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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文丞相期会光明法 绣衣官邂逅白石郎
却说是日,王积翁请十位降臣到自己府中,因道:“此前说要请释文丞相为道士的话,文丞相已应允了。连连有人告宋宗室谋反,又议东征,一直不得时机;现在诸事有定,因请诸公来,公同联名,上书请释文丞相。”
詹玉道:“今之南臣:程钜夫、赵子昂两人最受大皇宠信。怎不请他二位来同议?”杨应奎道:“程文海、赵孟頫等在南都是白身不曾居官,所以未请来。咱每旧日都同朝,深知文丞相为人,所以合为一言。”詹玉一笑不言语。
王积翁道:“慢说南人,便是汉儿臣故旧,也常言文丞相可赦。陛下从前念起文丞相,也唯有赞叹,总不得区处之法。想必我等上奏,天心必生喜悦。”詹玉忙道:“难道北人诸老成君子,也都主张放文天祥么?”王积翁笑道:“可知宇文虚中之心,不独是一人哩。”又道:“此番还是许飞先来寻我。”
詹玉听许飞临出外犹有此话,点头道:“我与许承晖先识于春坊,又在礼部共事。承晖旧作东宫首官时,待招来的人都一般亲厚。不论南人北人,他都甚周到,不分什么青白眼。今日才知他相待文天祥毕竟不同。”谢昌元道:“南来同人资最深、官最高者,仍属留相公。要联名上书,也得留相公首署才妥当。”王积翁不得已,会同了其余南官一齐来拜留梦炎。
留梦炎早知此事,当时就不吭气。今日见王积翁引众官登府,才露了意,即道:“诸公都知,今时不比往日了。老朽虽犹叨僭正一品之虚位,不及在南景况,说话不及国人取信大皇。只恐不成。”
赵岩秀道:“正因旧日南臣今多位卑言轻,陛下又急于亲贤,所以程钜夫、赵子昂等方大进用。文丞相之才,视二位又差高,陛下又早有宽放他之心。想我等上书,要放文丞相出无难处。”杨应奎也道:“文天祥之才,实为南人第一。若得他首领南臣,与北人分庭抗礼煞好。”
王积翁道:“文丞相绝不肯为官,今应可为道士,已是难得了。”詹玉道:“文丞相纵在方外备咨询,言语也分量重似朝官哩。许飞在东宫时,常去拜他。凡文天祥说南方好人材者,他就命人详加访查,再请太子奏上,教委任地方。南臣里谁得这样信重来?”留梦炎吐舌道:“好么!见在朝的言语不听,反听在监的。这世事真正乱的不堪了!”
谢昌元笑道:“我还听见笑话:有南边钻剌的人,知道文丞相言语管用,来了大都求官,特特先去兵马司拜谒文丞相。文丞相不识得,问:‘汝来何以?’则说:“来求北地勾当。”文丞相大怒,叱道:‘去!我自是南朝丞相,岂为人求北地告身者!’此人方知文丞相意恶北朝,当时退去。过了数日复谒,文丞相却已忘其人曾来,复问:“汝来何为?”此人便说:‘特来见丞相,余无他事。’文丞相意则喜,笑垂问如旧亲识。这人出来,忍不住自道自笑,传出外来。”【1】留梦炎骂道:“好风汉子!”
谢昌元道:“我听说许飞掌春坊时,还有人就在兵马司等着许飞去。许飞与文丞相议完了话,出来便遇人投刺,逼得许飞也不露面了。自从许衡故世,许飞转来礼部,渐渐不见这般事。现许飞出了外,这样奇观也绝迹了。”
众人感叹了一回。王积翁因细说主意:请释文天祥为道士,赐“天师”号,放归故里,备皇元他日咨询。因留相公最高,特请留公领署的话。留梦炎听了半天,半日道:“不是老朽心硬,或与文天祥结仇。实以为诸位此话欠商量。倘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死口不应。
其余人无可无不可,不过架不住王积翁说了许多回人情。见留梦炎不肯作兴,也就罢了。王积翁虽有心,也不欲一人去说,且中间也别着许飞十分恳请的情面。俗说‘人在人情在’;今见许飞出了门子,也就不急论了;过了几日,却收着旨意,叫王积翁去日本宣谕,旨意甚急。王积翁没奈何,只得照遵,也无心再问文丞相事。所以有分教,文丞相应得:
花外子规燕市月,水边精卫浙江潮。
文山依旧独在大都兵马司土牢里挨日月。这年春日,问张千载讨了苗,在狱司院庭里种了两株枣树。心长怀闷,不多写诗了。只偶尔一集杜诗,或钻研棋局,聊磨光阴而已。这日将集句诗收束一遍,已得了二百多首。道不得个“棋淫诗兴薄,书倦梦魂迷。”文山因时常暗自叹道:“下半生,便是这般日月了?”
五月里大都下了一场大雨。文山所居土牢地势甚低,雨才一夜,便水潦烂涂,污泥都发了泡;地下淹的洿池相似。早起兵马司牢子、同狱的囚徒来看,都说:“淹的这样,丞相住不得了。须得畚土来筑地,筑高两尺方好。丞相不惯筑屋,待我每与丞相修一修。”文山感激道:“如此多承!”
