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薄小荷却觉得十分别扭，她察觉到杨弱水时不时瞟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带了审视、嫉恨，杂糅在一起，是一种令人难受的复杂。

　　可当薄小荷回视过去时，杨弱水又迅速扬起温婉的笑容，温声问：“王妃，饭菜可还合口味？”

　　薄小荷不答，直视她双眼良久，直到杨弱水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才道：“饭菜尚可。”

　　接下来杨弱水再也没打量薄小荷了，薄小荷吁了口气，这父女俩的眼神都叫人难受。

　　饭吃完又上茶，瀚海的茶不像京城，小小一盅茶讲究水温茶叶水质等种种，这里的一壶茶，大半都是茶叶，水滚沸了往里一冲就成，倒出来的茶汤色泽黑红，尝一口除了苦还是苦，也没什么回甘。薄小荷苦得直皱眉，可过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颇有自虐的快感。

　　这么消磨着，终于下人来报，前头男人们也散了，正往后花园来。

　　瀚海城男女大防没那么重，大家也默认了宴席结束后男人们来后花园接女眷，因此众女便站了起来，出了亭子。

　　一掀棉帘，高处的风便争先恐后涌进来，薄小荷听到谁的珠翠被吹得叮当乱响，声音就近在她耳边，转头一看，原来是杨弱水，她俩座位挨在一处，出来的时候自然也是前后脚。

　　亭子下的这条石径窄而陡，杨弱水走在前面，呼啸的风吹得她身形更显单薄，好像狂风中乱舞的一棵草叶，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卷入风中，薄小荷定睛看了她好几眼，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男人们已经进入后花园往这边走了。前方的杨弱水突然踩空一级石阶，踉跄了一下，大半个身子往后仰出栏杆外。薄小荷本能地下意识地去拉了她一把，却被杨弱水一把攥住手往栏杆拖，电光石火间，薄小荷脑中第一个反应便是这杨弱水疯了吗，真的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王妃！”“少奶奶！”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薄小荷余光只瞥到扑过来的卜三卜四和许夫人惊慌失措的脸，她还没来得及自救，腰部又被杨弱水推了一把，将她推回到了安全的石径当中，薄小荷匆忙回头，只看到杨弱水不知怎的翻出了石径，全靠两只手抓着扶栏，身子在狂风中悬荡。

　　萧放已经快走到亭子下了，但视线被遮挡，看不到石径上的全貌，这时乍然听到上方女眷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呼喊“王妃”“少奶奶”，他心头一拎，迅速看去，却只看到一片素色的裙角在风中飘摇，一刹那他甚至还未能体会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人已经往那个方向飞扑过去了。

　　许骁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到了有人悬在石径外，救人要紧，也跟随在萧放后头扑过去，其余人则尚未从这一变故中回过神来。

　　薄小荷在石径上站稳，顾不上卜三卜四正紧张地围着她查看是否有受伤，咬住下唇心念急转，杨弱水不会无缘无故把她拉过去又推回，一定有别的用意，虽然她暂时还没想到，可是她直觉这是冲着她与萧放来的。这时她瞥到下方赶过来的男人们，没有看到萧放，但是她决定首先要让萧放确保她的平安，才不会踏入陷阱，因此她深吸一口气，大喊出声：“王爷！我没事！”

　　一片混乱中，萧放听到了薄小荷的声音，立刻刹住了脚；此时他也转过那个视线的死角，看到了荡在空中的人的全貌，那人虽然衣裙与薄小荷一样是素色的，可身形纤细，显然不是薄小荷。

　　萧放到底是皇族宗室，从小也是在风云变幻诡谲的政治环境下长大的，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自有警惕与审慎，因此立刻停住了脚。跟在他后头的许骁却没想到那么多，只一心想救人，所以立刻越过了萧放向前。也就在这个刹那，杨弱水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抓住栏杆的手往下坠去。

　　女眷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好在许骁赶到及时，恰在杨弱水下方接住她，两个人砸在一处，滚在地上。众人纷纷上前查看，许夫人疾步赶到时，看到许骁与杨弱水已被下人扶了起来，这座山头不高，杨弱水又是从半山腰坠下来的，因此两人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杨弱水的衣裳却不知怎么弄的，许是下坠时被什么勾住了，肩头的布料撕开了长长一道缝，露出雪白晃眼的香肩和半痕胸脯，此刻正披着披风，倚在丫鬟身上低声哭泣。

　　许夫人一眼扫过香肩半露的杨弱水和面露尴尬的许骁，脸绿了。

　　脸绿的不止有许夫人，还有杨增福。薄小荷在人群后看着，这位知州的脸色像压城的黑云，他勉强压住怒气，吩咐丫鬟带着杨弱水下去，杨弱水却回过头，冲着薄小荷微微笑：“王妃，您没事就太好了，我就放心了。”她的丫鬟适时补充，“是呀，大小姐要不是为了把王妃推回石径，自己也不会掉下去。”

　　薄小荷一愣，反应迅速道：“这怎么能怪杨小姐，杨小姐当时失足之下惊慌失措也是有的，所以我去拉住杨小姐她却反将我拖过去也可以理解，小姑娘吓坏了么。幸而我立稳了，杨小姐也没什么大碍，我俩都该庆幸。”

