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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血盟
运河江面上,两支同样挂着双蚊龙战旗的船队肃然对峙。
帅船被景言劈断了帆桅,随风越江而出,逐渐接近常盘城外四座防守高台——
“你说什么﹖青原危在旦夕﹖”
皇太子尚未收剑,独自一人立在帅船之首、威武直如绝世战神:
他没对平叛军下令闯关,林辉亦不敢贸然攻向景言。一时间,全城人都在目见那船逼近而来,却又没士兵胆敢再搭箭上弦。
“陛下指控少将策动谢家余党的谋反阴谋,连发了多道金牌,要他孤身回京面圣认罪。”林辉急喝:“我们不明不白就被打上逆贼之名,如果朝廷再清剿应龙军、只会重蹈谢氏一案误害忠良的覆辙﹗殿下、请您明辨是非,放过城内二万兄弟﹗”
景言心里剧沉:
叛兵是明打为谢家平反的旗号,青原身份在此时尤其敏感;自己在离城前下命让他前来两湖,其实便是将他留在身边护其周全。
然而现在,帝君竟然绕过了自己、直接将其召入平京﹗际此厉兵秣马的时刻,这无疑是逼应龙军笼里作反,徒令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我从没打算对应龙军兴师问罪,更不会要你们蒙冤死在这里。”景言厉声怒喊:“但若你真的将平叛军拒诸城外,便坐实了青原的叛国罪名,他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加危险﹗”
帅船此时已将四座高台抛在后方,水闸却仍然拦住入城之路。
“殿下﹗末将一向信您,但这一次,我不能将兄弟的性命随便交出去﹗”
——他竟然坚决不让景言进城﹗
帅船顺流乘风、转眼更是加了速,掌舵手当即全体拨桨、急速剎止船身。
景言一声断喝:“撤桨﹗”
船上士兵全体骇然相望,却见皇太子收剑归鞘,缓缓展开双臂,傲然扬首直视林辉:
“我现在便把命交在你手上,”景言眼中掠过凌厉雪亮的光,“就看你到底信不信我。”
他让士兵放任帅船前冲,却竟然还悠闲得可以,甚至跟身边的副将打趣:
“你们统领和我说过,应龙军每艘战舟都稳如坚石,不知道他的船能不能当攻城柱来用﹖”
若不是皇太子的军令如山,估计船上士兵都赶着去跳河了——
到水里还能跟鱼拼命,撞上水闸那是他娘的死无全尸好吗﹗
数百兵士都聚在甲板上,耳边响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颂唱:
只要从了皇太子、名留青史绝对不是梦﹗
水闸从前方漆黑的一点,迅即放大成一个巨型铁栅,彷佛在对帅船全体将士微笑招手:
少年,为国捐躯吧,国家的忠烈园等着你。
“运桨——﹗”林辉对帅船的士兵戟指大喝:“快把船停下来﹗”
全体士兵泫然欲泣:
能停就一早停了啊﹗﹗你来敲昏皇太子试试﹗﹗
“我和青原把你们看得比命还重,我敢为他撞上去,你说我会带兵来毁掉你们么﹖”
——帅船失帆毁舷,与水闸之间已经再无缓冲。
实木以这种速度撞上钢铁、与鸡蛋跌落石地无甚分别,而站在船头的皇太子,将是第一个被水闸绞成肉酱的人﹗
皇太子总在用生命去胡来,这个时刻、也在用生命去维护他们的统领﹗
船上的应龙兵豪情壮起,无视几息后将会把他们撞得粉身碎骨的水闸,一致对主帅下跪:
“愿随殿下赴死﹗”
那一声的气势直吞江河,帅船挟着巨浪拍打水闸,似要将皇太子完全淹没在内。
林辉双臂一振,喉间爆发出嘶吼——
“拉闸——﹗﹗”
顷刻间,城中无数兵将都扑向控制水闸的转盘,齐声发喊,奋力转动绞索——
数百人不顾撞得头破血流,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把闸拉起﹗
上千斤的铁栅徐徐升高,金属的冷光映着景言的冷冽俊容。
铁柱尖端在他头上呼啸而过,撞碎了上层船舱,实木摧折、庞大的船身部分颓然倒下,眼看快要压落甲板,景言反手一剑、竟用“七重杀”的劲气硬将破舱推去水面﹗
战船已是破烂不成形,却在最后一刻闯过了水闸。
剎那之间,城内外一众军将仰天长呼,林辉松一口气,几乎在城墙上脱力跪地。
——皇太子全身被浪打湿,银甲滑下一地的江水,终究是毫发无伤。
“看来这船要交给青原再改装、才能当作攻城柱啊。”景言微微一笑,“谢谢你们信我。”
停在常盘城外的平京水军开始前行,陆续越过水闸。
林辉神色怆然,握刀于胸前,以军礼对皇太子回以歉疚。