众囚徒借来溷中铲子,遂掘起狱庭土壤,一铲铲畚来,土牢当中黑泥堆得小山相似。这些朽土皆是淤泥粪壤久沤地下所成,陡然挖出,登时臭腐秽气冲天。文山受不住,立在门外,掩鼻悔道:“这都是粪土,岂可置于人居?”众囚徒笑道:“丞相不省得,筑土都是如此。此时虽臭恶,待我每杵平实了便好。”
因又取了杵,众囚徒一齐来捣了一时,黑土渐次平实,盖满了土牢地面;又将干土洒了一层,严严实实压住了。果然臭气渐渐消下去,地仍如坻平,且看不出是粪土了。
文山揖谢了众囚徒,独立土牢中,看足下一方土地,甚平坦新整,谁顾及下面污浊相!暗叹:‘苟可掩耳目,臭腐夸神奇。’浊世中羊质而虎皮,此人所不能辨。大事莫不如此,小者又何知耶?”因不复理会,照旧读书。
谁知霖雨未歇,次日文山就觉得身上不好;到底被浊气侵蒸了。第一日,背上起癞,还能忍耐;谁知隔一天,左臀谷道渐渐竟发出疽来,稍动即痛不可当。文山睡梦皆不稳了,辗转床上,不得片刻安生,浑身烧得火炭一般。
牢子、囚徒都来探问,得知道:“这是湿毒发作了。等闲药治不成,唯有熬了。”张千载探问得知,赎了消疽散送来,又送集香膏,嘱文山自用淋洗。乱了一日,仍是一丝一毫不见好。文山连饮食都大减了,只觉患处越发疼痛起来,左股烧成连片,平生痛苦不曾至此。
牢中有年长的,过来因问:“但不知是‘有头疽’、是‘无头疽’?须医人看过了方知。若有头疽,忍到头出就过了;若是无头疽,又叫‘附骨疽’的,着骨附筋,疼痛彻骨,溃烂后,脓水淋漓,是不易治的,闹不好伤了性命。牢里不得好医来,却怎生?”
张千载闻言,急问文山道:“许飞医术是家传,或有些秘方;请他来看不成?”文山痛得神思都乱了,犹暗忖:这些药转之思,也不合叫他女孩儿知。因不许去问。
又睁眼捱了一夜,至四鼓时分,觉股下渐有脓水渗出;到底是痛苦难当,捱不得了。张千载侵晨来问,听说如此,慌道:“我即刻去请许飞,开一剂方子止痛也好。”急往许府上走了一趟,才知许飞已离京赴外任,往南去了,还不知哪年能回北来。文山闻此,伏床道:“罢了。再不必问别人。”再支持不住,昏睡过去。
三日后,沥沥化出流脓。文山几度高热反复,累垂十几日,血脓渐尽,方熬了过去。牢中昏暗,目力本已大不如前;这一病,又勾动目疾发作。文山自此左眼渐不能视物。连病了三场方起,是日照镜,一张面皮枯削瘦损,自己竟也认不出来。文山素是个美姿容的,今却也不感伤了,心如枯井劫灰。唯暗思:生已如此,来日不免死于污淖,流为腐朽矣。今之念兹,唯一具皮囊,何时蝉蜕而已。正是:
虽生得似无生好,欲死其如不死何。
却说文山病损了两月,毕竟囿于身苦,难能解脱;未免心气消沉。今番坏了一目,书也看不成,也无兴再作诗。身体犹不大好,闷坐土牢中,唯有一班牢子、囚徒照拂着。是日刘千户进来道:“有一位灵阳子道长,来拜会丞相。丞相见呢不见?”
文山正忧思难销,不得解释时,忽闻有化外之人来,自是愿见。一时就有一位极精瘦短小的道人进来,黑发短髯,并无甚出奇处;对着文山先打个稽首,文山还礼。灵阳子望着文山,先点头笑道:“邪气已退了;丞相可无忧矣。”
文山一闻此言,便知此人不独是沽名者,必有些来历。久晦之心,似有一线微光透进;不禁吐真道:“天祥常苦不得死耳。三番邪气侵体,竟不能解脱,未知道长何以教天祥?”灵阳子颔首道:“虽不免身苦,丞相常养浩然之气,可御邪淫。”
文山三度大病,早将生死寄天。唯自度孱弱之躯,仍不至死者,于“天命”二字,愈不得解了。今听灵阳子道出“浩然之气”来,忽焉似有所得。若真得着指点迷津者,怎能不问今生因果?不禁叹道:“天祥不自量,前半生家业得意,中道欲挽鲁阳戈,徒为无功;至今国破家亡,予则独坐北庭为楚囚,事亦渺茫。生且无因,死且无由;坐此老天长日,能不感怆。今懵腾罗胸,灵台昧矣;恳上师破我迷茫幸甚!”
灵阳子笑道:“丞相何用茫然!丞相之事业,如业风吹浩劫,终留日月以参天地。言则渺渺乎虚无,事尽历历之实在。俗世蒙昧,不能解此。丞相抱志不违,又何患哉!”文山叹道:“吾虽不违志,未得天命来去;史书千年,不见先例如此。恨吾几回当死不得死,迁延至今,徒受侵凌乃尔。”
灵阳子道:“此非侵凌,仍是磨砺。吾试为丞相说。乾坤赋气,各有化形,得其微末,则为草木;精华者孕育男女。人为天地精灵,一阴一阳,随气消长,此为长生。丞相断不可轻寻死,坏个中法度。”文山叹道:“世间果有神道乎?”
灵阳子笑道:“此非丞相此时所宜问者。吾前有言:天地有道,人禀赋之,故得循环生生。然则果有神通者,不成人世功。”
文山闻言,心念一动,道:“我少年爱佛道,闻于佛子,末法世界,天人不下世。吾窃以为天意难问,人当自勉励。故不辞愚拙,结军入关勤王,非抗天时,实欲尽人力耳。但问上师,天命果云何?”
