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近些时候的宫闱说是乱吧，却也显得十分平静。虽有苏贵人频生事端，但她所能针对的，也就是封位和她差不多的葛青等人。而再往上头那些真正在后宫有一席之地的人，近日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任由下面的人怎么作，都不言不语不加理会。
　　皇后自然不说，她管理后宫的手段在明面上一向都是放任自流。
　　贤妃膝下两个孩子，一个瘸腿憨傻的大皇子，另一个就是终于成年快要谈婚论嫁的四公主。眼下这段时间大雁与狄戎在墨虎山外打得不可开交，贤妃虽然不在战场但是对这场战事尤其关注，甚至她或许比皇帝等人还要担心这一场战役会输，毕竟按照狄戎之前的条件，若是此番战败，她的宝贝女儿作为宫中唯一适龄公主，恐怕是要被那眼底无妻儿的人送出去了。贤妃一直琢磨着给四公主物色驸马，要争取在战事完结之前把女儿好好嫁出去，免得到时候身不由己白受苦吃。所以这段时间，贤妃忙得很，根本就懒得参与这些年轻姑娘的游戏。
　　再之后便是淑妃和良妃，淑妃听命于周昭仪，这是后宫都知道的事情，故周昭仪这个刁蛮任性的主都没有动，淑妃作为她的应声虫是也万万不会动。而良妃就更不用说了，她私下已经和皇后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整天被不属于她这个领域阴谋阳谋烦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管苏贵人这个注定飞不上天的。
　　这样一对比，倒是周昭仪的安分更显得反常。
　　其实若是在后宫待久了，便知周昭仪现在这样也不反常。周昭仪虽然有时候一根筋，脑子不清醒容易被人利用，可某些事情上，她亦有自己的坚持。而她的坚持，便是她心中唯一的亲人，远在万里之遥、乱军之中的镇国大将军，她的兄长。
　　金刚怒目，青烟袅袅，来回不倦声声不歇的诵经声。无梳洗，无装扮，无多言，手侧多次磨过宣纸已经结上薄茧，此番场景是娇蛮跋扈的周昭仪在为兄长祈福。
　　事实上，镇国大将军每逢大战，这些便都是周昭仪的日常。后宫女子，一生都困在黄金牢笼中，所以或多或少都有执着。
　　也正因如此，上面的人都不想管，便有了现在苏贵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得意。
　　真的来说，这段时间苏贵人也是不如意的。或许是受上次君王不早朝的影响，现在太后将她盯得很紧，三天两头都要把她提到宁寿宫去教育一番。这虽然是烦了些，但也到底不算什么事，对于苏贵人来说最苦恼的，莫过于她初入宫时那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的圣宠，已经开始发散。
　　虽说按日子来算，皇帝最宠幸最多的人还是她，但也渐渐有了从‘三千宠爱集一身’到自己吃肉别人喝汤的势头。
　　由奢入俭难，万事皆是如此，所以本来就和葛青不对付的苏贵人，便就更加针对葛青这个喝她汤最多的竞争对手了。
　　可不得不说的是，在这上面，葛青还是觉得自己有一些冤屈。毕竟现在后宫，承宠程度排在苏贵人之后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横空出世的林才女。而苏贵人之所以放着封位低于自己的林才女不计较，转而对付高自己一阶的青嫔，是因为……林才女现在的住处，是皇后的昭阳宫配殿，她是皇后的人。
　　眼见这些日子，皇帝对皇后态度越发尊敬，苏贵人欺软怕硬自然不敢太过为难皇后的人，所以便只能为难为难一下葛青。
　　今非昔比，葛青也曾经被当做皇后麾下的人。
　　不过现在皇后与她越发疏远，虽然是替她解过围，但也就那么一次，之后无论苏贵人对她使了什么手段，皇后都是既心知肚明又冷眼旁观。反之再看这复宠的林才女，她出现时苏贵人分明还未反应，皇后就已经为了这个人亲自在众妃面前敲打了一番苏贵人，这也使得苏贵人这么长时间投鼠忌器。
　　那个早上，葛青差一些冲动的去问陈静淑，如此一来自己又算什么？
　　然而，葛青心里明白。
　　她算什么？什么都不算罢了。
　　林才人喜欢唱戏，喜欢在花团锦簇的地方唱戏，于是皇后便吩咐人将戏台搬到了御花园里面，而且几乎只要是林才人来了兴致要开唱，在戏台的旁边都能找到皇后的身影。
　　去御花园中看看林才人是否有唱戏，几乎成了葛青的习惯，毕竟这是她少有的，能偶遇陈静淑的机会。即使不能说说话，但是能看一看那一张脸也是好的。
　　可是今日葛青不走运，林才人虽是开唱了，但皇后并没有来。
　　戏台上的林才人气质和平日完全不同，五官被厚重油彩粉饰夸张，配合着一身价值不菲的戏装行头，唱腔婉转悠扬，颇有一分恃美扬威的味道。
　　葛青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她知道今年昭阳宫的牡丹一定又开放了，因为她在林才人的鬓发间看到一朵牡丹，很大的一朵，白色的，在光线下好像会发光一样。
