将魔方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胃部的隐痛似乎加剧了些,他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另一只手按住了上腹。

      不能想。不能再被搅乱。

      明天,还是像往常一样。保持距离,专注模型,忽略那些不必要的视线和话语。何闻野要练琴,随他。文化节,过了就好。

      他给自己下达着清晰的指令,试图用理性重新构筑壁垒。然而,脖颈间残留的幻觉触感,手机在枕头下的沉默存在,以及脑海里那张带着小虎牙的明亮笑脸,却像顽固的藤蔓,悄然缠绕着他刚刚树立起的决心。

      夜,在少年各自纷繁的思绪和身体细微的不适中,缓慢流逝。一墙之隔,两个房间,两种心境,却被同一片夜色笼罩,被同一条名为“在意”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牵连着。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万籁俱寂,只剩下时间流淌的无声刻度,指向即将到来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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