灵阳子不答,但抚髯笑道:“妙哉!丞相非与争俗世功名者。如此,乃真与吾门缘法深厚。”文山是绝聪慧的人,闻言即点头道:“我长欲学道,惜乎此生婴于世网,未窥法门。”
灵阳子笑道:“有八万四千法门,诸法平等,法法无二,唯在拣择耳。凡人多须苦行;唯真英雄豪杰,浩然禀天地正气,日月之精,能立地成神仙。丞相可入大光明法门。记吾四言:功名灭性,忠孝劳生。日出云静,风消水平。”
文山记了,复问修道之诀。灵阳子笑道:“安敢以繁语渎辞劳君耳?丞相能尽参个中奥妙,又何待神仙之设教?”文山欣然道:“闻仙人言,吾死生脱然若遗矣。今蒙点化,不可无诗。”提笔为诗云:
昔我爱泉石,长揖离公卿。结屋青山下,咫尺蓬与瀛。
至人不可见,世尘忽相缨。业风吹浩劫,蜗角争浮名。
偶逢大吕翁,如有宿世盟。相从语寥廓,俯仰万念轻。
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人一阴阳性,本来自长生。
指点虚无间,引我归员明。一针透顶门,道骨由天成。
我如一逆旅,久欲蹑屩行。闻师此妙廖,蘧庐复何情。
灵阳子观其文字,抚掌笑道:“丞相真个道骨天成,仁义自立。虽在患难,实建功德。”文山笑道:“多谢仙师指引迷津。”
灵阳子叹道:“非贫道能指点丞相,乃丞相亦教贫道矣。贫道本欲与丞相多交些时,奈何贫道与丞相只有此一面之缘。金莲川桃花故石【2】将绝,吾今一见,即归于北漠,不复还中土矣。唯有顽徒宿业将满。可怜其嗔痴不悔,愚浊难化,皆由业障太深。贫道不忍见其永堕黑暗;后值紧要关头,望丞相拔赎一二。”文山问:“仙师高足,未审是哪一个?”灵阳子道:“丞相且休问,来日自知。”飘然而去。
文山自觉心胸疏宕,候张千载来,先请为置办几套道家衣冠。张千载应了,过几日来送衣,喜不自禁,道:“丞相猜看,这衣服却出谁手?”文山不曾见张千载这样高兴过,因问如何。
张千载低声道:“某前日在萧何庙里,遇着萼华梅娘子了。——他云是灵阳子道爷救起的,在邓剡处休养了两年,北上来寻丞相了。他说他就在这兵马司后面遇真观里栖。这衣服都是梅娘子赶制的。”文山听说萼华犹在,亦大喜过望。张千载满口赞灵阳子好神通,见旁边无人,复低声道:“梅娘子日日勤修炼哩,早晚却寻时机,纠合得忠义人,救丞相出也。”文山惊道:“不可。他死里余生,就该自寻好过活去,何必为天祥再生波折?”张千载道:“改日梅娘子来见,请他自对丞相说罢。”
果然几日后萼华来时,形容一如往昔。师兄妹相见,少不得痛哭一场,说了半日的话。千户所初还道不妨,后来打听着这女冠也是旧日文山部下,就不许萼华常入看了。文山虽不得出狱,自日日着黄冠,参悟道机。自号“浮休道人”,意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自此再有人求诗词文字,皆题此号。不题。
却说许飞出外,立意要探访民间,并不愿及早入官应卯去。且要搜集朝中奸党罪证,以为他日计的。往南走来,于路隐姓藏名,欲得详实。真金命人伪作一纸户籍蒙古人萨仁,许飞又本有一纸儒户,随他便宜用度。秦越的户帖犹是当日崔斌与作的,崔斌是精细人,作的妥帖。于路只说是北人来南访远亲。如今北方好学之士纷纷往南访学,也不教人疑心,以是二人身份都遮住了。冷眼相看,虽是走马观花,到底比在朝中坐井强去百倍。奔波经营,也难备述。一路慢慢访查。
是日要过黄河界,看两岸尽是官军拦守。才知河北遭饥,河北流民渡河求食,却被本地官军绝河止之,又将闹得凶的饥民抓起了。许飞见景,也不渡河,寻到驿站,知会了身份,教按投赦入马递例,与秦越备了蒙古马,一日行五百里速往上都告事。只因宋元时公事差往,皆快不过赦。军机、非常盗贼入急脚递,也不过日行四百里;凭此千里足好作京兆之宣。
又嘱秦越道:“你休去大都。车驾已去北了,都省是阿合马留守,不抵用。说不得你吃些波查,去上都告与殿下。”秦越答应,因道:“我去了,你自向按察司借些人马防送。”许飞道:“不成。我先访问定了,免得在任受人蒙蔽。我自小心,便不出事。”秦越去了。
许飞自渡河来山东道按察司会人。此时山东道按察司也多是同时新任的官,头年就遇了大旱、饥民,都不得主意。且按察司事最难:凡百细碎民事皆须经办,知会上峰,责重权微,虽法无明文,不及行省得作主。许飞正有心观北边按察司风俗,来日南去心里有数。此时按察副使陈公道:“等圣旨来须不及;我自寻宣慰司去,请撤了军,放百姓尽过河去,入境就食,责由我按察司担起。”众官都道:“该当。”因尽赦河北流民。陈公又嘱许飞:“今年各处丰歉不定,我每放人渡河,山东不能尽纳,流民自然还去江淮。公为十道宣慰司宣差,兼按察司使,得天独厚也。到南去,千万看觑北方流民!”许飞应允,悄然南行去了。
因自计较:申屠致远就在杭州,那是自己相熟的人物。先去杭州宣慰司里应了卯,问一问底里,就好行按察司事,各地勘狱刷卷去。况虽则如今扬州是江淮治所,不比杭州百年行在,或者有些大收获,也未可知;自己本是要去一路刷卷的。因取道杭州来了。
却说飞琼在军日久,本是第一个奸猾多疑的人。从前数度往来江南,皆有车马随从,印组挂腕,军权傍身。此次独与秦越出来,箱笼里不过带些衣服书册,也不带成块金银出门,将纸钞都散夹于书里,免得惹眼。此时过了淮河,秦越又不在了,剩自己一人一骑,加倍提防起来。白日剑不离身,只行大路阔水;日不落便投宿去。
