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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
这一日浮云广布，大川寺中的一名小和尚着急忙慌地穿过几座庙殿，追上讲经巡寺的大师父们，直喊道：“方丈，方丈！”
方丈慈济从众僧中转身过来，缓言问：“有何事？”
那小和尚擦拭脸上的汗珠，匆忙说：“那、那位施主又来了。”
慈济目露讶然，即道：“走，去看看。”
连壁佛像的长甬道前，一名衣着深绸的中年官人手持锄头急路而去，后头追了好几个年轻和尚却都阻拦不住，直见那官人来到那座孤零零的石墓碑前，先是愤然扫去碑前仅有的一柱香火，再是扬锄头便开始挖墓土。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请住手！”
那官人名为陆铃山，正是刑部尚书，虽为中年却显老态，青丝存白发，面目凶恶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他身沾灰败草土，才下去一锄头就被一齐上来的和尚们奋力拉了开，便口中大骂：“滚一边去，道貌岸然之辈！”
陆铃山拖着锄头气急败坏，转脸时却正见着了赶来的方丈慈济，慈济望了一眼那被动了土的坟冢，缓缓叹息道：“善哉善哉，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半生受心魔所扰，如此又是何苦。”
陆铃山既不和颜亦不悦色，道：“少废话，本官在缉拿犯人，按照本朝律法若有阻拦者其罪连坐。”
“大人言有误，这里没有犯人，都是皈依佛门的洗心革面的弟子。”
陆铃山忿然扔了锄头，斥道：“放屁！秃和尚你到底交不交人？”
“阿弥陀佛。”
“......莫要后悔，哼！”陆铃山随即掸袖疾步而去。
半晌，见陆铃山愤愤离去后，慈济才来到那座并不大的坟冢前，将松散墓土用锄头重新添盖完整，这座坟冢起立已久，即便是佛寺中也并无几人清楚来历，慈济身旁的年轻和尚不免问道：“方丈师父，此墓当真如那施主所说，是......”
方丈长叹一声，抚摸着那块无字墓碑，道：“三十年前，有个人求到寺门前剃发出家，方丈大师说他一身戾气因果难消，并没有收，但是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走，等到发现时他已经自毁一目，自废一臂，奄奄一息。他剃度入寺有数载，方丈大师送号慈我，日以继夜地诵经念佛毫无懈怠，从不与人多说只字片语，来时茕茕，去时匆匆。佛门本不问过往，他将过往悉数告诉了老衲，可惜这场恩怨纠葛从他去时起，已经不作数了。”
“可是方丈师父，我听说初九师兄他是......”
“那孩子虽天资卓越却修行尚浅，容易固步自封自我为难，慈我对初九有养育之恩，若是陆施主不肯放下心魔过往，恐怕这事终究考验的还是初九。”
......
暮色苍茫，陆铃山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中，正好赶上晚饭的时间，陆夫人卓若岚以及其子陆归都在席上，陆归见了陆铃山遂高兴地迎过来：“父亲，你回来了。”
陆归此人已经及冠，二十有五面容温顺，气度文雅自有一番书香气质，如和风细雨般蔼然可亲。他见了陆铃山便道：“父亲缘何这般模样？来人，给父亲净手更衣。”
“是。”
不多时陆铃山换衣归来，陆归替其扶完座，这一家三人就顺其自然地开始用晚饭，席面上卓若岚与陆归皆喜笑宴宴，“父亲，母亲，尝尝这东坡肉。”
“好，好。”
陆铃山不动眉色，而是问道：“最近读书怎么样？”
“不敢懈怠，父亲放心。”
“若真是如此，今年又怎会落榜。”
陆归与陆夫人听罢脸色唰地就落了下来，陆夫人更是埋怨说：“你怎么又提这事？普天之下落榜的学子又何其多，怎的抓着幺儿不放。”
“母亲，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天资不足，尽管是夙兴夜寐头悬梁锥刺股，恐也无法对年少成才之人望其项背。”
啪哒——
陆夫人随即将自己手上的长筷一掷，语气生硬道：“这饭我吃不下了。”
原是卓若岚只是假意置气想让父子二人从台阶上下来，没成想陆铃山却径直也搁下了饭碗，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吃了。”他说着就起身离席。
“你——”
陆铃山经过堂桌时见一尊精致的木雕，为一男一女并肩而扶举案齐眉，十分和美，他便问：“这是什么？”
此时陆夫人便和颜悦色地答说：“幺儿做的，也是他的一片心意。”
“一心二用，难成大事，哼。”他走时拂袖一挥，木雕便应声触地碰缺了口，这顿家宴饭就这么冷淡收了场。
陆归杵在原地久久无法平静，陆夫人却若无其事安慰道：“幺儿，咱别管你爹那老顽固，母亲给你些好东西，来把这些撤了。”
饭桌上很快被收拾一空，陆夫人打个吩咐身边的侍女就拿来一个木匣子，随后便好整以暇地将陆归拉到面前坐下，十分神秘兮兮。