　　那个时候，薄小荷与杨弱水走在最后，其余女眷在前，谁都没有看清楚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时听着两人的对话，似乎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为了救王妃才掉下去，一个却说是自己先去拉她反被她拖过去，言语之间尽是交锋，心里立刻明白了这事有古怪之处，于是只作不知，关心了几句，便纷纷寻理由告辞。

　　宴会不欢而散，萧放沉着脸，搂住薄小荷肩膀，对杨增福拱一拱手算是告辞，连话都懒得说。

　　回了王府，薄小荷刚进院子，却见惯常看的那个大夫已守着了，萧放从旁解释：“回来的路上已经让瓜仁儿去请了，你受了惊，还是看看为好。”

　　薄小荷虽觉得自己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眼瞅着萧放有爆炸的趋势，还是顺从地让大夫把了脉。老大夫对上萧放紧张的神色，倒是十分淡定，说是没什么事儿，安胎药照常吃就行。

　　送走大夫，两夫妻终于坐下来好好梳理今日的事。薄小荷一边回忆一边说着事情经过，事情说完，也一点点梳理出了脉络：“杨弱水应是做了两手准备。她一开始是想让你以为是我掉下去了，当你去救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她，可是那时她已经和你跌作一处，衣裳也破损了，于情于理你都得负责；不过她也做了第二手准备，如果你没去救，她便可以说她是为了救我才跌下去的，所以她拉扯我又推开我。总之，她是想方设法要和我们王府搭上关系。”

　　萧放一脸的烦闷和厌恶，这些后宅隐私手段他从前见得不少，但可笑的是大概因为他从前的德性深入人心，居然没有姑娘愿意把这些手段施展到他身上！当时他还深以为憾，直到今天终于有个姑娘愿意分些心机到他身上了，他却只觉得反感。

　　“下回杨增福的饭局都不必去了，杨弱水请你你也不必去——真他妈烦！”

　　萧放还有别的事要做，离家之前把卜三卜四喊来，瞒着薄小荷狠狠训斥了一顿。他在对待卜三卜四时完全撕去了在薄小荷面前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冷厉地凝视她们半晌，只说这回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如果还有下一回，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卜三卜四也深感后怕，日后更是提起十二分警惕伺候薄小荷。

　　萧放走后，许夫人来访。薄小荷接待了她，却见她一脸憔悴，捧着一杯热茶怔怔地出神。

　　“夫人。”薄小荷在她右首落座，轻轻唤了一声。

　　“啊，你来了。”许夫人如梦初醒，扯起一个笑容，“本不该来打扰你，只是……”
　　薄小荷等了半晌，不见许夫人有下文，却见她脸上笑容如同黄连，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拧出苦涩的汁液同泪水。

　　“夫人，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何苦为难自己。”

　　许夫人的笑容如释重负地垮了下来，她自嘲道：“还是再你这里能说点心里话。”

　　薄小荷给她续上一杯茶：“是不是与杨弱水有关？”

　　“你也看出来了。”许夫人摇头，“她的心机我们做女人的都知道，可恨的是许骁这一脑袋水的还傻乎乎往前冲，当时你也瞧见杨弱水那样子，怕是要赖上我们。”

　　说起这个，薄小荷是有歉意的：“杨弱水是冲着我们来的，你们是被我们连累的。许大人一心救人是善意，被人利用了也怪不得他。”

　　许夫人提起这个，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他那没良心的，我担心得茶饭不思，和他唠叨几句，他倒不耐烦了。说什么大不了就要杨弱水做小老婆，让我这个做大妇的随意磋磨！我瞧他那样，巴不得杨弱水赖上他，白得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指不定心里美成什么样呢！”

　　“这倒不可能。许大人心里明白着呢，杨弱水哪里是那么简单能收的，娶了她，怕不是娶一个祸患。何况，我说句不好听的，杨弱水只怕看不上许大人。”

　　许夫人有一肚子苦水：“其实我也知道，我也不过那么一说，就是他那态度叫我心寒。从前瞧上个中意的就往家里塞，家里那几个贱蹄子作妖，我还得替他管小老婆。顶天了也不过得他一句‘夫人贤惠’，贤惠个狗屁！谁他娘的要贤惠！有时候想想，恨不得撕破脸皮和他闹一场，没劲透了！”

　　薄小荷默默听着，不言语。这个时候，任何的语言都显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载不起这世道女人难的沉重现实。

　　“还是王爷对你好。我是真的很羡慕你，王爷对你如何大家都知晓，不说别的，就说在老婆怀孕时能不收用通房的男人能有几个——说起来，老夫人没逼你给王爷纳通房和姨娘吧？”

　　许夫人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萧夫人。萧夫人从前也没少给薄小荷添堵，上蹿下跳着要给萧放娶平妻，自从经历了王府的败落却平和了许多，慢慢地不再对薄小荷指手画脚，现在整日里侍弄蔬菜，喂鸡养鸭，活得特别佛性。

　　许夫人发完牢骚，站起来道：“叨扰你许久了，我得回了，还得安排晚上的饭呢。”

　　薄小荷送她出门，看她急匆匆的背影，顿了良久。女子不易，方倒完苦水，又义无反顾投身家庭；分明一颗心磋磨得千疮百孔，还惦记着回去准备一餐饭。

　　似乎千百年来，恒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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