一路隐姓埋名。一面是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一面值灯青孤馆,鸡号野店,梦残竹枕时,也有些感慨世路无穷,劳生有限起来。是日到州。秦越在时,好投庙观里宿,于中寻些江湖侠客。飞琼自己住,自要小心,不到天黑,便投驿馆大店里。
是日投一店,看那门前煎着稻秆熟水,任客人自取。一应物用也算干净。前面一男一女住店。一个穿一领直裰,五十上下,生得斯文温儒。那女子跟在后面,看去是个婢女,却也妆扮动人,仪容不俗。
飞琼瞟一眼登记簿子,前面进去的是个儒户,就住在隔壁。暗思:此人不知学问如何。我若真是个男人,趁夜联床清谈,也为佳话。转思:人家自有解语红袖,我去反不为美。因安心进了房,自歪在床上读书,一时身子乏倦,躺下要睡。忽听那壁厢男人叫:“公主。”又有女人笑道:“什么公主?”男人道:“平沙公主。”
只这几句,惊得飞琼披衣而起,握定剑柄,不知高低。暗思:被谁识破我身份?倘使跟踪杀人,不道得这样打草惊蛇;若是刺探的,毕竟出谁指授?心中百样念头转过去,仍不能决,只按剑扶墙再听动静。
听女人笑说:“就是这样。下跪何人?”“小人是听公主娘娘使唤的驱口。”“你跪我何来?”“要请公主吃小人一杯酒。”就听见咕咚咚喉咙响声。“公主吃了这酒,福寿康宁。小人讨公主一口残酒吃。”听那女人道:“公主走了一日脚乏了,你替我舔舔来。”就听见口舌舔咋声大作。
飞琼一生,不曾有这些见识。饶是久历沙场,几回背后看人?一时就慌了,当下蹙眉啮指,禁不住牙关都打起战来,不敢出声,疾忙抓起手边一柄竹骨撒扇咬住,登时将扇柄都咬透了。当下强捺心神,再听后面是如何:隔间只剩淫靡腔调,说的都是下滥话语。越听越觉害怕,身烫心跳,掩耳不能听。片刻,那墙轰隆隆地晃荡起来,落了飞琼一头一身的灰。隔壁叫念得一阵高过一阵,到后来听那女人嘴里连天王老子也叫出来。飞琼暗思:既然连老君、天王也带累了,饶我一个也寻常。始放些心。须臾隔壁声息。飞琼拢着被子,地上坐了一夜。
直等天色大明,才敢下楼。店伙计先唱个大喏道:“客官抱屈!”飞琼故意道:“什么抱屈?”店伙计骂道:“昨夜那对男女干事,倒似饥了八百年的肉虫饿鬼。直与震塌了墙板,今早就被左厢客人一狀纸告了,主人现已扯他去了公堂。便是冒失鬼的哥哥,冒八鬼、冒九鬼,也不道得这般相,且看他公堂上怎开交!”伙计满口里只顾抱怨,飞琼也不听,结了账出门,自此住店更加一万分小心。总等夜深人静,方敢睡下,连访士都不敢提了。
是日晨入杭州。且说杭州风景宏丽奢华,湖山胜迹,大小也有千百处。当日伯颜未此用兵而谢氏自降,故不比扬州、常州等殄灭,仍是好个销金锅儿。又兼临近太仓开港,今为万国码头,往来货物贩运贸易直送杭州,繁华日盛。飞琼自线湖门进来,真是移步成景,身在画中。昔日与大哥至此,为禁将士入城,连自己也禁住了不多走,今日始得畅快。看湖山洞池,秦楼楚馆,多少天外笙箫;人倚七宝楼,如蓬莱阁中天人语一般。路上公子持鞭,仕女簪花;朱轮华盖,语笑喧阑。又有些包头裹衣的回回,波斯人物,或蒙古贵人骑马过,惹得道边阁上人家纷纷卷帘观望。
飞琼走了半日,觉倦怠了,往市坊中来。但看浮铺上行,百市买卖,各有店铺,挂着店标。又酒店门首缚彩小楼,安着红绿杈子,绯绿帘幕,隐可见其中装饰山海漫漫,酒座潇洒,大酒楼上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其中珠帘绣额开卷起伏,浮华盛闹,车马如流:出入尽是妖郎姹女。
此时朝食早都毕了,那些小酒肆,散酒店,熟食店,茶肆店等都开起来,多有裹巾短衣的小民往来聚散。路上担货郎担的、摇拨浪鼓关扑的,一时也过不尽。飞琼脚上累了,看准道旁一家名曰“花月楼”的,走进向临窗处散座坐了。看茶肆列着花架,上置奇松异桧以为装饰店面,伙计敲打响盏延客。对街风景又殊,有卖卜的吆喝着“时运来时,买庄田,娶老婆”,一路过去了。又有那些路歧人,吹箫弹阮、锣板歌唱,来寻生意;飞琼禁不住也笑起来。
一时那店中伙计却安排几样菜过来放在桌上。飞琼上回来杭州、坐村店,却是为唐钰的事。于杭州这酒楼里风俗,全然不知。此时看了,心中诧异:原来杭州人外面吃筵,都不要自己择选,店家自来上的?倒也新奇,与大都迥乎不同。他本修养生法少烟火食,却谓店家殷勤,不好相却;见那伙计迟迟不去,遂提箸挟了一筷送进口中。
旁边人一看便知他是外路人,也不作声,看着取笑。那过卖见状,知他生疏不惯,也肚里发笑。旁边有个老汉,观此道:“小官人,那是看菜,不是吃的。”那过卖方说:“正来问官人要什样。”飞琼忙搁了箸,指着问:“这都是什么?”那过卖道:“糟琼枝、玲珑双条、莼菜笋、玉屑糕。”
飞琼方待问价,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嚷。看几个小童簇拥一直裰缝腋衣,高幞头的公子,挺腹仰脸进来。那过卖早不耐烦同这外路人絮烦,忙趋到门前笑道:“大官人来了,今日有上好醒酒口味,孝敬官人。”那公子一摇手,那过卖笑说:“官人可是才往南瓦子听戏去的?”飞琼暗思:“可是这里也有杂剧演作么?”
