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华丽的马车在官道上平稳的前行，窗外白雪皑皑，寒风吹过，萧条的树木凄凉的挥舞着光秃秃的枝条。
　　宁王叹着气儿，摸摸他的头，“别这样，爹瞧着心里难受。”
　　五月闻言‘哇’的一声，哭倒在他爹怀里，“…爹，我舍不得…可，可我又见不得…他那样作践自己…”
　　“对不起，五月，对不起，都是爹的过错，是爹不好。”宁王见他这模样着实心疼，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
　　五月紧紧拽着他爹的衣裳，静默的掉着眼泪，身子也微微颤抖着，他足足抽泣了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歇了下来，宁王轻轻唤了他一声，没有动静，才知道，他是哭着睡着了…
　　宁王又是一声叹息，瞧着五月的模样，不禁想，当年念慈离开的时候是否也这般难受得不能自己？

　　皇帝寿辰，皇宫盛宴。
　　皇帝特意把钟爱的儿子安排在自己旁边，“宁儿啊，你瞧，那是秦太师的孙女儿，你觉得如何？”
　　赫连佑宁顺着他父皇指着的方向看去，嗯，皓齿朱唇，面若桃花，身段纤纤，“嗯，是个美人。”
　　皇帝笑道，“喜欢么？前些日子，秦太师还跟父皇提过，想父皇成全你们一双佳人呢。”
　　赫连佑宁微微皱眉，神色颇有不悦，“父皇，儿臣想，您是知道宁王府上住着一个人吧。”皇帝点点头，“那您这般又是为何？”
　　皇帝一愣，“唉，宁儿啊，男子之间毕竟不是正道，难不成你要尧舜一族绝后么？”
　　赫连佑宁无所谓道，“上古尧舜至今已是上千年，早该没落了，即便就这样繁衍下去，也不见得有什么精贵的，父皇，儿臣的事儿，儿臣自是明白的。”
　　“唉，你真想着和一个男子厮守一生么？”
　　“父皇，您不是总说，儿臣的性子像极了母妃么？儿臣自当与母妃一样，若爱上了，便是一辈子了，更何况，赫连家的江山也轮不上儿臣去烦恼后继无人的事儿。”赫连佑宁态度坚决。
　　皇帝叹了口气儿，“唉，罢了，父皇自小就不爱束缚着你，你若真心喜欢，也就罢了。”
　　“儿臣自是真心的。”赫连佑宁一笑，“父皇，今儿个您寿辰，儿臣还特意带了他来给您和母妃瞧瞧呢。”
　　“哦？在哪儿？”
　　“呵呵呵，念慈他不喜吵闹，儿臣把他安排在母妃宫里，过会儿待大臣祝贺完了，还请父皇移驾紫华宫。”
　　“你这孩子，这算先斩后奏啊。”皇帝笑道。
　　“您要这么说也对。”
　　“听闻他弹得一手好琴，去年还参加了宫廷琴师的选拔，父皇听说，是你不让人来的，是不？”
　　“哼哼，他好不好不用别人知道，儿臣知道就可以了，宫里有什么好的，儿臣可舍不得他进来受人欺负，还有啊，父皇，待会儿您可要自重，不然儿臣就跟母妃告状去，让母妃不搭理你。”
　　“哼哼，瞧你说得，还是天仙不成？你父皇有你母妃就好了，不稀罕你这个大宝贝。”
　　“您说到可要做到！”
　　“父皇一言九鼎！”
　　“那好吧，儿臣信了。”

　　紫华宫。
　　那人一身素色长衫，迎风靠在栏杆上，沐浴着皎洁的月光，美的不占一丝凡尘。
　　皇帝这刚进门，就看呆了，赫连佑宁走了过去，有些心疼，“不是让你在屋子里头等么？晚上风大，莫要着凉了。”
　　“都春天了，不冷。”木念慈微微一笑，侧脸瞧见院门前穿着龙袍的男子，慌忙的走近两步跪下，“草民参见皇上。”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皇上。”木念慈从容的站了起来，立在赫连佑宁身边。
　　皇帝一瞧，不禁感叹，真是一双璧人啊！
　　赫连佑宁见他拘束的模样，安慰道，“莫要紧张，就是想带你给他们瞧瞧，若不然，公婆都不知道媳妇长什么模样，可怎么好？”
　　木念慈瞪了他一眼，但碍着皇帝在场不好发作，只好乖乖的点点头。
　　“你母妃应该都备好酒席了，跟父皇一道过去吧。”
　　“是。”

　　“王爷，严太师的孙女儿严纤云求见。”
　　赫连佑宁皱起眉头，“本王与她又不相识，她找本王做什么？不见。”
　　“是。”

