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有引力

　　处理老何后事的时候，寇枭一滴眼泪都没流，全程冷漠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从尚且鲜活的躯体到一具苍白浮肿的尸体，再变成一捧灰被装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的时候他都没有意识到，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么没了。

　　凝视着那张微笑着的黑白照片时他心里一时间也说不上难过，有的只有懵，还有迷茫。

　　只有穆清全程都在流泪，本来挺好看的一双清澈眸子都硬生生被泪水里的盐分刺激得通红，乃至于下葬后几天眼睛看东西都有些模糊，得不停靠滴眼药水来缓解。

　　两人之间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在右臂的胳膊上，都捆扎了一小块儿黑布以此守孝，希望地下安睡人的在天之灵看到了也能得到些许安慰。

　　下葬的那天下了点小雨，但天气已经渐渐开始回暖，那股能钻进人骨头里的湿冷，总算是被留在了这个苦寒又漫长的季节。

　　还有三天，就是立春了。寇枭的眼神暗了暗。

　　他还是没有活过这个冬天。

　　“来吃点东西吧，我煮了粥。”穆清轻轻扯了扯他的胳膊，语气很轻又有点儿哑：“什么都不吃身体会受不了的... ...”

　　寇枭沉默着，空洞而木然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折回了窗户外，缓缓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在看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浑身很累，没劲儿，不想听也不想动，在这儿坐着发呆就好了。

　　“寇枭... ...”穆清的嗓子突然带了点儿哭腔，“你别这样。”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三天了。寇枭几乎粒米未进，除了偶尔喝一口水外就是这么坐在窗户边发呆，仿佛人都已经和墙融为了一体，连带脸色都是白的。

　　寇枭眼神一动，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对上穆清那双泛着泪光的眸子时脸上的表情才终于有了点变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来安抚他，但可惜还是失败了。因为长时间的面无表情，他现在整张脸的肌肉都变得有些僵硬，连带抬眼皮这种简单动作都显得有些吃力：“... ...抱歉。”

　　“喝点粥吧... ...暖胃的。”穆清把一个小碗捧到他手上，是用心熬了很久的小米粥，稠且香，慢慢吃可能就咽得下去了。

　　寇枭接过粥碗，机械般地拿起勺子就往嘴里慢慢送着粥，虽然闻着很香但送到嘴里尝起来却仍然没有任何味道，仅仅吃了小半碗他就忍不住放下了：“... ...够了。”

　　“再多吃点儿吧，好不好？”穆清的眼神有点儿像哀求，但寇枭仍是摇头：“不用了，我吃不下。”

　　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难过到吃不下饭的时候，或许有，又或许没有。

　　... ...不过那老头儿也还真是会赶得上趟儿来折磨他，就连死了都不得安宁。

　　寇枭用力撑着太阳穴，看着穆清一个人在厨房收拾碗筷的身影时突然有些头痛起来，连带撑着的地方都在一跳一跳地炸着疼。也许是绷了太久的神经已经紧到再也绷不住，又或许是他终于回过神看着家里摆设的一切时，那股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绝望才层层卷过来将他裹住，顺便扇了一个耳光。

　　阳光斜照下的窗台，灶上温着的饭菜。人死的时候可能还无知无觉，但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眼睛看到熟悉的景物时，才终于反应过来那个人原来是不在了。

　　寇枭咬着牙，浑身狠狠抖了抖。他刚刚喝粥的时候下意识地还想说，记得留一碗，老头儿就喜欢他熬的粥。

　　穆清刚洗完碗就突然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手都来不及擦干就赶紧扭过头，就看见寇枭一个人蹲在角落，脊背正对着他不断颤抖。

　　“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很多。”穆清此刻已经冷静了很多，但也是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的手是凉的，但是滴到自己手背上的泪水却是热的。

　　“对不起... ...”寇枭喃喃着，第一次真正的泪流满面，也第一次悲伤到失声，反胃想吐。

　　一星期前，寇枭和穆清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赶到现场时，老何已经被人打捞上来平放在一边，身上临时用一个化肥袋子盖住了全身，盖住了他那张因为溺亡而略微有些狰狞的脸。