听那公子冷笑说:“从前吾在丰乐楼,与众位学舍大夫听的是什么?那些北鄙荒郊杀伐之音,武夫马上之歌,岂能污我耳?”那小童亦搭声说:“公子御前袛应人,什么好曲不听过,会看那些不入流的!”道:“汝识勿得咱公子着的这是御退衣服,顶戴着是御退罗帕!汝识得嚜?”那过卖连连赔笑说了许多“是”,忙引着那公子登楼去。
飞琼进来半日,万事新奇,只顾着看。此时才见这酒楼还有楼阁,未知楼上风光何如。看对街亦有楼,小阁十余间,尽是些靓妆美人头簪时花绾着高髻子,钏在臂、钗插发,凭栏而招。回头看此店里,却又有几个伙计执壶捧肴上楼去,那提壶、杯杓,也都是精洁贵器。往自己身上一看,晓得青巾布服,是无人搭理的。
飞琼生性甚爽朗,毫不在意。方要起身出店去,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延过来,对自己福了一福,开口便唱。飞琼深为特异,看他和怜儿一般年纪,听他唱也无甚出色,却自出了神:不知秀秀怎样了,在大都生意如何?那个卢挚待他怎样?玉京书会的人可有新词付唱?渐渐有些想念。
那女孩一曲唱毕,又是一福,便求支分。飞琼知是要钱的,暗思:若是秀秀、怜儿这般在外撂地唱,合当帮衬着。心里一热,忙自腰袱里取半贯钞与他。那小鬟少见散座里有这样好声气的官人,好不喜悦,叫声“多谢倷”,忙接了钱复要出门去别家,飞琼忙叫住问说:“怎么你不往楼上撂地唱去呢?你自慌来慌去唱给散客听,总不得出头的。”旁边那老汉闲坐半日,靠过来道:“小官人,我看你路岐不惯,我说与你。”
飞琼看那老汉一脸和气温厚,道:“小人正自是个北人,为探亲友来。老丈有何吩咐话?”那老汉见他抬敬,颇喜,二人攀谈起来。飞琼便请教酒楼风俗。
那老丈道:“这些大酒楼,各有风俗。楼下散座,谓‘门床马道’,专与闲客踅趁处。上面楼阁却是承应官人。这女娘都是打野呵的,那入得那些官人眼?只好在马道前擦坐,淘澄几个子儿。官人不见对面那些有名妓女,那才是往楼上卖客的,也要换汤斟酒,献果烧香,尊贵的很喏。”
又道:“来这家店,虽坐马道里,也有些学问:第一,要吃他家梅花汤饼。独他家汤饼是浸白梅、檀香末洒水里蒸,又和面为馄饨皮,是临安一绝。”飞琼笑道:“承教了。”老丈又道:“俺临安风俗,久在辇下,骄慢是有的,小官人担待些些。”
飞琼听他是好意,忙应下,又笑说:“小人只是诧讶。怪道人说‘富主在南’,只这一座酒楼,尽是有来历的。刚来那位官人,未知是那路神道?”一语未了,旁边一人笑说:“那些算得什么?仰皇宋恩泽,做过两日穷官。如今家产折变尽了,不晓得败落成甚么,硬要充体面瞒人眼。——还不知晚间趁那庙里乞食呢!”
飞琼吃了一惊,回看那说话的人一领皂褙,系着吕公条,戴着唐巾。老丈说:“那位是此间代作文章的一位秀才。是先太学上舍里的,文才最好。”飞琼点头,冲口道:“怪不得。”
二人又闲谈几句,飞琼便告辞出来,这回留心细细地却看风俗。那边散酒店,却悬着竹栅布幕、草葫芦、大碗子,出入尽是小郎百姓。那行菜的伙计,左手扠了三个碗,右臂一溜驮叠二十碗下来。那一旁不少叫菜的近局伴当,那里问准了客人,便唱念菜名,报与局内,滴溜溜传出煎鱼卷,烧茄子,扑鼻油火香气传来。飞琼不甚禁得住,又向前走。一路且看风景,闻吴侬软语唱噪不绝,全是小人家安适闲乐。暗思:这样销金锅子,入便难出!