——这队平叛军凭着景言一个豪赌,最终竟可兵不血刃进了城。
“陛下已经下了御旨,要其余十一位王爷火速带兵到平京勤王。”应龙军将领低头歉然道:“所以看到殿下的帅旗,末将还以为您是奉命来攻打常盘城。”
——进城之后,景言立令应龙兵抢修战船,与林辉在总管府内闭门密议。
听毕几日以来的军情消息后,景言在案前抱臂沉思,忽然摇头失笑。
“殿下﹖”
“没什么。”景言笑着叹气:“勤王令一出,其他王爷如何反应﹖”
林辉一愕,旋又凝重的道:“所有亲王都在封地整兵,暂时未有一位出发前往平京。”
皇太子听后并没惊讶,又问:“安庆王呢﹖”
“安庆王于扬州集结十万大军,十日后将发兵西行。”
景言不禁冷笑——扬州一向是以重守的城池,要集结十万兵马、又何需十日之久﹖
“十日之后,平京不知已成何模样。”
“说得不错——”
只听总管府外一人沉声道:“平京十日内的命运,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安庆王﹗”
林辉骇然转向景言,“殿下,末将没——”
皇太子脸上诧然之色一闪而逝,对他稍稍挥手:“我明白,你先下去。”
林辉离去以后,足音从外步入,又缓缓关上了门。
“皇侄因何事而分神﹖”来者摘下风帽,露出被遮盖住的脸容:“以你的武功,断然不会被我接近门外亦毫无所觉。”
景言眉冷而眸寒,看不出其他任何表情。
“四皇叔比我还要早来,看来之前已经料算到这一切吧﹖”
“没错。”安庆王脸上同样漠然:“湘州城出事之后,我便日夜兼程西行运河,潜入常盘城来等你。”
“所以你也料到父皇根本没打算保住水道,只是想着要固守平京而已。”
“是你对他还有幻想,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看穿他只把你当成棋子。”
皇太子权倾都城、平日在朝上舌剑生锋,此刻却是彻底沉默了。
“他将青原召回平京问罪,先让你与常盘城的驻兵拼得两败俱伤,在此之后,随你而来的平京水军亦必对皇太子起了猜疑,即使你是武候再世,都挡不住廿万赤川水军与叛兵的猛攻。”安庆王蓦地冷笑,“不过他也不在乎,因为叛兵被你拖住脚步,勤王军到时候亦已抵达平京,照样可保他皇座无恙——”
“可惜他前半生作孽太多,勤王的如意算盘竟然打不响。”
“他打的是另一个如意算盘。”景言淡然道:“就算没有勤王军,平京仍有洪达大将军镇守、十万皇城三卫作最后战力,加上固若金汤的城墙,未必就会输。”
“然而诸候拒绝勤王,便相当于对国不忠,形同谋反,若我届时还没战死,大概便要以削藩之战来赎罪,为他清除南楚根深蒂固的王候势力、直到在战场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
皇太子述说得相当平静,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带兵出征﹖”
他闻言挑眉,“四皇叔又是来干什么的﹖”
两人隔桌相对,四道冷锐的目光皆在半空迸出了火。
皇太子的眼底忽然炙烫得惊人。
“在我弄清楚一个问题之前,我不打算和你谈下去。”
他以你我直称彼此,已是完全无视皇族的长幼之礼。
安庆王一脸了然,径自在案桌前的主座坐了下来。
堂内顿时弥漫着诡异的安静气氛,景言深深瞧着安庆王,忽然对他说:
“联合明教对我屡下杀手、策划廷宴刺杀,后来鼓动夏军进攻天引山,到现在一夜毁去赤川王府——这些了不得的勾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我知道你回朝之后就一直紧盯着我,从来没有松懈过。”
这位亲王历经两朝之后,两鬓尽是花白沧桑,数十年的权谋争斗,已使他透支了大半精力。
安庆王苦笑摇头,眼神中有唏嘘、也有落寞:
“但我不会这么害六皇弟。”
——赤川王府数百人命被灭门,血甚至流出华宅之外,在王府区域浸染成寸,整座湘州城现在还漂浮着腥臭味。
皇太子默然,忽尔之间想起了昔日鲜衣怒马的小王爷:
他第一次见景焕康,是在皇族在歧山的冬猎盛会里。
景焕康既嚣张又爱面子,诸王的儿子都不敢和他比骑射,皇太子无可推卸、只得被推上去比试。
那场竞射,他们冒着漫天飞雪、从早到晚逐遍了整座歧山。
最后他赢了景焕康,王府少主涨红了脸,忿然下马,微微抬手。正当自己以为他要恼羞成怒,景焕康却抓一抓头,对他嘀咕道:
“……你的确比我厉害,这手骑术到底是哪里学的﹖”
他只是微微一笑。
