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眼前的一切不是真实的。肯定不是，因为这些都是回忆。
　　封烜面无表情的看着熟悉的庭院，熟悉的小男孩。回忆突然以最真实的形态展现在眼前，如同在死水中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圈圈波纹。心中震荡不已，面上却波澜不惊。
　　小男孩正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的写字，他的周围摞满了比他还高的书册。小男孩从书桌前抬起头，望着外面火红的枫叶出神。旁边须发花白的老者察觉了小男孩的分心，放下手中书册，敲了敲桌子。小男孩惊觉，连忙低头再次开始书写。
　　老者看着小男孩稚气未脱的模样，又瞄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轻轻叹气，似挣扎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对着小男孩慈爱地说道：“为师出去一小会，你自己坐着。”
　　小男孩稚气十足的娃娃音故作老成的说道：“先生放心，学生会认真写字的。”
　　老者走后，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孩跑了进来，正是年幼的封煜，他的二弟。封煜认定屋里已没有大人，便跑到小男孩身边“大哥，出来玩会。”
　　“不行。”小封烜严肃的摇摇头，“今日功课还没有完成，而且一会先生就回来了。”
　　“回什么呀，先生是故意放我进来的。大哥你整日学习没有一会儿休息，你不累吗。”小封煜上来扯着小封烜的袖子，“出来玩会儿吧。”
　　小封烜挣扎了半晌，终究抵不过孩童的天性，放下笔和封煜在院子里玩耍起来。两个人在草丛里找虫子，爬树上揪树叶，还互丢石子。
　　过了一会，听见了脚步声，是先生的脚步声，拖拖拉拉的还大声咳嗽，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小封烜迅速跑回房内乖乖坐好，小封煜则捂着嘴偷笑着藏到角落里。等到老者进来，只看见封烜仍旧乖巧的坐在桌边写字，只是衣领子乱了，袖摆上还有灰土。老者转到小封烜身边，提点了几句，伸手将衣领抚平拍掉尘土，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庭院中时间突然变得飞快，火红的枫叶转瞬变绿。
　　小封烜手足无措的站在房间门口，院子正中间是一个背对着她的女人。
　　封烜看着这一幕，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印象太深刻。就在此时，颅内开始不适时宜的隐隐作痛。
　　先生总给他开小差的事被母亲发现。
　　小封烜脸色苍白，犹犹豫豫的走向母亲。他知道严厉的母亲不会改变主意，但仍想努力一下，先生对他那么好如果自己一句话都不替他说，自己良心过不去。
　　能预感到母亲会是什么反映了，仍然咬咬牙走了过去。封烜看着年幼的自己那般小心的模样，觉得甚是刺眼，颅内疼痛开始加剧，他想揉揉，无奈身体像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
　　接下来的一切与当年一模一样。
　　小封烜在一番犹犹豫豫的陈词后，母亲猛地转过来。
　　“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想让你出人头地，想让你成为人中龙凤！你现在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母亲盛怒之下面目变得狰狞。
　　恐惧、绝望、痛苦、憎恨，填满了封烜的胸膛，呼吸变得粗重，双手不自觉的握得更紧。他觉得现在自己仿佛又变回小的时候，变回那个卑微小心的男孩。
　　小封烜惊恐的抬头，发红的眼睛看怒目圆睁的母亲和她身边无动于衷的仆人们，前者眼中的利芒让他恐惧，后者冷漠的态度让他如坠冰窟。
　　即便如此，他仍然嗫嚅着说道：“先生只是心疼我，想让我休息一小会……”声音非常小，说道最后都没音了。
　　“心疼你！”母亲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尖叫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心疼你了。”
　　小封烜拼命的摇头。
　　母亲猛然伸手抓出他的胳膊向前一扯，女人细长的手指十分有力。夏天衣裳又单薄，尖尖的指甲嵌进了孩子柔嫩的皮肉里，疼，但不敢表现出来。
　　“看着我！”母亲厉声呵斥。
　　小封烜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母亲狰狞的面孔
　　“身为男子，又有这么好的家世扶持，整天不思进取还妄想偷奸耍滑，你对得起谁。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哭！” 仿佛是看一团糊不上墙的烂泥一般，母亲嫌恶的剜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如刀子一般在他心口狠狠地割了一把，鲜血淋漓而下，让他疼的浑身战栗。
　　母亲喘了一会，压着怒火说道：“你的出身，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多少人庸碌一生，多少女子困于闺阁，他们所求不可得，皆是被出身所困。如今你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必须努力向仕途去，休想别的退路！从今以后不许与他年岁相当的孩子来院子，谁再敢撺掇着少爷不学好，我就打断他的腿赶出封家。”
　　说这些话时母亲一眼都没有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受不似的。最后转身离开院子时丢下一句冷硬的话：“我都是为你好。”
　　你以为的过去只是过去，那只是你的以为。当这些回忆再被翻出来赤裸裸的放在眼前时，它仍是那么具有杀伤力。当年母亲冷漠、狰狞、歇斯底里的面孔，充斥着他单调又病态的童年。
