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旧梦

　　踏青时节，云姑陪着灵姑到野外散心，二人的心情都很好，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灵姑开心地说：“好久都没出门了，野外的空气真清新，闻起来甜丝丝的。”

　　云姑嘴上附和着，脸上强颜欢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精心构筑的一个虚幻梦境罢啦，为了就是能够让她与那个人有一次不期而遇。

　　二人踩着遍地的青草走了一阵，灵姑忽然疑惑起来：“好奇怪！天气这么好，怎么都没人出来踏青游玩呢？”云姑笑着说：“这我哪里知道。或许人家都忙着赚钱钱去了吧。哪像我们放着买卖不做，跑出来闲逛。”

　　二人在鸟语花香的世界里游玩了一阵，云姑忽然说：“大姐，我好口渴，想喝水。”灵姑四下看了看，为难地说：“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到哪里喝水呢？”

　　忽然，她的目光看到不远处像是有个大湖，赶忙说：“我们去喝点湖水吧。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渴了。”那大湖看着不远，真要走过去也花了半个多小时。待走到近处才发现湖边结了一间小竹屋，很是别致。云姑雀跃着说：“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不用喝湖里的生水了。”

　　小竹屋旁边围了一圈篱笆墙，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萝和紫色的牵牛花。云姑走在灵姑身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催人泪下的一幕就要上演了！

　　灵姑当先走到栅栏门旁，探着头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想讨口水喝。”好半晌才听里面传来一个干巴巴的男声：“栅栏门没闩，想喝水自己进来吧。”

　　两女一先一后走了进去，只见篱笆内种了几席绿油油的蔬菜，收拾得很利落。一人背对着二人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手里握着一根竹竿制成的鱼竿正在钓鱼，湖面上的彩色鱼漂子偶尔动一下。

　　那人也没回头，依旧干巴巴地说：“想喝水自己进屋里倒去吧。我这走不开，好像有鱼儿在咬钩，就不招呼你们了。”灵姑应了一声，冲云姑小声说：“我们自己进去吧。又一个痴迷的姜太公。”

　　二人进去后，找到了茶壶，壶里的茶水尚温，每人连着喝了几杯方才解了渴。出了小竹屋，灵姑说：“谢谢你，老人家。我们走啦。”刚走了几步，忽见那人手中的鱼竿一甩，甩上来一条淡红色的大鲤鱼，足足有二斤多。那人也没回头看，鱼竿就往右边一甩，大鲤鱼刚好掉在了灵姑的面前。

　　灵姑忽见一条活蹦乱跳的东西从天而降，毫无准备地吓了一跳。那人呵呵笑着，走上来说：“抱歉，吓到你了。”灵姑仔细打量着对方，见他身形消瘦，约摸五十多岁的年纪，左胳膊断了，只剩下一截空荡荡的袖子，分外显眼。

　　灵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怔怔地问了出来：“你是贺乾？”那人愣了一下，点了下头：“小姑娘，你认识我？”

　　云姑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二人。只见灵姑像是有些激动，身子轻颤了一下，接着淡淡地说：“很抱歉，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你。但是有个人认识你。她叫我有朝一日见到你了替她问一句：贺先生，你还记得黑龙山黑龙洞的赛花红吗？”

　　贺乾听到“赛花红”三个字浑身一震，手中抓着的大鲤鱼失手掉在了地上。那大鲤鱼三蹦两蹦蹦到了湖边，“扑通”一声又重新回到了湖里，翻个水花游开了。

　　贺乾迟疑了一下，仔细打量着灵姑，吃惊地说：“你，你是灵儿？”灵姑冷冷道：“贺先生，你认错人了。我的名字叫‘灵姑’，是灵云观的姑子。”说罢就要走，不料贺乾从后面一把拉住她胳膊，忙道：“灵儿，你先别走。那……赛花红还好吗？”

　　“她死了。到现在只怕尸骨都已经化了。”灵姑扭过头望着贺乾，望着他一脸震惊的表情，奚落道，“她现在人都死了，尸骨也化了。你现在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做给谁看？”

　　云姑赶忙上前劝和道：“大姐，你先别激动。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随即冲贺乾道：“您是贺叔叔吧？我叫云姑，是跟灵姑一起在灵云观长大的。”贺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算是打招呼，接着说：“灵儿，我们进屋里说吧。”

　　灵姑肩膀一拧，赌气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赛花红交代我问的话我也问完了，你赶紧回答。”云姑赶忙劝和：“大姐，我们进屋说吧。我刚好还有点口渴，正好再喝两碗茶水。”见灵姑不挪动身子，她硬是拉着对方再次进了小竹屋，在一个小方桌前坐下了。

