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先生续命中

　　手术前一晚，紧张的心情作祟，唐智安的躯体时不时就会颤抖上一阵。手脚高频率地晃动着，敲击在床垫上，发出一阵阵闷锤槌击鼓的声响。

　　“别紧张，小姑娘。”李国华看她这般模样，柔声安慰道。

　　“其实没那么紧张，是因为病症才没法控制手脚抖动。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没关系，不紧张就好。”李国华笑笑，继续不言不语地回到了书本上。

　　病房里有一台液晶电视，唐智安来了两三天，这台电视机一次也没有亮起来过。

　　李国华其实更喜欢安静一些的环境，有李平湾在的地方除外。她日常的娱乐便是翻翻书页，偶尔在窗边晒晒太阳看风景，用养生壶煮一盏茶来喝。壶里加红枣、桂圆和枸杞，她的确很喜欢甜，还好她胰岛素分泌得还算正常。

　　李国华的一切都符合唐智安对富家长辈的想象，从年龄到素养到身份地位，无一不压她一头。没有职业装和职场权力做加持，她内心的自卑便止不住地，一次又一次泛滥上来。

　　她不敢说想开电视看，玩手机点开视频时会关掉声音。

　　好像李国华是这病房里的主人，她只是来做客的一样。明明李国华的床位费和她的是一样的价格，对房间的使用权是平等的，她不该把自己放在更低的位置上。

　　唐智安隐约明白这份胆怯生于何处，因为租用床位的这笔钱，不是从她口袋里掏出去的。

　　如果是在风暴中心号上遇到李国华，她便不会这般退让。即使三万块和三十万的舱位费有着天壤之别，到底也是自己出了钱的。

　　如果不是这样，心底的某个地方就会疯狂叫嚣着，说，你不配出现在这里。

　　江逐浪还是没来。

　　她其实偷偷在心里期待着。可夜色越是浓郁，她的心情就越是低落。这三天里，唐智安没有给江逐浪发消息，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哪怕一条。

　　她每次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检查手机，可每次都没有让她如愿得到想要的。

　　唐智安也不想主动给他发消息。

　　她认为江逐浪要是能够，要是很想，应当会主动联系她。

　　她看过一些惊险刺激的探案类的综艺，偶尔也会发生因手机铃声响起而暴露了行踪的桥段。即便知道江逐浪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低级的错误，但她还是没有点下那绿色的发送键。

　　也许还有点赌气的成分在里面，但唐智安不想承认。

　　分开以后，唐智安的心情起起伏伏个不定。

　　很偶尔，她会觉得，有她这么一个懂事不吵闹的女朋友，江逐浪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更经常想的却是，他那么优秀的人，应该值得拥有一个，至少身体健康长相伴的伴侣。最好她的家境能好一些，出自李国华那样的家庭的，就很不错。

　　到了熄灯睡觉的时候，她和江逐浪的微信对话框里还停留在几天前，江逐浪问她想不想喝椰子水。

　　其实喝得太多，有些腻了，但她还是说了想。

　　抱着手机进入了多梦而混沌的睡眠里，第二天吴逍遥轻轻开门的声音一下惊醒了她。

　　“呀？你昨晚失眠了？怎么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唐智安的脸比李国华的更削瘦，但细看起来并不如李国华的憔悴。因为她觉多，没有黑眼圈，看着会更精神些。

　　但这天早上，唐智安的眼下一圈乌青，映着她略略凸起的颧骨和凹陷的面颊，像极了大限将至的人。

　　好在吴逍遥看过的面相之多，他一眼便知道唐智安只是没睡好。

　　“是吗？我好好睡了呀？”唐智安按了按下眼眶，果然有些酸胀的感觉。

　　“做噩梦了？”

　　“也许吧。”唐智安不太确定，她很久都没能记住梦的内容了，每次醒来，只能根据脑袋的混沌程度，依稀辨别出做没做过梦。

　　“没关系的，主刀医生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手术由他那个级别的医生来做，出事故的概率约等于零。不用担心，闭眼睡一觉就好了。”

　　自从江逐浪消失以后，吴逍遥就没有再喝过酒了。他清醒不醉时要正经严肃上许多，今天大概是为了安慰她，所以才故作轻松了一些。

　　“嗯，我不怕。辛苦你了，这么多天一直陪我。”

　　“没事，江逐浪给了我很多钱，你就当我是在给他打工好了。”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唐智安有些恍惚。

　　吴逍遥这一句话讲了很多东西。他的声音不很大，床位间相隔的帘子还没有掀开，但足够让那头的李国华也听见。他证实了唐智安男朋友的存在，把自己放在受雇的位置上，斩断了所有八卦的可能性。