　　“王爷，今儿个严太师家的孙女儿约见了木公子。”
　　赫连佑宁眉头紧锁，这女人要做什么？“木公子去了么？”
　　“去了。”
　　“去多久？去的哪里？”
　　“回王爷，出去半个时辰了，去的桃花居。”

　　“念慈，今儿个听说你去见哪个严太师家的孙女儿了？”
　　“嗯。”
　　“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木念慈面色沉重的摇头，径直回了卧房。
　　赫连佑宁紧跟在后，掩上房门，“念慈，你告诉我，你怎么了？瞧着心情不好，不是那女人说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吧？”
　　木念慈这次抬起头来，“她说，皇上让你娶她。”
　　赫连佑宁大笑了起来，“念慈啊，上回不是见过父皇了么？父皇可没说什么的，我不会娶那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女人的，你放心。”
　　“真的？”
　　“真的，我就是父皇寿宴那次见过她一次。”
　　“嗯，我信你。”

　　“王爷，那个严太师的孙女儿又找木公子出去了。”
　　赫连佑宁深感不妙，这女人究竟要玩什么把戏？！刚要派人去把人找回来，木念慈却自己回来了。
　　“念慈，那女人来找你做什么？”
　　“她说，你会娶她的，我不信。”木念慈微微笑道，“佑宁，我信你。”
　　“那你以后不要见她了，真不知道那女人按的什么心，非要说我要娶她，简直莫名其妙。”
　　“嗯。”

　　“佑宁，你想要孩子么？”
　　“怎么，问起这个？”
　　“你喜欢么？”
　　“嗯，自是喜欢的，不过，没有也不打紧，我有你就够了。”
　　“我信你。”

　　“严纤云，你究竟要做什么？”赫连佑宁睨着眼问。
　　严纤云笑道，“我想什么，王爷会不知道？”
　　“你做梦！”赫连佑宁一把把酒盏摔到了地上，“本王念你是个闺阁小姐，却不想竟这般不知羞耻！”
　　“哼，能得到自己想要，才是实在的，我严纤云自小就没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例外！”
　　赫连佑宁咬咬牙，才忍着没打她，“本王警告你，若你再敢去找念慈，本王才不管你严家怎么个三朝元老的太师，定要你严家从京都从此消声灭迹！”
　　严纤云掩嘴笑道，“今后不知如何，我只知道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了。”
　　赫连佑宁疑惑半响，猛然脑袋发昏，“你！你…”他话还未说完，便昏睡了过去。
　　赫连佑宁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儿，便是让这个女人踏进了宁王府，原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料到自己被她摆了一道，从此与木念慈天各一方，最后生死相隔。
　　赫连佑宁睡到第二日才醒了，待他醒了之时，所有的事儿已经是翻天覆地了。
　　黄安端着热水进来，瞧见他醒了，手上一哆嗦，水全洒了出来，放下铜盆扑到在赫连佑宁脚下，“王爷，您可算醒了，木公子走了！王爷…奴才没用，没能留住他，呜呜呜…”
　　赫连佑宁大惊，“你说什么？什么叫木公子走了？他去去哪儿了？”
　　黄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事儿都说了出来，“昨儿个严家小姐给您下了药，没过多久，木公子回来了，奴才见着情况不对，拦着他，可…可木公子硬是要进来，就看见，…看见，您和严家小姐衣裳不整的抱在榻上，再后来，不知怎么的严太师和皇上也来了，也都瞧见了…严太师把严小姐带走了，府上是闹得鸡飞狗跳，木公子昨儿个还吐了血，然后就收拾包袱走了，奴才怎么拦都拦不住，最后还让侍卫拦着，木公子是以性命相逼，奴才们都知道木公子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儿，都怕他伤了自个，就只能让他走了，奴才还派人跟着他，昨儿个傍晚就出了城，发现了跟着他的侍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人全迷晕了，然后现下不知所踪…”
　　赫连佑宁脸色发白的瘫坐在地上，半响，对着黄安吼道，“…快！派人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见我！”
　　黄安吓得浑身哆嗦，他哪曾见过他家王爷生这么大的气儿？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召集人手，把京都城外方圆百里的村落都翻了个遍也见不到人。
　　赫连佑宁大病了一场，卧床近一个月，可把景贵妃愁坏了，日日守着儿子，就怕他有个好歹。
　　严太师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竟在大殿上向皇帝逼婚，皇帝无奈之下只好点头。赫连佑宁得知此事，只是嗤笑一声，竟是答应了。
　　婚期很紧，但毕竟是当朝的王爷大婚，仍是使得整个京都都热闹了起来。
　　当夜洞房花烛，赫连佑宁是在书房过的，第二日进宫，太庙上香。
　　赫连佑宁上完了香，突然扭头对黄安道，“黄安，给本王取守宫砂来。”
　　黄安心下疑惑，应了声便匆匆去了，皇宫大内，这种东西本就稀疏平常，黄安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赫连佑宁执起狼毫，面无表情的对着严纤云，“把袖子挽起来。”
　　严纤云当皇帝各嫔妃皇子的面，自是乖乖从命，把袖子挽起，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赫连佑宁甚至都不屑碰她一碰，只是重重的往她手臂上一点，把狼毫扔到了地上，然后当着众人大声道，“我赫连佑宁，今日在赫连家列祖列宗前起誓，有生之年不与严纤云，有任何肌肤之亲，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誓言一出，众人皆是惊呆了，严纤云脸色难堪，呆如木鸡。
　　赫连佑宁对着她冷言道，“今日亲手给你点上守宫砂，若他日此砂去了，你便自己了断吧。”赫连佑宁冷笑，“你不是想做宁王妃么？我让你做一辈子！”
　　赫连佑宁甩袖而去，一个月后，严太师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勾结敌国处死，严家上下，死的死，残的残，受牵连的严家近亲，男子流放塞外，女子卖作官妓。三朝元老，一朝倾覆。

