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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小昭去了以后，我只觉得度日如年，坐卧不安，连陆离都察觉了，问我：“嫂嫂可是要什么，吩咐下去就是了。”最近我跟陆离亲厚了很多，虽然我们还是很少交流，但是至少她不刁难我了，有时候还经常在我身边打转，欲言又止的，大约是想表达友好之意。我虽然略有些心神不定，却也总勉力跟她认真敷衍，在陆家的日子，随着我的怀孕，似乎一点点舒心起来。
待小昭再来看我，我顾不得寒暄，一把拉住她问：“怎的那么久，让我等得心慌？”小昭苦笑：“不过两日，你总要容我功夫周旋。”她凑近我低声说：“已经跟那边安排好了，在无漏寺。”我惊喜的问：“什么时候？”她说：“这就走。”我有点意外，“这么仓促？”她无奈：“那怎么办？柴将军马上就要回去了，时间太紧来不及细细筹划，只能在他回去的路上见面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腿软，像是迈不开步了。小昭关切的看着我：“你怎样？是不是不舒服。”我咬咬牙，说：“没事，走吧。”
我匆匆披上一件大氅，有点六神无主的跟着小昭出去了。走到前庭，正看到陆离在院子里，见我出来，奇怪的问我：“嫂嫂你要出去？”我无心跟她寒暄，一点头，跟小昭出了门。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就让我不惜代价的任性这一次。
无漏寺在城南，规模不大，林泉环绕，人迹少至。在车中眼见山门越来越近，我把小昭的手抓得紧紧的，小昭担心的看着我：“你的手真凉，待会儿见了他，务必当心身子，莫要太过悲切，对孩子不好。”我感激的看向她，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张了张嘴，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们进了寺院，正对山门的大雄宝殿隐隐传来诵经声和法器敲击的声音，却看不到人迹。小昭替我将头上的帽兜拉低，引我进到后面的禅院，带我到东侧一间厢房门口，四顾无人，将门推开一条缝，张望了一下，侧身拉过我，轻轻把我推入门内。
屋内烧得很暖，热气扑面而来，让我有些恍然。几乎还没来得及定神，我已经被一个宽大的怀抱拥住，自顶至踵，一阵无所不在的暖意传遍我的全身，让我的身体蓦地恢复了知觉，泪如泉涌，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我费力的仰起头，在泪眼中看到那个我想念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人，他的面孔像在水中荡漾一般，模糊清晰贴近遥远。我努力的眨着眼睛，想把他看清，看清我曾深深爱恋的眉梢眼角，看清我错过的灰发伤痕，看清他眼中满溢的思念和爱，看清这个，我永远也不能忘怀的人。
他把身体俯低，细细的看我，想要亲吻我，却又犹豫。我毫不迟疑的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双唇，渴望的吮吸，贪婪的，绵延不绝的索取，直到窒息。
他胡乱的吻着我的额角发边，叹息着在我耳边呼唤：“一一，一一……”我在泪水中微笑答应：“是我啊，是我啊。”
咫尺天涯，曾经以为永无相见之日，上天怜我，让我有生之年终有一天与他重逢，我再无遗憾。
待我们终于在塌边坐下，他仍紧紧拉着我的手，眼光没有一刻离开我。我感受着他粗粝的掌心，见他似乎清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唯有他的眼睛，那之后的坚毅与此刻流淌出的宠爱，却从来没变过。他微笑的望着我，半晌说：“比以前丰润些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想了想，轻轻对他说：“我有孩子了。”
他表情有些震动，半晌没说话，忽然笑了：“我方才有些恍惚，还以为……”他没有说下去。从他的表情中，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我们过去那一段段关于成亲和孩子的对话，我的泪又涌了上来。
他把我拉得近了些，一手抚过我的眼角，擦掉我的泪，轻声问我：“你过得好吗？”我点点头：“他……他待我很好。”他点头不语，有点出神。我把脸埋入他的掌心，不忍看他。是了，眼下这个情形，我们被迫变得乖分，能说些什么呢？
他托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一一，你听我说，我没有能力给你的，你如今得到了，我就放心了。只要你过得好，别的都不重要，你知道了吗？”我摇着头，泪水溅出来：“不要这样说，是我没能等你，是我负了你，是我负了你。”柴绍猛地把我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低声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当初事出突然，我自顾不暇，还要安抚部下。怪我没有把你带在身边，等我转回头来，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了。”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我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那曾经差点吞没了我的绝望，不知所措的惶恐，孤注一掷后的忧虑，像噩梦般追逐了我那些日子，我一直咬着牙拼命的奔跑，想要甩掉，如今，忽然，它们又卷土重来。