　　当时围观的人很多，警察和记者也都来了，只是唯一不在现场的，就是那个何立德用生命救下的孩子，以及孩子他妈。

　　穆清是后来才听说，当时那个落水的小孩儿被推上来以后他妈第一时间报了警，然后就赶紧趁着围观时的一片混乱慌慌张张地领着他走了，连个声儿都没留下。

　　没有感谢，没有抱歉，为的只是怕负责的自私冷漠的一颗心，简直比老何未寒的尸骨都要冰冷。

　　虽然最后在记者和警察的调查下这一对母子最终还是被找到了，但是对上死者家属时那个母亲只是满脸恐惧，说话都哆嗦了起来：“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家里孩子还小，我们还得供他上学... ...”

　　老何死了，为了救她家的孩子死的，一个衰弱的生命正以另一种方式不断延续，但眼下找上门时面对的却只有满脸的恐惧和惊慌，寇枭一瞬间感觉心都死了。

　　要不是穆清死死拦着他，他真想在这女人脸上狠狠来上一拳，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想用力打醒这个冷心冷情的东西，红着眼睛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心。

　　但看着那张被水泡得惨白发胀的脸时，他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穆清和他一起跪在老何身边，周围挺吵，警察大喊着驱赶和群众热烈的讨论，以及摄像机密密麻麻的快门声交织在一起。但他却是和寇枭一样，此刻什么都听不见了。

　　“爸... ...”

　　他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的嗓音从旁边传来，穆清流着泪猛地睁大了眼。

　　“爸。”寇枭跪在地上，猛地磕了个头：“对不起。”

　　“对不起，没让您过上一天好日子。”寇枭的脸是干的，但额头却被粗粝的地面擦破，流出了血：“对不起。”

　　“他不是我爸。”
　　“都说了我是被捡来的。”

　　“他性子不坏... ...就是脾气太急了些。”
　　“记得... ...对小清好一点，他是个好孩子。”

　　寇枭在地上狠狠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虽然没有流泪，但那一双眼睛却红得吓人。

　　“对不起。”

　　... ...

　　坐在地上一直像孩子一样哭到精疲力竭，寇枭才总算缓过来了一口气，撑着站起来去厕所洗了把脸，虽然眼睛依旧又酸又涨又难受，但心头那股堵死了的劲儿总算是松了松，渐渐能看见一些其他的东西了。

　　“寇哥。”他听见穆清叫他，远远的突然对他张开了胳膊，含着泪笑着说：“抱一个吧。”

　　是了。老何走了，他还有穆清，他同样放在心尖上的人。

　　寇枭走过去，很用力地将他搂在怀里，手使劲在他背上搓了搓：“小清... ...”

　　“我只有你了。”他闭着眼睛，泪水忍不住又从眼角滴了下来。

　　两颗心隔着布料和血肉一并跳动着，穆清也很用力地搂着他，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也是。”

　　我们还活着，哪怕再艰难也要一边失去一边活着。

　　哪怕我们只剩下彼此。

　　人走茶凉，但生活仍是要继续，这天两人刚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扫完一次准备出去买菜时，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谁？”寇枭皱了皱眉。

　　“不知道... ...我去看看。”穆清刚打开木门，就看见家门口站了一个脸色苍白且瘦弱的男人。

　　“不好意思，你找谁？”穆清礼貌地问。

　　“这里是... ...何立德老师的家吗？”男人说话很轻，脸上的苍白看着都有些病态，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

　　“你找谁？”寇枭走过来把门打开了，有些面色不善地把这人上上下下盯着扫了一遍。

　　男人看到寇枭的一瞬间，居然有些站不稳地扶了一把门框。

　　“这是... ...何老师的家吗？”他咳嗽了一声，看着寇枭的眼睛有些嗫嚅地缓缓说道：

　　“你好，我是李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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