“我……我会潜心苦练,下次一定胜你﹗你记得要再和我比﹗”
后来,他再次见识景焕康骑术的时候,已是数年后的武状元御试。
他那时在考官看台,见景焕康比之当年冬猎又长进不少,便知小王爷还对那场骑比耿耿于怀,想来是把自己当成假想敌,不取胜便不罢休。
——当年在歧山,景焕康本是可以胜他的。
他们在黄昏时冲进雪林、踏上歧山最后一段路程。
数只凶残的猎豹忽然朝他们扑来,他身上已经无箭、正要与猛兽近身相斗,身后忽响破风之声:
那群猎豹逐一中箭倒下,及时将他从兽口边缘拉回来。
景焕康用完最后一支劲箭,呆呆看着窥伺在马旁的豹王。
那一剎皇太子也呆住了,断然没料到景焕康会先救他、却没顾上自己。
“七重杀”发了出去,他拉过景焕康的马缰,用剑开路、全速奔出了雪林。
那场歧山大雪一直在他脑海,多年未曾忘却。
而在御试最震撼自己的考生,也是景焕康而非云靖——
他当日出了最后一道考题,云靖选了大义当前,而景焕康却在血亲与道义间犹豫了:
这是一个普通人,有过挣扎、有过私欲,但在很早以前、便已经舍过己去救他。
那个善良而平凡的小王爷,如今却葬送了在湘州城的叛变中,静静躺在污血里,不得瞑目、不得超脱。
“我知你不会轻信我,我秘密来常盘城,便是为了帮你找出真相的。”
皇太子立时从回忆惊醒过来。
“你还记得禁军大统领方如松么﹖”
景言旋即皱起眉头,显然已不想再听此人之名。
——方如松曾不止一次辱过白灵飞,他亦当有所奉还,在天引山归朝后,立刻请旨撤去其官职军位,终生不得再入都城。
“叛兵难道与方如松有关﹖”
“他被你逐出平京后,我曾派人追踪过他。”安庆王瞥一瞥景言,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他刻意掩藏行踪,我只知他最后出现在湘州城——就在王府少主寿辰加冠的那天。”
景言自然知道安庆王的用心,无非是想利用方如松的恨意、日后好借此打击自己,岂料误打误撞之下、竟然有意外的收获。
“所谓的平反只是个幌子,那么叛军又是谁在指挥﹖”
“湘州城不是空壳,赤川王府精兵的实力、和你扬州亲兵不相伯仲,这么一座城,是怎么一夜间毫无声息就被攻陷﹖”
安庆王微一沉吟,把嗓音压低了许多:
“湘州城前几天传来消息,叛军在点算王府里的尸首时,发现少了一个人。”
景言猛地抬眸,果然,安庆王沉重的点头:“他们找遍全城,唯独不见景焕康。”
“我这皇侄很有可能逃过了那场巨劫,现在下落不明。假使你比叛军更早找到他,那晚湘州城的真相便可大白。”
景言终于明白安庆王这一行为何如此保密:
景焕康的处境极度凶险,而满朝的重臣诸候各怀鬼胎、无论谁都有暗中策划一切的嫌疑,若然他找错了人,不但直接害死景焕康、更会令这条唯一线索断绝。
“帝君勤王令已下,我要保全自己一族,便要带兵出征,无法分/身去找他。”一向心机深沉的安庆王也不禁苦笑:“我们多年来斗得你死我活,没料到在这个时候,我只能够相信你。”
皇太子深深吸一口气。
“你信得了我么﹖”
“也许因为我曾经很像你……”安庆王回想起自己四海征战的前半生,心中满是感慨:“可是再崇高的胸怀,始终要被现实践踏得粉碎。自从你父皇登基后,我不得不为自己族人谋算,只有利益、才是我永远的盟友。”
“直到刚才在城墙上见着你进城,我又再相信了自己抛弃过的东西。”他长声一叹,对景言坦然道:“所以我选择将理想交给你——不止景焕康,还有扬州十万府兵、和你一直想得到的贵族力量。”
同为皇子统帅,怀着同样的雄心壮志,矢言要戎马金戈、护国卫民——
那样相似的人生,今天却成一颗鲜活的心、和另一个已然疲惫的灵魂。
荣耀背后,一副副的白骨、一幕幕的杀伐都浮现心头,皇太子彷佛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此生的终局。
是否每个充满犀利锋芒的战士,都要泯灭在如此悲哀的挽歌里﹖
皇太子忽然解下衡极剑,拔掉了铁鞘,将右手置于锋刃下,脸容不改、一下将剑狠力抹去。
血痕立现于掌心上,烫血涔涔流落桌上的杯盏。
“我会保住景焕康、你的族人、还有整个南楚。”
——这是他的师门之誓。衡山门下剑狂的弟子,从未违背过用此法许下的诺言。
安庆王朗声一笑,伸手拿过茶杯,将南楚最尊贵的皇族之血饮了下去。
血尽、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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