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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紫烟
绀棠空壳一般的这副躯体,很快地因药效而消散开来,吹得地道内充斥着一股带寒意的奇香。
那股异香似乎又立刻成了实在的一些物体,萦绕在宝螣黯淡的蛇身旁,忽高忽低地叫嚣起来,掀起一阵又一阵往生潭水的明灭,誓要将这昏暗的地道冲刷干净一般。
可潭水却又回转了心意,翻腾着扑打在宝螣巨大的蛇身上。霎时间,这地下洞窟便因蒸腾的水汽而云雾缭绕起来。
几滴青绿的温热飞溅在他手边,吕擒龙感知到了往生潭的异动——此刻绀棠得以延命,这贪得无厌的生物,似是要将她吸食殆尽、拆吃入腹才肯罢休了……他欲插手,制止潭水之暴行,然而祂却并不乐意如吕擒龙的愿,迟迟不见那熟悉的赤金泡影。
梁玉京的嗅觉灵敏,那潭水之间翻涌起来的腥气过分嚣张,在下一瞬间便与先前凛冽的香意交战起来。绀棠封存十余年,如今幡然转醒的肉身尚且需要庇护,眼下迷局动荡不安,他的内心焦急,似乎又联想到了什么天大的事,于是问吕擒龙:“这一片热的绿水是何物?”
吕擒龙无暇答话,可梁玉京忆及当年,心中却有一个大致的答案。
那潭水倒是很自如地再度融入绀棠心脉之中,融入她骨血之中,将如此巨螣一条皮影一般地操纵起来。
螣蛇的两颗眼珠琉璃一般闪亮着,却裹挟了些许凶光。她——或许说是祂,的蛇头歪斜着缓缓抬起,那血盆大口甫一张开,喷洒出了满天的浓重烟雾,好似是她的咽喉受了潭水的灼烧一般,铺天盖地的绛色泛出寒而苦的气味,早早掩住口鼻的梁玉京依旧是被呛了两口,面色更加白,却也瑟缩着无处遁形。
祂嚣张跋扈地伏在半空,扭动着解开了层叠盘起的蛇身,“轰”一声,宝螣的尾猛力抽在青白石祭坛表面,这厚且坚实的一块竟应声粉碎了,而借力腾空的宝螣穿云游雾,如同要将这洞窟掀翻一般。
随后,那一颗庞大的蛇头游移至吕擒龙眼前,似乎刻意从蛇面的神色中看出哂笑来,祂又将两颗毒液干涸了的利齿亮出,低吼道:
“欲延其命,”
“必献其身……”
寒凉的,带有亡逝意味的气息尽数喷洒在脸上,吕擒龙的血脉立即不受控制地搏动起来,仿佛他体内血再次全变为了赤金的那一片潭水,将他的心肝肠肺都绞住、拧紧。
往生潭的交易一次比一次过分,吕擒龙回想起前几日绀棠的忠告,动了要将其斩草除根的念头。
可惜眼下来不及琢磨祂话语中的玄机,只得将绀棠蛇身外因潭水侵占而浮出的那份神魂召回自己身边,将其化为一条小而轻的绀色蛇,藏于自己袖间,而后将身旁无法动弹的梁玉京一并扛起,飞速地跃回暗道口。
“宫主的蛇身该怎么办!”梁玉京干瘦的上身倒是挺有分量,压迫在吕擒龙宽厚肩背上,挤出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肩头问道。
这笨重且封冻已久的蛇身,即便是得了灵丹妙药,也无法立刻将其完全唤醒,梁玉京明白其间道理,却还是心中可怖,不忍见绀棠再遭摧残。然而割舍宝螣之身实为绀棠与吕擒龙商榷后决出的下下策,将最重要的神魂留存下来,或许得了泯玉剑,服了玉蛇丹后,依旧能够有东山再起之力。
“弃车保帅。你宫主选的。”
吕擒龙并未多解释,直向大殿中飞奔,留下了宝螣蛇身与往生潭水相周旋。
自地底生出的猛烈震颤,一路延夺魄宫,传到了演武场间,将稳当的一个台子晃得地动山摇。宝螣一摆尾,挥出凝结成的一梭晶石刺,直朝着吕擒龙逃离方向追去,却是打得偏了,冲出了大殿穹顶,飞入了演武场擂台之上。
辛追夕方才还在气头上,被这样动荡的天地一晃,立刻气血上涌,口中“哎呦哎呦”叫着,头晕脑胀起来,顾不着手头与血练的比试了,于是那金盒秘法便不攻自破,二人昏昏沉沉,很快也都醒转了。
只见满场人皆四散开,血练揉一揉眼,似乎有什么高大的事物遮掩在空中,向天一望,才发现是一嶙峋的玄紫晶石,斜而锐利地自地底插入擂台当中,石刺将周围一圈穿破的擂台蒙上厚厚一层寒霜,其表面泛着青绿的微光,她想起了沉眠的宫主绀棠,既惊喜又紧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宫主真的醒来了?血练想来是愈发地欢喜,却很快闻到往生潭水的腥气,顿时警惕起来。
一旁辛追夕还衣衫不整地趴伏在地上,睁大了眼颤声问:“这是哪儿来的!”
