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依存

　　看守员裹了裹身上的旧棉袄，深夜的寒意和太平间特有的阴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大半夜跑过来看尸体干什么？”看守员的声音带着睡意被惊扰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黎清欢的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再次清晰地重复：“我问你，那位姓邓的女医生的遗体，是否在这里。”

　　看守员被她毫无波澜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语气慑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呃…听、听说有的。下午刚送来没多久，说是车祸身亡的。”

　　黎清欢没再说话，只是向前迈了一步，病号服下的身体绷得笔直，目光越过看守员投向那扇紧闭的、沉重的铁门。

　　“哎哎哎！你！”

　　看守员吓了一跳，赶紧横跨一步挡在门前，

　　“卧槽，你大半夜搁那进去干啥呢？太平间咱晚上不开门的啊！这深更半夜的，多瘆得慌！再说你也不是法医或者家属办手续，不合规矩！”

　　“听值班医生说，可能明天一早就会把遗体处理好，放进棺材里运走了。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就是个看门的。您…您还是先回病房吧，等天亮了，手续办好了再来，啊？”

　　黎清欢的视线终于落在看守员紧张的脸上。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行。”

　　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过身，裹紧了那件不合身的警用外套，像一抹孤寂的游魂，沿着冰冷空旷的走廊，一步一步，独自走回了那片属于生者的、却同样冰冷的灯光里。

　　﹉

　　黎清欢靠在病房冰凉的墙壁上，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息，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却没有留下丝毫光亮。一夜，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天亮时，她的脸色灰败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淤伤，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

　　她无法待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那味道让她窒息。

　　她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

　　空气带着微凉的花草气息，凌晨微弱的光线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鸟鸣清脆。然而，这一切在黎清欢的感知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的玻璃。色彩是灰白的，声音是模糊的，花香是虚无的。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鲜亮和意义……

　　就在这时，一阵有些拖沓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黎清欢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身体，一种职业性的、对异常动静的敏锐让她倏然回头。

　　几步开外，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病号服的男人。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条手臂吊在胸前，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看起来颇为狼狈。

　　四目相对的瞬间，男人的表情明显僵住了，瞳孔骤然收缩，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混合着复杂情绪的假笑覆盖。

　　“哟？”江平涛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浮在表面，像一层劣质的油彩，

　　“黎清欢？真巧啊，没想到在这破地方也能碰上你，你也光荣负伤了啊？”

　　黎清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

　　黎清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

　　江平涛对她的无视似乎有些恼火，但很快又挤出一丝假笑，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探究和幸灾乐祸：

　　“哎，问你个事儿。上次在餐馆，跟你一起吃饭那个挺漂亮的女医生…是你朋友吧？”

　　“啧，真他妈倒霉催的！她昨天坐的那破公交车，一头就撞上我的出租车了！你是没看见那场面，乱成一锅粥！听说是里面有个疯子抢司机方向盘，妈的，直接把老子新提的车给撞报废了！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黎清欢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江平涛，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厌恶。她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起伏：

　　“不是你直接横冲直撞，才导致对方失控撞上你的吗？”

　　江平涛闻言，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随即涨红

　　“放屁！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他们那边出了事撞过来的！你少在这血口喷人！”

　　黎清欢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笑意，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嘲讽。她不再看他，而是慢条斯理地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然后举到江平涛眼前。屏幕上清晰地播放当时出车祸的监控录像画面

　　“需要我给你看看当时的完整监控吗？”

　　黎清欢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江平涛的耳朵里。

　　江平涛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你从哪儿弄来的？！”

　　他下意识地想去抢手机。

　　黎清欢手腕一翻，轻松避开，另一只手迅速在屏幕上点开一张图片，再次举到他面前。那是一张清晰的电子警官证照片，上面是黎清欢身着警服、面容冷峻的证件照，职务一栏清晰地印着几个大字的字眼:

　　“刑侦支队副队长——黎清欢”

　　江平涛如同被雷劈中，彻底僵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迅速蔓延开来的恐惧：

　　“你…你什么时候成了刑警？！还是…副队长？！”

　　黎清欢收回手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粒碍眼的尘埃，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你管不着。”

　　江平涛愣了几秒，巨大的冲击过后，一股被冒犯和恐惧交织的恼羞成怒猛地窜了上来。他梗着脖子，试图找回一点气势，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妈的，你别以为你是刑警支队的我就怕了你！当年你妈的医药费，你家还没赔齐呢！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开得急了点又怎么样？”

　　“他们公交车上有人抢方向盘！这才是撞车的根本原因！是那个疯子害的！是公交公司的责任！是他们害我撞车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黎清欢静静地听着他歇斯底里的狡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冷意。等他吼完，她才微微歪了下头，用一种近乎温和的、却让人心底发毛的语调，从容说道

　　“行。你继续狡辩，尽管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证据链很完整，你的行车记录仪、公交车的监控都在我同事手里。只要责任认定书下来，等待你的，就不只是赔偿问题了。蓄意危险驾驶，造成重大事故和人员伤亡，坐牢的滋味，想尝尝吗？”

　　“你！”江平涛被彻底激怒，额角青筋暴起，脸上仅存的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和一丝恐惧。

　　“呸！我告诉你，黎清欢！你不要太过分了！仗着身份公报私仇是吧？当年你妈出事，你爸不也失踪走了吗？你不也只会哭丧着个脸，跟你现在这副死了亲妈的棺材脸一样！晦气！”

　　“哎呀，还有你那可怜的朋友啊，就这么撞一下就车祸死了，真是可悲啊”

　　一瞬间，黎清欢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

　　母亲倒在血泊中的模糊画面、那些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所有被强行封印的痛苦记忆伴随着“棺材脸”和“死了亲妈”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冰冷杀意和滔天怒火。

　　然而，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黎清欢紧握的拳头，竟然一点点地松开了。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刺入肺腑。然后，她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风暴似乎都被强行压回了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江平涛，”
　　她的声音异常平稳，没有任何波澜，模仿着他刚刚说的话

　　“十几年了，我妈也跟着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用同样的谎言麻痹自己，把责任推给每一个受害者，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真是可悲。”

　　江平涛像是被瞬间掐住了脖子，所有恶毒的咒骂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着嘴，脸色由青转白，被黎清欢那平静却直刺心底的话语噎得哑口无言。

　　就在他恼羞成怒，想要不顾一切地再次开口时——

　　“江平涛病人！你怎么又乱跑！该回去换药了！”

　　一个护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责备。

　　江平涛猛地回过神，狠狠瞪了黎清欢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他丢下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

　　“你…你给我等着！别太嚣张了！”

　　然后才在护士的催促下，心有不甘又狼狈地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花园。

　　黎清欢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仓惶的背影消失在住院楼的玻璃门后，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了一丝。

　　她垂下眼帘，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吐出两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渣滓。”

　　花园里的阳光似乎更刺眼了，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周身的寒意。她正准备转身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许海川发来的信息：

　　许海川:【小黎，太平间那边法医联系我，说尸体处理好了，你现在可以过去确认了。】

　　简短的几行字，像沉重的铅块，再次狠狠砸在她刚刚承受过重击的心上。

　　她盯着屏幕，指尖冰凉，屏幕的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添几分死寂，她打字回复道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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