　　颅内疼痛越来越厉害，如钢针反复穿刺。
　　庭院中时间又迅速变化，枫叶飞速红了几回，最终定格在青年封烜身上。
　　青年的封烜身体已长开，比现在略瘦略矮些，还有些青涩。与年轻些的顾叔在院子里说话，院中的仆人尽数被遣出院子。
　　青年封烜突然震惊的转过头看着顾一离，口中喃喃半晌后便愤然冲出院子。顾叔死死的拽住他，神色的悲悯说着什么。青年封烜呆愣一阵终究是默默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闭上房门。
　　封烜自然知道眼前的一幕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人生的起点，也是他人生的终点。
　　回首过往，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这贯穿他前半生的痛苦在暗夜中酿成了一味毒药，浸淫在他的后半生中，深入四肢骨髓，他沉沦其间无法自救。天亮之后，当他再次打开房门站在清晨的阳光下，看着湛蓝的天空，嘴角噙着不可捉摸的微笑，他才真正成为了现在的封烜。
　　颅内疼痛难忍，一柄钢刀在里面肆意搅动。
　　公子烜猛吸一口气，咬破舌尖睁开眼睛。身上早被冷汗浸湿，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颅内的疼痛和激荡的情绪都在清醒时烟消云散归于平静。
　　他坐在一间类似会客厅的石室里。正上方主位的人还没来，身边之有一个北地装扮的女子在端茶倒水。那女子低眉顺眼的，似没察觉公子烜的异样。
　　公子烜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的平复心情。等到侍女离开，抬手看见扶手的纹路在手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只记得巴护法将他带进门，至于怎么落到那个幻术里，又是怎么清醒过来的，他一点都不知晓。
　　这个幻术和北山堡的完全不一样，北山堡的幻术被阿鸢打破后，会直接显现周围原本的模样。而现在的他感觉却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莫名坠入梦中，莫名又醒来，中间看了几段黑暗的回忆。

　　祁连琰将暗格轻轻闭上。暗格是青铜制的，做了特殊处理，打开关闭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亦不会让会客厅中的人察觉到。
　　祁连琰道：“挺过去了，还不错。”
　　“要是连这点幻术都扛不住，不如趁早回去等死。”说话的人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老者是典型的北地人身形，高大威武。岁月没有夺走他的精神和锐气，虽然脸上布满老人斑，但灰色的眼睛里透着鹰隼一样的光，整个人看起来不怒自威。正是胡和鲁城的巴彦城主。
　　“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要看这出。”巴彦城主的中原语混合着北地的粗重口音。
　　“是啊。”祁连琰漫不经心的坐在软毡上。坐下后才发现巴彦城主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目光中有一丝谴责。
　　祁连琰心中哀叹，这个来自陶格沁家族的老大爷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古板。挠头起身，站的笔直。
　　“据我所知，你可不是来看热闹的。”
　　祁连琰摊了摊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所以你真正的打算是什么？”巴彦城主灰色的眸子紧盯着他。
　　“先静观其变。”
　　“之后呢？”
　　“再审时度势，最后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明白。”
　　“说明白点就是昭国很可能要变天了，祁连家得为将来做打算。只怕到时候还得仰仗城主和陶格沁家族。”
　　“变天？”巴彦城主神色一变，沉吟道，“你言下之意是昭国朝局有变动？”
　　“是。”祁连琰简短有力的回答，“我自被从边疆召回后，就十分留意朝中的局势。君上现在是铁了心要倚仗新贵变法图强，老世族这边又死守旧制不肯放权，两方面上平静内里早已势同水火，必有一战。祁连家毕竟是外来家族，当年昭国国内正缺武将，祖父不远万里带着家族投奔而来，几代人的努力才才有今日的成就，这个节骨眼上屁股得坐对椅子。”
　　“我看你想太多了。依据我的情报，昭国世族盘根错节遍布朝野，不是新贵能撼动的。而且昭王就一个儿子，这儿子的还是公孙世家的长女所出，就算昭王生前倚仗新贵进行变法，难保死后他儿子不会联合世族恢复旧制，到时这些新贵就要被扫荡干净了。”
　　“……这两天我收到了南邑那边的羽书，太子德行有失，君上盛怒之下已然下令重责禁闭。”祁连琰难得一副严肃的模样：“眼下太子受制，世族内里贪腐横行人才凋零，只要推一把，这山就能塌。这点君上也看得很清楚。”
　　巴彦城主沉默不语。
　　祁连琰：“未来是什么局势真不确定。况且变法强国这条路子是行得通的，彭国就是先例。这班新贵个个打鸡血一般励精图治，昭国交在他们手上，说不定真能成霸主国。”
　　祁连琰面向巴彦城主，面上浮现起笑意：“咱们草原家族也能借着风势扶摇而上。”
　　“草原的狼群要团结在一起，才能生存。”巴彦城主目光深沉，低沉的吟诵出声。
　　“对，团结在一起才能生存，才能兴盛。”
　　很久之前，草原上的几个家族秘密组成了一个联盟，面上来往很少，但暗地里资源互通，互相扶持。其中陶格沁家族往商贸方向发展，最终成中原有影响力的商贾，祁连家族举族迁入昭国成为武将世家，另有家族深藏雪域把控一城，还有的建成如蛛网般情报机构……组织内的家族都在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但未曾改变的是他们之间的盟约纽带，一如既往的紧扣着几个家族共同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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