　　除了说得有点像她被包养一样。

　　但是以她现在的状况看来，说是包养，也大差不差。

　　她猜想吴逍遥是为了在手术前安慰她，才提了他的名字。

　　她不想浪费这个机会，也许过了这天，吴逍遥又会回到缄口不言的状态里。于是她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安全吗？”

　　“嗯。你放心。”

　　吴逍遥没有透露更多，但亲耳听到知情人的认证，还是让唐智安的心更加安定了一些。

　　“好，我放心。”

　　为了方便手术和后续的治疗，唐智安已经提前把头发剔了干净。她一直戴着Jasmina的假发，不是为了顾及形象，而是用来保暖，再顺便，顺便想念一下江逐浪。

　　护士们走进了病房，唐智安思考了一瞬，按下了手机里的发送键，把提前编辑好的内容发了出去。然后锁上屏幕，把手机和假发一并交给吴逍遥保管。

　　她给“逐浪人生”发了条消息，说“我要进手术室了”。

　　她并没有试图抵抗麻醉的效果，入睡是唐智安目前最擅长的事情。麻醉师最后问的那句话还没有听完，她就失去了知觉。

　　没有知觉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的，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又回到了熟悉的病房里。吴逍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点头打瞌睡，小护士见到她醒了，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便离开了。

　　脑袋昏昏沉沉，要醒不醒，好像遗留的梦境延展到了现实里。梦里，她始终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鸡腿，终于大着胆子伸手去够了，还是够不着。

　　“小姑娘，终于醒了啊？你都回来很久了。”李国华端着泡好的养生茶向她走了过来，但看她眼神迷离，并不急于伸手递给她。

　　“回来很久了？”

　　“是啊，他们三点就推你回来了，这会儿都十点了。”

　　唐智安这才想起来，自己做了手术，头上还缠着敷料与绷带。

　　“不好意思。”唐智安的思绪还很混乱，她随口道了歉。

　　李国华见她神志不清，也没有纠正她的说法。

　　吴逍遥拿起唐智安的手摸了把脉象，看了眼时间点了点头：“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一会儿会有人送饭来。你晚上还有事的话，就按铃把护工叫来。李女士，烦请您稍微照看她一下，我就先回去了。”

　　吴逍遥离开之后，唐智安拿起了手机，她想到自己好像和江逐浪发了条消息。心里念叨着自己的不懂事，一看发现江逐浪没有回，又觉得江逐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逐浪真的有事情。”

　　李国华愣了一愣，她还从没见过这个邻床的小姑娘，把眼睛睁得这么大过。仿佛真的在同她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国华正想说话，唐智安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我发的消息他总是回得很快，哪怕他在值班，在和别的女人喝酒调情。”

　　“在和别的女人喝酒调情？”

　　“不是，这是他工作需要，我说真的，你要相信我。他都没有跟她过那个‘完整的一夜’。”唐智安像一个刚刚学会了说话，表达欲望爆棚的小孩子一样，脑子抓到了什么就吐出来什么，丝毫不考虑因果与逻辑。

　　“……我可以相信你。”

　　“没有，你不相信我！他真的，他工作，不是工作……他……我不能跟你说，但是你相信我，他很爱我，不会抛下我不管的，真的，他很关心我，他看到我的消息了，他想回我，但他回不了，他有事，真的有事。”

　　“我明白，小唐啊，你先别激动。”

　　“你不明白！他真的很爱我，他只是还在忙！”

　　“我知道的，小姑娘，等他忙完了就会来的，对吧？”

　　本来只是随口安慰的一句话，结果却精准地踩中了雷区。这不怪李国华，毕竟正常的“还在忙”，后面接着的都是“等我忙完了”。

　　“不对。不是等他忙完。”唐智安反驳道，“是等我的病好了，他就会把我带走了。”

　　李国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他会带着你，去哪儿？”

　　“去世界各地。”

　　李国华听完之后不再言语，她看了看手里的养生茶，决定还是等她的神志清醒了之后再和她搭话。

　　唐智安见李国华默默地走开了，心里头有些生气。她不明白为什么李国华不愿意相信她，明明都和江逐浪说好了，明明江逐浪是个那么守信用的人。

　　可等到麻醉的效果过劲，脑袋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地缝里面去。

　　出糗不可怕，出糗了还记得，一点一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唐智安吃着护工送来的晚饭，几乎把脑袋埋到餐盘里，给自己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后，说：“对不起李女士，我刚才说的胡话，您别往心里去。”

　　李国华见她清醒了，温柔地笑了笑，温了温养生茶送回她的床前，轻声道：“我往不往心里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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