　　域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五月带着他爹来到他小时候长大的村落，在后山找到了他师傅的坟冢，就一方墓碑，一抹黄土。
　　五月走到他师傅坟前，“师傅，我带我爹来看你了，你想不到吧？你平生至爱之人，竟是我爹，这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呢。”
　　宁王站在五月身后，不敢上前，心中百感交集，五月扭头走到他爹身旁，“坟冢这般干净定是木木常来帮着打理了，就不用我了，爹，你和我师傅说说话吧…”五月眼眶泛红，“师傅一直都念着你的，今儿个，他定会高兴的…”说罢带着众人径直下山了。
　　宁王颤颤巍巍的走到墓碑前，仿佛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抬起手，抚上那方冰冷的石碑，缓缓蹲下已是泪流满面，“…念慈…你我分别十二年…如今相逢，竟已是这般，生死相隔…”
　　思念十二年，如今却只剩下，这冰冷的石碑，宁王抱着墓碑在这雪地里失声痛哭。

　　直至日落，五月见他爹还未回来，担心他冻着这才上山来，而他爹蜷缩在那坯黄土旁，昏了过去，素白的锦衣上还有大片的血迹，紧闭的双眼上，还冻着一颗颗的泪珠，五月吓得赶紧叫人把他爹抬了回去。
　　“太医，我爹怎么样？”五月担心的问。
　　“王爷只是悲伤过度，休息几日便没什么大碍了，请郡王放心。”
　　五月点点头，把人都打发了出去，给他爹掩好被角，亲自动手收拾起这间近两年不曾回来的茅草屋。
　　村子里的人原本就不多，林子笑和穆少离出门远游，隔壁的大婶也搬走了，也就只剩两三户人家了，五月向黄安要了些青菜肉的，要亲手做了一顿饭。
　　黄安扑到在他脚下，“世子，这些事儿，让奴才做就好，您会屋子休息一会儿吧。”
　　五月摇摇头，“你们都回去吧，今儿个就让我和我爹在这儿过一夜，以前和师傅不也这般，我做得来。”
　　黄安点点头，领着侍卫和小厮下了山脚的大帐去了。
　　五月手脚麻利，不多一会儿，便把饭菜做好了，端进他师傅无卧房里，他爹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打量着这间屋子。
　　“爹，你醒啦，我做了饭，用些吧，不然就要凉了。”五月把小方桌搬到榻上，把饭菜搬好，一荤一素一个汤。
　　“这卧房，是你师傅的吧？”
　　“嗯。”
　　“你唤我一声就好了，别把床褥都弄脏了。”
　　“不打紧，脏了我洗，以前师傅生病的时候，也是这般。”五月夹起一根青菜放进他爹碗里，“用饭吧。”
　　宁王一口一口的吃着，一碗满满的白米饭，吃了不到一半便放下了筷子，“今儿个我们就宿在这儿吧。”
　　“嗯，我已经叫他们下山了，今儿个就我们父子，若是爹愿意，五月就陪爹多住几日。”
　　“好。”

　　是夜。
　　宁王躺在木念慈睡过的床榻上，辗转难眠，念着他在这榻上是怎样的每一夜，想着他生病是躺着的模样，甚至是他病死在此的情形…
　　近三更天，他才迷迷糊糊的入了眠，半睡半醒间，他仿佛瞧见了那抹素色的身影就在眼前，耳边还听闻他的窃窃私语…
　　他猛然惊醒，却瞧见，月光如雪，照在了榻前，他翻身起来，披了见外衣，倚在窗边，瞧着外边一片银白，这般安静寂寞，他是如何度过的这十二年？温热的泪珠，一颗颗砸在窗沿上，溅落在窗外的雪地里，瞬间不见了踪影，只有依稀听见浅浅的抽泣声…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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