又想起白天看歌妓都穿戴妖冶,妆饰更比北方不同。飞琼自是个女孩,也自歆羡。思道:这南边的头面和北边端的不同,何不明日去买些插戴?等秦姐姐回来,我二人也做几日闺阁女郎开心儿。计议已定,巴不到第二天,却把假面一揭,清早便入城来。
这边几道街坊,却是卖首饰、衣服、器皿,一应动用之物,沿街也有些小毛艺人,补修冠儿,接梳子,人不叫断不过去。亦有挑担卖梳箟,时鲜花朵,还有罗帛脱蜡像生的四时小枝花朵,那里沿街声声疏懒地叫卖。
飞琼扮男子几年,不曾留心于此,此时看,真个崭新洞天。且南方富庶,玩物精致珍奇,非北方可比,只管贪眼觑个不了。进一事件店里,金翠辉映,不可逼视。单花冠便十数种,发梳、簪钗更不能胜计。此间事件,多施金点翠,镶玉嵌珠,极尽工巧之能事。飞琼放了这个,又看那个,目不暇接。别的不论,独见那海海漫漫,金银簪铒中有一两股钗,目为之一新,却是从不曾见过的:此钗不似其他钗子,头上打造成花草鸾凤形状便罢,此钗却是钗股弯弯铸成,约莫一掌大小,如新月长虹一般,其上悉悉窣窣的流苏碎玉禁步,轻轻乍碰将,便颤巍巍摇光溢彩。
飞琼陡然见此,即刻爱上了,心中砰砰狂跳起来,问:“这是什么?”伴当道:“桥梁钗啰!”问:“若干钞买得?”那伙计道:“如今行情么不好,钞么只索五百贯便得。”
飞琼方在将那钗欲往头上比,闻言讪讪放了手,思道:我年俸才五百贯,出外无非加上官田,也增不多。这一些小物事,竟抵我一年之俸禄。我那得闲钱买些这个?不由大失所望,心中舍不得,也只得狠心要走。伙计看他意思不买要去,自柜台下伸出三个指头,低声道:“若有银子,就此数便了。文契上也不用写钱,便宜的多哩。”
飞琼闻言一怔,更连妆扮爱美的心都打消了。暗思:物价腾贵如此不说;钞银官兑外竟还自有价。钞行江南才三年,币信端的坏到这样田地?又思:妇人头面皆奢靡之物,不比日常用度,未必就见出物价涨数。还须得细细查清才是。
那卖主见过多少女娘在此魂不守舍,看这人出了神,也不为怪。笑道:“娘子若有急用的,往对面赁物的去赁不妨。”飞琼自退了出来,恍然若失。又看过几家,价都相仿,别的金银饰物也多是天价,那一串水晶数珠也要几十贯,连街上叫卖茉莉的,满戴七插,也要几十劵,飞琼叫住问道:“你这花多不过一日便萎谢了,尚恁要价?”人家也不理他,挑担过去了。
飞琼到底惦记那桥梁钗,鬼使神差的往赁物店中来。进来却见酒器、首饰、被卧、衣服各样皆在,又有一绮装丽人,并一个未留头的小童在那里挑选,店家正攀谈者,听他道:“娘子还是要上次那几样?”那丽人摇头说:“茵褥、衣服都选好的。今日是赵节级来。”又在议价。听那丽人抱怨手涩,店家笑说:“节级大官人自然赏的,娘子却休亏咱。”
飞琼这才知道这丽人是个娼妓,心道:原来他每也购置不起,却来租赁。——这地方乃是平康歌馆往来的去处。”一抬眼见那器皿中一个金相莲花纹铜镜,恰映出自己形容来:寡眉淡眼,兼素妆倦容,不及那丽服艳妆的妓女多矣。心下立灰,想道:我生的平庸,并无几分人才,又何必十分象意的装饰。且来了杭州,正事不做的一件,且顾贪玩。也就退出来。卖主看他不买,详情是没钱,暗笑:“若没钱时,出甚门子!”飞琼也暗自笑道:“来了江南,如今做不起女人了,反是做男人便宜。”仍旧绾髻结巾扮作男子,在城中闲游历。
次日是浴佛节。杭州自古佛事极盛,小杜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犹是李唐时营造。至宋时,闹热更上。入元以来,即如白云宗、禅宗、密宗喇嘛多门,皆在杭州建寺。如今江南释教总统是杨琏真加,在杭州兴土木、建寺塔不断,一时佛焰炙天。是以浴佛节比历朝皆盛。诸寺院作浴佛会,往往以小盆佛铜像,糖水浇浸,覆用花棚,铙钹交迎,往各富室大户中求施利。西湖还有放生会,画舫齐开,布满湖上。就在西湖大作经忏,放焰口、烧天香,城中小民多赶闹热去了。
飞琼那里还看佛子的事。心里到底不足,又踅过坊巷,意欲再去观那桥梁钗。这些日子眼渐熟了,能平度士女,一副头面少者价值几百贯上下、甚有千贯万贯者。而人物浩穣,也不少了奸黠游手,无赖少年。正逢节日,闲看那些路上水功德局的,那里博戏关扑赌钱的,竟还有娼优美人眼波、诱引少年的,负手背暄,路上自在看笑。
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小官人,往那里去?”回头看却是昨日那老汉,飞琼忙拱手行礼。老汉笑说:“小官人怎的不往西湖去?”飞琼这几日听杭州话也听惯了,笑说:“老丈怎的不去看热闹?杭州真好繁华形胜所在。”
老汉听说,把手一摇,头一摆,叹道:“小官人不晓得,如今大不如先了。小老儿年青时候,见过好大世面哩,就御辇幸湖山观潮时,那是怎样的一等排场?现下有何热闹可说?”把手一指不远一处卖唱的道:“那都是原来御前供奉的人物,岂非萧条的多了。小官人却看罢。”
飞琼道:“晚生年轻无见识,果然看不备细。据俺北人看,也就甚好。”老丈闻言道:“小官人仔细着。我看你生疏。你孤身一个外路人,昨日出手又阔绰,也须提防欺诈不仁的事。虽说临安风俗不差,也是人多手杂,休教叫人盯上了。”
飞琼往来庙堂江湖,交自有方,却疏却人间世久。闻此言大是感激,笑道:“小人记下了。小人一个穷醋大,或得女鬼狐妖青眼;若江湖英雄,大约是看不着的。”二人因一道走了一会子,那老丈问许飞北边做什么的。许飞自说是个儒户,来江南访学,顺道一观风景。突然想起一事,道:“老丈可知哪里有碾玉作坊?或是卖玉器古董的店铺?”
