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回廊内阴风阵阵。

　　气氛剑拔弩张，梁静山没出声，只盯着她。阮峥没带剑没带刀，袖子里空无一物，如何讨回公道有待商棰。这里是丞相府，她只要有一丝理智在，便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要他血债血偿。但话既然放出来，她就会让他付出代价。

　　梁静山在思考她会做到什么程度。

　　阮峥却没动作。

　　她摩挲指关节，忽而眸光一动，抽身后撤。

　　紧接着一个大活人从穹顶翻下来，放大的人脸猝不及防撞入视野，倒栽葱的姿态。那是个俊朗少年，十七八岁模样，长得跟梁静山有三四分相似，只是糙了些，眉眼有几分桀骜不驯之气。少年不知从何而来，大冬天只穿单衣，魁梧得像座小山，翻身跃下时撞得灯笼摇摇晃晃，正好落在阮峥方才站立的位置。

　　他稳稳落地，抱着手臂懒懒散散，“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在做什么？”梁静山问。

　　“我赏月呢，谁知道你们从这过，”少年斜眼瞧阮峥，笑道：“我看你们俩这么严肃，出来调解下气氛。”

　　“今晚没月亮。”

　　“月亮在我心里，”光影摇摇晃晃，少年的视线被阮峥吸引过去。他晃到她跟前，笑意隐晦，蓦然伸手轻弹了一下她的耳坠，笑得狭促：“殿下怎么这么看着我，不认识了？你以前不是不戴这些东西吗？”

　　梁静山见他如此放肆，当即呵斥道：“不得无礼。”

　　少年哎了一声：“大哥就是规矩多，咱们以前不常一块玩嘛，打打闹闹常有的事。殿下又不是娇花一朵，碰都碰不得。怎么如今我从军营里回来，情分就都变了？”他称呼梁静山为大哥，半夜在丞相府瞎晃荡，是何身份不做他想。

　　梁家三兄妹性情迥异，个个出名。

　　阮峥猜出他是谁，倒没怎么生气，粗略一打量，见此人身量结实，脸上风沙磨砺痕迹明显，仪态却吊儿郎当的，一看就是军营里半吊子的少爷兵，脾气比腰杆硬，不打不服欠抽欠收拾。她扶正耳坠，眼皮也没抬，抬腿一脚踹他膝盖上，将他踹退半步：“二公子还是放尊重些好。”

　　梁二公子踉跄退却，站稳了。

　　梁静山看阵势不对，拉退胞弟，隔在两个人中间：“孤鸿在军中待久了，才回长安，不太懂规矩。殿下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大哥这话说得，殿下岂是小性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梁孤鸿不以为然耸耸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视线越过大哥肩头，变得别具深意：“何况大家马上要亲上加亲了。我在西边接到消息，还以为是你们俩的喜酒，谁成想被那两个憨小孩抢在前头。”

　　梁静山眉头紧皱：“你若闲得无聊，便去看着青野。”

　　“才去过，没看见我脸上这么大一个包吗，野丫头打的。”

　　梁孤鸿扬起下巴，露出鸡蛋大小的肿包，没好气向他告状，“野丫头疯疯癫癫的，我劝她说小太子挺好的，白白净净软软乎乎，又听话又可爱，多好玩，嫁到东宫没什么不好。她不听，抓起麒麟锁就扔我，还说什么要嫁你去嫁……”

　　他手欠按着包，忍不住叹息：“我倒是想嫁，可惜生的男儿身。姑姑要同意，我没意见，毕竟古往今来没出过男太子妃。我若能做第一人，也算绝无仅有青史留名。”

　　梁静山听他越说越混账，脸色几变：“梁孤鸿！”

　　“行行行，我闭嘴。”梁孤鸿举双手投降。他跟梁青野一样，最怕大哥念全名，再闹下去少不得被抽。这家里谁做主一目了然，他可不想刚从外面回来就被扫地出门，识时务者为俊杰，该消失的时候就得赶紧消失。

　　“你们慢慢聊，我这就走。”

　　他朝阮峥鞠躬，毕恭毕敬道：“失陪了，公主殿下。”

　　他一走，回廊就剩下两个人。

　　阮峥见他上蹿下跳，像只活泼的猴子。梁家二公子有多动症，拈花惹草，溜到转角时带倒一盆盆栽，幸好一个回首掏及时捞住，没惊出大动静。在梁静山没有注意的瞬间，他偷偷朝她挑眉眨眼。

　　阮峥翻了个白眼，当他脑子抽筋。

　　这家人真是精神病聚集地。

　　她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不想跟梁静山扯皮，也没别的话好说。谢慈已死，这笔账得慢慢算。杀人不见血的方法多得是。她还没蠢到跟梁静山打起来。“梁家真是好家教。”她冷冷撂下这话，也不看梁静山什么反应，走了。

　　梁静山目送她远去，再没回头。

　　……

　　腊月二十四，黄道吉日，太子大婚。

　　盛典于天坛举行，社稷为祭。天子亲临，诸侯十三国朝贺，皇亲贵胄观礼，礼炮鸣百响，古钟十二鸣。太子携梁家小女祭祀高台，拜谒宗庙，着四爪玄色蟒袍，冠垂九旒白珠，红丝为帽带，玉骨为簪，远观储君威仪初现，所到之处莫不俯首。是日雪满长安，丰年吉兆，天子心悦，大赦天下。