“母亲，你何必费心。”
“倒也没什么，就是你外祖父那边的产业开花结果，有了收获，快看喜欢吗？”
陆夫人说着就掀开了那匣子，直见里面赫然放着好一些银钞以及铺面的地契，陆归微扬的嘴角顿时凝滞在了那，他兴味索然地撩拨几张钞纸的角随后放下，轻声道：“儿子受之有愧，怎能收下外祖父的东西。”
陆夫人道：“嗳！哪是都给了你，这只是一些零散的体己钱，快收下吧啊，娘还有事就先走了。”
陆归沉默一晌，微道：“母亲慢走。”
——
天色落下帷幕，夜阑人静月明星稀，只听得见一些微弱的蝉鸣，以及晃悠悠地飘荡在远方的零稀荧光，陆归已经回了自己所住的院子，他屋内的多宝格架子里上下都放置了好一些木雕手艺品，虫鱼鸟兽无不精巧，惟妙惟肖。
此时他正与一个小斯问道：“今日父亲去了哪里？”
“也没去哪里，就是去了趟大川寺，出来就是一副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老爷特意不让人跟着，所以......小的也不清楚，公子知道的，老爷一向是雷霆手段小的不敢逾越。”
“知道了。”
小厮回答完又提起另一件事说：“对了公子，上次你让我留意的官府公审的案子，结案说是主因乃妖士为蛊惑人心而散播毒源，但罪魁祸首已在狱中畏罪自亡，同犯王永财有作案之实判杖三十，流放八百，另一个同犯邓阿宝虽亦有作案之实却未遂，则判杖十，服役俩月。”
陆归眼珠流转一番，允自嘀咕：“只是下毒就能判这么重吗。”
“这......小的哪知道官府怎么想的。”
陆归轻笑：“只怕是另有隐情欲盖弥彰而已，只要百姓都认为所谓的赦罪病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些令人人心惶惶的妖异之说自然也就不攻自破，尽管为妖异，也不可让百姓知晓妖异，死了好，死了好。”
小厮道：“公子，小的愚笨，听不大懂。”
“不懂更好，活得长久。”
陆归说这话时看见了小厮瞟向桌子上的木匣子的目光，那木匣子堂而皇之地开着，里面的东西给人尽收眼底，他便将木匣子推到面前抽出一叠大额银票，在小厮面前晃了晃：“想要吗？”
小厮的眼神直勾勾地瞧着那些银票，先是点头又连连摇头，答道：“这些都是夫人赠予公子的，小的也没办过什么大事，不敢厚着脸皮领功劳。”
陆归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厮，随后抬手缓缓摸到了他的脖子，手上逐渐用力地语气低沉道：“连你也瞧不起我？”
他的眼中噙着泪水，双目充血，掐得小厮顿时喘不过气来，“公、公子饶命，饶命......”
陆归霎时间回过神，吓了一跳似的缩回了手，他调整好情绪一改适才严肃的神情，拍了拍小厮的肩头状似安抚说：“算你识相，那就赏你一点甜头吧。”
他从身上解下一个钱袋，那钱袋里有不少碎银子还有银锭，小厮拿着钱袋子喜上眉梢地连声称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滚。”
小厮心满意足地离去，陆归望着桌上的木匣子随手朝里面翻了几下，其中不仅有银票也有不少繁华街市上的地契，这对一般人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的财产，就算是京城中家境富余的子弟里，也很少能有钱财自由支配的条件。
“仅仅是体己钱么......嗬嗬......”
陆归颤手捏着那一叠叠银票，倏然地迎天撒了出去。
那些撒出去的银票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在昏暗不明的烛光里像一页页大张的纸钱，祭奠的是他逐渐死去的期许，埋着的是他没有热度的内心。
陆归静站半晌，忽而像是回想起什么来，只得匆忙将房屋门紧闭，回到内屋，推开犄角旮旯处多宝格的架子，翻开左起的第七个地砖，就直见里面放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由红绸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拿起这物什嘟囔着：“这鬼东西不能留了。”
陆府中有很多处幽深的池塘，小桥流水亦是司空见惯，陆归则寻了处不惹人注目的地方，照着幽漆漆的方向就将东西沉石扔了进去。
那池水中倒映着清冷的月色，涟漪涌簇，萧萧之夜响起了婴儿的咯咯怪笑。
子时，陆归再次推开自己的屋门，屋内仍旧是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他失魂落魄似的刚坐下来，眼角的余光就瞥到桌上的不速之客，乍跳起身便径直倒地，“怎、怎么会这样——”
那桌上正有那一尊发笑的小人俑像，满身水渍，好似刚从水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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