那老汉笑说:“真个问着了!”因指衔尾处说:“那是一家好玉器铺,是本处一个宋大官人的本钱,小官人有甚求索,往那里去不妨。”许飞忙谢过了,走去看时,却是两进三间的大店面,额曰“淇奥居”。
飞琼亦觉有趣,走进时,外间静幽幽无声响,但闻里阁一缕琴音,铮琮如雁鸣,声极幽越。正中一龙纹大鼎,两壁、案上尽是犀玉琉璃宝玩。飞琼且赏鉴着,听身后人笑道:“此间可有能入青目的?”飞琼随口问说:“足下可知‘玉桃盏’?”一边回头。
见那人头裹青巾,身着白襕广袖衫子,缓步踏出内阁。好个白石郎!生就朗眉乌鬓,凤目薄唇,倒似魏晋画中走出的人物,真个高霞孤映、明月独举,态度从容,仪表风流。言语又不似杭州口音柔媚,恰是玉振金声。饶是飞琼见过多少人物,也不由呆了。且这眉眼如何亲切面善至此,倒似久别重逢一般。方才弹琴的想来必是此人了。这样怡适态度,似骨中透出的谪仙气概,连子昂也比他不得。恰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杭州倒真是藏龙卧虎之处,却不知此是何人。飞琼原为找玉桃盏方来此,此时全副心在此人上。听他笑道:“足下说的,是修内司造御用的蟠桃杯?”
飞琼却当真不知玉桃盏别名,呆呆地,只点了点头。此人笑道:“听说是伯颜丞相取了去。”飞琼不料这事传遍天下,倒不好多说,只笑说:“不见得罢。”心中老大没意思,转过头去又看那些玉器皿。那仿汉玉都做的精光滑塌,听那人笑指说“这是汉代的玉佩”,“那是坡公玩赏过的玉壘”,一样样道过去。
飞琼漫应着,暗忖:可惜了这副好面目,也是青蚨肉好,只把孔方在意的俗人罢了。心里倒失落起来。因略略看了几样,欲告辞离去。转眼时,看见一排玉钩绦,再细一瞧,其中一个竟似自己的那枚羊脂透雕秋山玉带钩,忙上来看时,可不正是!
心中一阵乱跳,方要一把攥住,因忽想道:不知能赎回不能?不可行太急了,倒叫人觉奇货可居。又想:他店中颇觉冷淡,少不得议价一赎,等大哥自北回来,叫他见了欢喜。因只作不在意,拿起赏玩。听那人笑道:“兄台果然慧眼。这是小店最上色的白玉物件了,且是好古董,久有年月的。兄台且看上面的血沁。”
飞琼正失而复得,大喜之中,闻言不由生怒,随口斥道:“胡说!这上面那来什么血沁?”看那钩绦上面竟真有丝丝血色,大生烦恼。那人闻言抚掌笑说:“兄台真个是识货之主!小店卖玉,也图交识些有缘之人。兄台请里阁一坐。”
飞琼心欲购此,当时同他进内厅,分宾主坐定。看到厅前所悬轴图,却是一卷《苏武忠节图》,后面诗跋,却是文山笔迹。觉此地处处透出奇诡。欲起身立去,欲探究竟,又欲得他为人,到底是不曾先去。因先问这血沁哪里来。
那人笑道:“这是小店几年前从扬州收来的。卖主图加价卖,将他包在羊腿里,却把上好羊脂玉毁了。我只得胡乱卖个,不料被兄台巨眼识出。”亲执壶点茶递来,问说:“请教兄台台甫、郡望?”飞琼接了道:“姓许名飞,草字承晖。久在大都,今来南边访亲。”那人放壶抬眼笑说:“许兄用茶。”
飞琼举盏,也只略沾唇便放下,道:“不敢动问官人尊讳?”那人举盏道:“姓宋名复,字元任。”飞琼心上就一颤。又笑问:“听官人口音不似杭州,未审郡望何在?”宋复微微一笑说:“茕茕孑立、飘沦四海之人,实无故国。”自噙茶饮下。
飞琼坐不住,心中又惦记着那玉带钩,听他问说:“许兄如何不去禅喜?”飞琼笑道:“我闻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虽是佛子生日,却是佛子自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笑一抬手道:“还不如往这三千大千世界中,请宋兄布施七宝呢。”
言犹未罢,只觉手上没丝毫力量;再一提气,觉浑身筋脉酥软,动弹不能。不禁着慌:早间明明服过阳丹,不该这么早发作:明白是着了人道。暗悔松懈:千里路上不出事,全靠十足戒心。偏进了杭州,就敢轻易信人。来时尚见钱塘江上守军,自己于地分又生疏,怎能真以为是承平居处?又想起听人说浙闽民间风俗,都是诡秘杀人:每每执缚其仇,或用酒调锯屑逼之使饮,黏毁肺腑,受尽零碎折磨;或用湿草荐束体,拿布裹卵石痛下殴棰,五脏俱裂而外无伤痕,官不能鉴。——死倒不妨,想着会死成狼狈相,就不禁怕起来。又想:他说无故乡,可能是常州人?若常州屠城报应在此,那也罢了。
正自胡乱想着,那宋复只饮茶,浅笑不言。飞琼看他正晻良眸,堂堂一表,不似为恶之人;或者确有缘故、是深仇。又想到自己死也不妨,种种公事不完,却托与谁?片刻之中早已转过无数念想,心灰情急。又忽然一转,问说:“你是吕师夔家人?”宋复抬眼一看他,仍不出言。
飞琼只道自己猜中,方要追问,忽听外面脚步声。却是方才那指路的老丈,提了箱笼进来道:“公子,取来了。”飞琼细细一看,竟就是自己的箱笼包裹。那老丈倒向自己拱了拱手。飞琼才知被他赚了,不禁怒气冲高;再回思宋复这一晌言行,明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自己却不知不觉,随口漏泄,鬼使神差地入了围。
看他开了自己箱笼,先取了双鸿剑,放在一边;复又取了一卷书稿,看了便放。飞琼印信文引一向贴身藏腋,还不惧他立刻识破。但看他一卷卷拆开自己随来所记,漏泄亦多了,且看他待要如何。见他将翻到箱底,竟将那木匣取了出来。飞琼对此物珍重莫比,从不许旁人动的,见状不由大怒道:“放肆!”