　　内监唱诵祝词，慨然之声，振聋发聩。

　　群臣跪拜歌功颂德，乌纱帽黑压压一片，成百上千，皆朝正北方。太子立其上，位置仅次于皇帝。玉白龙柱傲然耸立，红色帷幕长垂。后方皇后贵妃盛装华服，随侍太后两侧。众人纹丝不动，目不斜视，眼底倒映巍峨皇城一望无际的雪。

　　礼成，洪钟再响。

　　地面的颤动蔓延内殿，带动一把大椅，椅上人正打瞌睡，杏仁脱手，吧嗒掉在盘子里。阮峥眼皮一跳，拧着眉毛醒过来，下意识捻了捻空无一物的手心。

　　“殿下，您别睡了。”后头的小太监个子不高，探头提醒道。

　　“结束了吗？”阮峥眼神迷茫。

　　“流程才走完一半呢。”

　　“天都黑了，才走完一半，”阮峥颓然坐直身体。她天没亮便着朝服入宫，戴着十几斤重的头饰，观礼观到现在，椅子坐了七八个时辰。按道理她应该站在皇后旁边，但大庭广众之下，站着打瞌睡有碍观瞻，皇后知道她什么德性，让她滚里头坐着。结果人都快坐傻了，大典还没结束。

　　“老祖宗留下来的章程，就得走这么久，”小太监看她撑着脑袋，实在困得厉害，眼皮都震不开：“要不我给您再上壶浓茶，拿点果盘，您提提神？”

　　阮峥气若游丝：“去吧。”

　　小太监腿脚麻利，得了吩咐，不一会便抱着个大木桶回来。木桶有四层，依次往上陈列小碟，有点心有水果，端出来一一摆在案前。阮峥趁手摸了只袖橘，被烫得手一抖，当场给表演了个天桥底下杂耍。橘子上下空抛，半边没握住。

　　“殿下当心。”小太监忙提醒。

　　“靠，橘子怎么这么烫？”

　　“因为用滚水温过了。”小太监忙端起托盘给她接。

　　阮峥扭过头，看那木桶里热气腾腾。

　　“谁让你用水温橘子？”她莫名其妙。

　　“是秦姑娘嘱托的，”小太监忙解释道，“秦姑娘说，殿下闲着无聊，喜欢吃瓜果点心，大典耗时整日，定要为您留意多备些。如今冬日天寒，瓜果性冷，吃到胃里伤身子，得用水温热了再呈上来。”

　　那也没必要连橘子弄热吧。

　　这傻姑娘，在宫里忙得脚不沾地，还有心思操心她伤不伤胃。阮峥得知内情，啼笑皆非，在膝盖上滚着橘子，确实暖乎乎的，“你认识秦姑娘？”这小太监瞧着木讷，没想到他受托于秦斐然，有备而来。

　　小太监一边把橘子摆开，一边道：“奴才在膳房做事，是秦姑娘提点上来的。”

　　阮峥笑问：“她还说什么了？”

　　小太监想了想：“说让勤着换汤婆子，别叫殿下冻着。”

　　“还有呢？”

　　“没了。”

　　“她没说她什么时候回来？”自上次跟皇后提起，想接秦斐然回去，没接着人，阮峥后来又派人探听好几次，都捞了空。今天以为大典结束能见到，却是人多眼杂多有不便。锦姑姑的说法是宫里还有收尾工作，秦斐然今晚怕也回不去。

　　“秦姑娘只命我好生伺候殿下，别的没说。”小太监摇摇头。

　　“你见着她了，”阮峥听完也没办法，退而求其次，打听点别的：“她怎么样，每日忙些什么，有没有累瘦了？”

　　小太监问什么答什么，回顾昨日秦姑娘嘱咐自己的模样，温柔和气，神仙一般的人儿：“去东宫去得勤，瘦是瘦了些，但精神瞧着挺好的。”

　　“去东宫做什么？”阮峥没反应过来。

　　“太子大婚，东宫最缺人手。”

　　还真把她的人当苦力用了？

　　阮峥拨开橘子，垂眸撕着白瓤，有点不大高兴。这差事费力不讨好，当初应该推掉的。秦斐然事事周全，在东宫夹在中间同宋贵妃周旋，得消磨多少心血，才能两头不得罪又顾全皇家体面。她后悔自己当初没多问一嘴，将人落火坑里，沉思半晌道：“你告诉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的不用想，瘦一斤回来我让她胖两斤。”

　　小太监啊了一声，摸了摸脑袋：“直接这么说？”

　　阮峥换了个说法：“让她这几天赶紧把事情收尾，除夕我来接她，和她一起守岁。”

　　小太监应声：“是，殿下。”

　　阮峥盘算了一番，觉得还是不太好，正想改口，说自己今晚就去接她，却听小太监朝另一个方向高声行礼：“王爷。”她顺势望去，就看见瑞王爷抱着袖子，冷飕飕的踱了过来，东张西望，明显也是从大典现场偷溜走的。

　　“在吃什么好东西呢？”瑞王爷探头望向阮峥，示意小太监小点声。

　　阮峥橘子剥得油光水亮，一丝白瓤都看不着，反手递给他：“橘子啊，侄女亲手剥的，皇叔来一个？”

　　瑞王爷嘴角抽搐。

　　“哦，忘记了，你家橘子林被烧了，”阮峥自顾吃掉半边，咽下去才想起一件事，扭头问他：“父皇赏了你十车绣橘，怎么，吃吐了吗？”

　　瑞王爷微微一笑，笑容凄凉惨淡，不同往日嬉皮笑脸的调调，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王这辈子再也不想吃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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