　　贺乾起身重新泡了一壶茶端了过来，给二人各倒了一杯。

　　云姑为了缓和气氛，端起茶抿了一口，说：“好香的茶，谢谢贺叔叔。”贺乾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刚端到嘴边又放下了，若有所思地说：“灵儿，我回答你刚才问的问题。当然记得！你娘对我情深意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灵姑的目光冰冷如刀：“难为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你口口声声说我娘对你那么好，那你是怎么对我娘的呢？没遇上你之前，赛花红本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女山大王，她生活里的主题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她是一位洒脱自由、无拘无束的侠女！人生好不快哉！

　　而自从遇到了你，她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开始了相夫教子的生活。是你让她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家庭的温暖。然而，你却在她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候忽然不辞而别，甚至连一封说明原由的书信都没留下，就这么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你让她伤心欲绝、厌恶红尘，最终只能出家当了姑子，漫长的几十年只能与青灯古卷为伴，了此残生。”

　　贺乾没有插言，只是认真地听着她娓娓道来。灵姑又接着说：“你知道吗？她的后半生活得有多么压抑、多么痛苦、多么惆怅，又多么绝望！曾经的侠女的洒脱自由再也找不回来。是你让她忽然得到了属于一个女人的幸福，然后又让她忽然失去了幸福。如果你当初注定要抛弃她，为什么要跟她相爱呢？为什么要让她对婚姻生活有憧憬呢？当初，你酒醒了就应该立马下黑龙山，走得干干净净，不要与她发生任何纠葛！”

　　贺乾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又放下了，像是酝酿了一下才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好勇斗狠，学了一身的武功，后来凭本事进了白虎营当了一名吃俸禄的官兵。我曾经奉上司的命令，执行过很多刺杀任务，刀下杀过很多人。其实，当你真正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之后，很不好受。比如内心里会充满愧疚，或者做一些噩梦之类的，梦见被你杀死的人来向你索命等等。但是我不会，每次杀完人之后，我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所以每次有刺杀任务时，我都无比兴奋，抢着报名参加。如果隔一段时间没有杀人，我就会心痒痒，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实在憋急了，我就跑到菜市口看那些刽子手举起鬼头刀杀死囚过瘾。”

　　云姑、灵姑二人听着，内心里皆是无比震惊，都难以相信世间还有这么心理扭曲的人，居然以杀人为乐。

　　贺乾起身站了起来，望着正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年画，续道：“终于，我等到了一个过瘾的机会。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里，白虎营受命执行一次屠杀任务。我挥舞着手里的佩刀，开始肆无忌惮地杀了起来。被屠杀的人当中有些是壮年汉子，有些是妇女，甚至还有一些老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望了眼自己折了的左胳膊，“我的左胳膊就是在那个屠杀之夜没的，居然是一位妇人生生用牙齿咬断的。我当时对着她的背连刺了十多刀，她依然不肯松口，生生用牙齿咬断了我的胳膊。或许是断了胳膊的疼痛彻底刺激到了我。那一夜，我连着杀了二十多人。在所有执行任务的官兵当中，成了‘杀人状元’，因此还获得了五百两银子的彩头。”

　　云姑听得血气上涌，可是她强忍住了，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贺乾在现实世界里已经被熊熊烈火烧死了。现在只不过是在梦境里，而对方只不过是她编制出来的一个虚拟的人。一旦所筑的虚拟梦境崩塌，对方也将永远消失。

　　“然而，报应还是来了。那一夜过后，我再也不能安心地睡个囫囵觉。只要眼睛一闭上，那些被我杀死的人就会来找我。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折了腿，有的掉了脑袋。一个个向我走了过来。有时候甚至是大白天，我都能看见他们在我眼前晃悠，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我。我开始买醉，整日里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希望借此来麻痹自己。可是，他们依然会来，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无论我逃到哪里。”

　　贺乾重新坐到了小方桌前面，续道：“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那日在郊外喝醉后遇到了你娘。她把我带回了黑龙洞。那次我醉得厉害，等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是枕在你娘的腿上睡的。而且，我居然发现自己睡着了，一连睡了十几个小时。那些鬼魅也没有来纠缠我。我高兴坏了，就把你娘当成是我生命里的福星。我们水到渠成地成婚之后，没多久就有了你。可是有一天，我发现那些鬼魅又回来了，依然在我身边不停地转悠。我开始再度恐慌起来，但是这些话又谁也不能说。终于，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在一天夜里离开了黑龙洞。”

　　灵姑听完这一切，冷静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因为自己的心魔，才离开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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