相较血练,他离那石刺凝成的寒霜更加近些,于是连着大声打上了三个喷嚏,面色一下便冻得发白,四肢均瑟缩起来了。
转头见辛追夕可怜兮兮模样,又念及辛家姐弟二人情谊深厚,心下一动,想要先将这一个小子丢出去,以免他凡人之躯受了妖力侵害,片刻间便要一命呜呼,空留他的姐姐为他哭坟去了。
可还未待血练答他,那石刺便再一次地轰动起来,掀起一阵阵阴邪寒风,顿时又在台中央爆开一阵浓厚的紫烟,迷了众人的眼。
“追夕!”尧红纭虽受了冷风,却是冒了满头的汗,急切地喊。
尧红纭本想拨开烟雾,上台去将虚弱的男孩救下,却被血练抢先了一步,她如同拎猫儿后颈皮一般,提着辛追夕衣领便闪向千锦城众,奋力一甩手,将男孩与其怀间金盒一道抛向尧红纭。
“快走!快走!”她只留下半截红裙摆,眨眼间便再度转入那紫烟幕中,话音也很快飘散了。
接过从天而降的男孩,尧红纭半蹲在地,辛追夕顶着一张与念朝极相似的面孔,此时半睡不醒地瘫在她臂弯当中。见情势当真紧急,尧红纭亦不敢久留,于是将辛追夕掉了个个儿,扛在自己肩背上后,便领着余下三名门人向着万胜门撤去。
状况外的场间众人依旧躲避着那紫黑的烟云,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向何处去——这比试可才进行到一半呢。
见情形有异,光凭血练已然无法转圜,墨练便也从暗处转出,将那危机四伏的破败的擂台用一幻术全盘包拢了,造出个风平浪静的假象来,只留下了安然无恙的血练一人留在台上。
血练捏着两道飘摇的袖间披帛,远远望着身前人因被风吹开鬓发而露出的半边脸,在这短暂的安宁内,心底澎湃地描摹起墨练身影,她想:小墨姐姐……
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呼喊着她名字,却不加任何地言语雕饰。
而后一转头,不远台下的吕肆海竟和她四目相对了,吕肆海的目光倒也不回避,坦荡地与她相接,如同早有准备那样。
离得这样近,如若他正持着那一柄剑髓,血练无论如何都是能感知到的。她于是阖眼,悄悄地探一探,可惜却是见不着半点寒白踪影,只好在心下咬牙大骂:这人的招式奇多!究竟何时才能将玉引出……
她晓得,这人心头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去的,可惜如今宫中异变突发,她又听见深深土地之下的吕擒龙的喊叫,他用着血练能够听见的声音呼喊“快来大殿”。
无暇顾及吕肆海,血练也只好将这台上余下的一堆烂摊子留给墨练,同她交换一个眼神后,自己便飞速地抽身,向着隐秘的大殿入口奔去。
——绀棠宫主,且再等一等……我们二人马上就要杀了这狂徒,夺走泯玉剑,拿那寒白玉制成丹药给你吃啦!