柴绍紧紧的抱着我，急切的跟我说：“一一你不要这样，都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你要当心身子，你现在，是要当母亲的人了。”
我擦掉眼泪，努力看清他，那我曾以为可以生生世世相守的面庞，是命运吗，让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让我们要在今天斩断前缘。
我抚摸着他早生的华发，缓缓的说：“以前我小的时候，看过一首诗，原来并不能体会诗中的含义，现在想来，恐怕那诗是为我写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处处与君好。
柴绍的手颤抖了，他抚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我捏碎：“一一，你是要疼煞我啊。”
疼吗？我已经不觉得了。以前人们总爱形容，疼得要死了。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比那更折磨的是，死都不敢死。他身负一个大家族的生死兴衰，我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那男人，待我如珠似宝，他跟孩子，是无辜的……
我忽然后悔自己方才的情绪失控：“原是我惹下的祸，此刻又偏要说来惹你伤心，真是可恶……”
柴绍捂住我的嘴，温柔的说：“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亲吻他的手心，那上面沾满我的泪，咸咸的：“答应我，你要照顾好自己。爱惜身体，长命百岁，知道吗？不然我一世都会不安。”
他笑了，捧起我的脸：“放心吧，我一定会活得很长。等将来你的儿子长大了，我来教他骑马。”我只觉得心一阵绞痛，强笑着问他：“要是女孩呢？”他深深的望着我，眼里都是宠溺：“女孩也教，女孩性子一定像你，是个爱跑爱闹的。”
“好。”我咬着嘴唇，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平静。我要牢牢地记住今天的每一刻，他说的每一句话，记住他今天的样子，我要说清我想说的每一句话，把我的心意让他知道，我不要再留遗憾。
“我想跟你说，”我说，“这次回去，我就会真正的专心过日子，养孩子了。不会再摇摆不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时常打发人去问候你。因为我知道，如果这一辈子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深深地吸口气，拼命忍住泪，继续说下去：“最好，就是慢慢的习惯没有你，照顾好自己。要么全部，要么没有，我要做一个纯粹的、坦荡的人，才不辱没你。”他凝视了我半天，抬手轻轻抚了一下我的脸颊：“一一，你长大了。”
我握住他的手：“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为我分心，拿你应得的，争你该争的。就象我认识你的时候那样，像个天神一样，再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你。”他笑，表情复杂的看着我。
我用力的点头：“是这样的。就算人生重来一遍，那日我还是会去你家门前等你。你是我的英雄，永远都是。”他微笑，眼中有荧光闪动，大约也是想起那天我傻傻的站在门外，彷徨无依。
“你是后世口中的传奇，无所不摧的大将，我，不过是你的一个俘虏。”我禁不住微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轻吻我的手，“一一，我明白的，我都知道。你放心，不要担心我，我并没有怎样。过去的日子很好，现在也很好，将来也会很好。嗯？”他拉我起身，轻声说：“让我再抱抱你。”
我扑入他的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他像一座山一样，给我依靠，给我力量。
他轻轻亲吻着我的头顶，叹息着说：“日后万一遇到什么难事，还是要来告诉我，知道吗？”
“嗯，”我轻轻的点头，他是我的亲人，一直都是。
又过了很久，我慢慢离开他的怀抱，对他说：“我要走了。”
这次，让我先走。
他拧拧我的脸，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想要说什么，还是没有开口。
我转过身去，出门。寒气迎面扑来，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走向山门。
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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