　　昆山夜光。
　　“回去吧。”于是葛青坐下又站起，来也匆匆、去也想匆匆。
　　小茵见她刚坐下又走，疑惑的问：“主子不听了吗？”
　　葛青摇头，“不听了。我听不懂她在唱什么，若是坐久了，恐怕会辜负她这唱腔。”
　　“她唱的是《逐杨花》，是梨园的曲子。”
　　一个声音回答，葛青循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正朝这边走来的一位宫妃。
　　陈婕妤，陈婉音。
　　两边丫鬟相对行礼，葛青也站了起来。
　　“青嫔最近过得还好吗？”陈婉音问葛青，在葛青旁边坐下了，看样子是准备与她交谈一番。
　　葛青与陈婉音并不熟识，对这个人的认知也仅仅是停留在陈静淑的妹妹这一层上面，所以也没心思和她多话，胡乱的应答道：“多谢婕妤关心，还不错。”说话间依然是站着，并不是一副想要留下的样子。
　　陈婉音的长相若是单独来看，那么一定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美人，可她姐姐偏偏是陈静淑，人总爱将好的东西比对，而陈婉音的和陈静淑一比，便总是给人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陈婉音，就是一直活在这种感觉里的，包括现在也是一样。
　　“青嫔妹妹可有什么急事？”陈婉音问。
　　或许是当初梨容华的后遗症，葛青一听到这种封位后面加妹妹的称呼就觉得头皮发麻，尤其是当这句话还是以关怀的语气说出来时。葛青悄悄抿了抿唇，眼前的陈婉音仿佛和当年的梨容华重合。
　　于是葛青毫不犹豫的回答：“是啊，妹妹确实有一些急事？”
　　陈婉音，“什么急事……啊，我不该问的，青嫔妹妹不必回来我。”
　　葛青只想离开这里，“婕妤姐姐雅兴，可要好好看看，妹妹就先走了。”
　　“等等。”陈婉音叫住了葛青，笑道：“若是青嫔妹妹有空，可否让我去锦绣宫坐坐？我与青嫔妹妹似乎有一些投缘，想和你说说话。”
　　这一下，葛青不禁是头皮发麻了，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麻。
　　太像了，陈婉音现在的神态和语气都像极了梨容华，甚至给了葛青一种梨容华冤魂索命的错觉。葛青小小的打了一个冷颤，连忙道：“还是等妹妹有空了，去拜访婕妤姐姐吧。不过今日是肯定没有机会了，妹妹先行告退。”
　　她说得急，走得更急，急到陈婉音的话都没有说完。
　　“那姐姐就等……等着妹妹了。”陈婉音瞧着葛青逃似的背影，有些疑惑的问身边丫鬟：“她是在怕我吗？”
　　丫鬟没有回答。
　　戏台上，林才人的眼睛扫过这里，又端着一副目下无尘的姿态，继续沉浸在她的戏曲之中。
　　陈婉音安静的听着，她似乎对这场戏十分熟悉，在某些点还会无声的与林才人合戏。
　　“十年离索，杨花愁煞渡江~人呢~”
　　戏台上的林才人顿了顿，原本欲甩出的水袖还被牢牢的抓着，涂满桃红色胭脂的眼睛里，亮起一瞬的光芒。
　　刚才，陈婉音听戏听得太入迷，哼出戏中的一句。
　　洁白的水袖甩出一道波浪，林才人流转身形，又回来了戏中。

　　昭阳宫。
　　远在松山的秦山岚，从太阿宫送回了一封信，信里面是一张被揉皱的纸。
　　‘我的美人，我会用一生的余勇来爱你。爱至你容颜老去，爱至你沦为凡庸，爱至尘土将你我掩埋，我们都在沉默中化作虚无。但我的美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永远都是鲜艳的，即使我的世界都在寒冷孤寂中褪色，于我贫瘠的心上，也依然会有一抹属于你的红，在惊世骇俗的涌动着。我的美人，我永远的美人。’
　　纸上只有这样一排排蝇头小楷，字迹说不上好看，但是一笔一画都透穿了纸张。
　　其实纸张已经发黄了，字迹也一半模糊一半被尘土遮住，而陈静淑之所以能一字不差的读懂这些字，是因为这张纸本就是写给她的，她曾看过。
　　菡萏，是纸下面的落款。
　　这张纸，是秦山岚在密道的尽头即将离开太阿宫的地方捡到的。
　　陈静淑无言的将这张纸拿着手上，整整看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她看这张纸看得太久，还偶尔会不住的眨眼睛，或者微微活动一下双唇。
　　杜鄂不知道纸上的内容，但就陈静淑的神色来看，她以为陈静淑会将这张纸小心珍藏锁进宝箱，却没想到。陈静淑看完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并是将这张纸投进火里。
　　再深情的话语，一碰到火焰，也都在转瞬间做了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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