宋复毫不经意,笑说:“许兄不必气恼。我不过好奇,待要私发,又怕当贼待了。只好当许兄之面检看一番。等看罢了,自当赔罪。”手只一错力,匣上锁应声而断。
飞琼急怒攻心:此中全是相师录下南北众地赃税、田土、冤案,关带无数人性命,岂可叫这不知底细的外人看去?只拼尽力气,想喝“住手”。谁知心气已乱了,方开口,喉中甜腥涌动,竟呕出血来,头晕目眩。宋复倒奇了,问说:“许兄正抱恙么?”飞琼只咬牙死盯他面目,见宋复起身走到自己身傍,左手握了脉门,右手才举起,飞琼忙别过脸去。宋复却放了手自语道:“原来是女儿。”
飞琼见他看穿,知他晓得秘术。就觉他手掠过自己发中,在百会穴上一点,觉身轻好些;攒些力气,就势立起,自案上掣剑横在身前,冷冷问说:“宋兄是何主意,不妨直说。”宋复且笑叹:“好个宝剑!”
飞琼冷笑道:“不必说风话!我须不放过了你。”仗剑来刺。宋复闪过,飞琼即案上夺了木匣,抱紧在怀,犹将剑指着宋复。宋复让开一丈道:“实是想请教娘子身份,来江南何为。娘子如见怪,我先赔礼了。”真就作了揖。
飞琼冷笑道:“谁知你存心如何?须说重誓来。”秘术门中俱把誓言看的重,故要他起誓。宋复抬手道:“只为娘子借许飞名义行走,不知来历。我自听说:大都发要人来杭州、扬州两处取诬证,要构陷江淮长官,故而疑心。还请娘子为我释疑,一字是虚,天诛地灭。”
飞琼方放了剑,道:“原来如此。”一是门中风气淳,二是于此人本怀悦心。当时二人重见礼入坐,飞琼道:“欲闻端的不妨,先请这位老兄出去。”那老汉便知说的自己了,一笑出去。飞琼先问道:“宋兄究竟是何身份?戚戚如此,必有缘故。”
宋复笑说:“若说时,恐娘子不信。我幼年即父母亡故,随秘术门中师长遍游江南。因家里本有些产业,我长成回来,亲友还与我,就在临安多做买卖生意。娘子日前歇处,亦是我的本钱。听伙计偶然说及有大都儒户名叫许飞的在。我早闻太子詹事许飞乃鲁斋先生侄孙,却是扬州人氏,年纪却相合。种种叠叠,交错不一,故此疑惑,因请老丈留心。及至见面,却又是女郎,实不知许飞是何如人。”飞琼道:“我自是许飞。许先生去年冬月业已亡故了,我亦因事出外。宋兄不阅官报,恐不知及。但不知宋兄所说被人诬构,说的是谁?”
宋复听他前语,也只点头。听问便说:“我也不知。江淮颇有几位好父母,诚恐再如前执政崔公那般被伤了,所以关心。”
飞琼听他提起相师,言语间甚尊重,又把惕心放去两分。暗想:他每散人,于朝事确实不得知许多。因也罢了,将出印信来与宋复看。宋复看罢笑说:“原是绣衣指客,我怠慢了。只是娘子本是女子,许鲁斋为人闻说亦最谨严,如何侄孙又变成侄孙女,又得朝廷封诏?”
飞琼笑道:“此事难讲,却是崔公作成的。”将匣子一举,郑重说:“这是故崔公遗物,是崔公仅存文字。我下江南,首要替崔公全志愿。”宋复点头道:“果然是我太唐突。”因笑道:“使君在杭州欲何为?”飞琼道:“一则瞻仰南国,二则疏散心胸;三且要看看民生。过不几日,也就该沿路刷卷去了。”宋复笑道:“今日相见,则是有缘。使君不嫌,就在舍下一叙。”飞琼满心疑惑,鬼使神差的应了。正是:
幸因流浪处,暂得见何郎。
进来半日,还有一疑悬心,因指着挂画问:“足下这幅画,果是龙眠真迹?怎么又有文丞相题赠苗安抚诗?”未知宋复如何答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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