“此届大会,先于此暂且作结。”
这样便足够了。
试剑大会等等,皆为引出吕肆海、引出泯玉剑的诱饵。如今人已上了钩,这戏也不必再作,当务之急是遣散这一群无关紧要的看客。
“后续便由我设法,将诸位送回城中。”
墨练镇定自若,挥一挥手,便将满场的观众与参赛者调回了万胜门内,却偏偏留下吕肆海一人,抱着臂留在空旷的一片郊野外。
片刻后,墨练便也破空离去,余下的一点身影很快变作豆子大小,而后消散在远方平直的地面一线间。
这原先喧闹的汴京西郊,一转眼便死寂了,似乎找不到一点从前鲜活的痕迹。
吕肆海觉得好笑——他吕擒龙就这样长驱直入地抛砖引玉?亟需取得那真剑髓的用意极浅显地表露出来。又是这样笃定自己会提着那白玉剑髓来寻仇……这剑髓于他究竟有何大用?
且先不提其取之何用,吕肆海在江湖上隐姓埋名许多年,却是从未见到吕擒龙搞出些什么名堂来,与他从前素来嚣张狂放的性情相去甚远,再加之同他联手的血、墨二蛇妖行迹奇诡,其间弯绕兴许也只有这三人心知肚明了。
于是吕肆海亦先暂时搁置了繁杂的猜疑:吕擒龙罪孽深重,与他、与师兄师姐恩怨难了不假,然而眼下分明是因他的那大殿内出了预料外的乱子,这才不得已假模假样地叫停了大赛,这之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谜团,他要亲自去瞧一瞧。
他侧过身,对着右面空空如也的一团道:“雷吟、夏浔,走,我们往下去。”
一旁空地上,这才应声出现了头戴灰白帷帽的一人,后面还跟着夏浔、董云天、花鸿霖三人,一大一小还分别抓着她的一边大臂袖子。
华雷吟亦用术法,将这三人悄悄藏匿起来,从而躲过了墨练的清扫。
他全身上下皆为素净的白,此刻现身于风尘仆仆的这样一众人间,倒是显得有一些突兀了。
夏浔将她两条手臂振一振,将两侧的人抖落下来,抽身便要跟上面前人的脚步,留给花鸿霖一句:“你且先带董公子回城中,我们去去便回……”
语罢,她面不改色,头也不回地往更西边行,并未见到花鸿霖因无处施展拳脚而十分落寞的神色,他整个人耷拉下来,极委屈地一言不发,单纯地望着夏浔渐远的背影。
可董云天的心底实在地颤动了——夏浔要走。这一次让她走了,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呢?他难过地揣摩着这样一个过分悲观的猜想,他该意识到的,可惜已经融在了这样一份糊涂的心境当中,分不开来了。
他清楚,夏浔迫切地要去成就一些事情,那些沉重的、压了她二十年的桎梏。
不论董云天站在哪一边,都不应当,更不可以去指手画脚……他是实在舍不得的,却也害怕自己的这份钦慕帮不上一点的忙,还要反过来教她分了心,因此也终于将自己一颗酸楚的心安抚下来了,迎着风,目光追着她背上枪间飘摇红缨一缕,很快地红了眼眶。
然而,十余步开外的人将脚步放缓了,愈来愈缓,最终停下,扬起一些碎的沙土。
“董云天。”她说,声音喑哑。
可惜夏浔还是没有回头,如同刻意地不去看他一样,董云天急切地应,三步并两步将要向她奔去。
“接好。”
她将右手伸入衣兜中,飞速掏出一点闪亮的小物件,如掷镖一般,不偏不倚地砸在同她数尺之遥的董云天手心中。
他被这一小点冰凉刺着了一般地,缩一缩手,双手将其捧在襟前仔细一看,才发觉是那枚翡翠耳珰。
顿时,耳珰宛如千斤重,要将迷茫困顿的董云天压垮,压出生离死别一般的热泪与苦痛来。他又急忙抬眼去寻她的身影,可三人早早地飞身而往,连一片衣角都见不到了……
董云天死死捏住那颗耳珰,泪流到颊边,面上妆粉很快地又被擦了个七零八落。
坏人。他暗暗哭诉。
你想要做什么,便去做吧。你本该是……哎,小夏啊……
董云天徘徊半晌,最终拖曳着疲惫的身躯,红着眼,对茫然的花鸿霖道:
“走吧,小花。我们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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