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人间

　　年关的爆竹声零星炸响在京城街巷，却驱不散笼罩在宫阙上空的凝重。腊月二十九，小年夜，宫中依例设家宴，范围仅限于宗室近支与几位重臣。比起昨日迎接镇北王的盛大宫宴，今夜的气氛更添几分微妙的亲疏试探。

　　漪兰殿内，阿渝对镜整理着衣饰。今夜家宴，她作为御前尚仪需随侍。镜中人一袭淡紫色宫装，发髻绾得简洁，只簪一支珍珠步摇——正是刘砚所赐东珠中的一颗单独镶成，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她轻轻抚过腕间那串完整的东珠，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

　　锦心捧着一个黑漆螺钿匣子进来，面色有些异样：“尚仪，方才靖王府派人送来这个，说是玉衡郡主给您的‘年礼’。”

　　阿渝眸光一凝。萧玉衡昨日才随父回府，今日便送年礼来？她接过匣子，入手颇沉。打开来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一方端砚，两支狼毫，一块徽墨，另有一卷空白的洒金笺。看似寻常，但砚台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素笺。

　　展开素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潦草，似是仓促写就：“府外多眼，茶楼勿往，小心西市胡商。”没有落款。

　　阿渝心头一紧。萧玉衡在提醒她什么？靖王府外多眼线，这在意料之中；茶楼勿往，是指哪处茶楼？西市胡商……西市是京城胡商聚集之地，三教九流混杂，萧玉衡特意提及，必有深意。

　　她将纸条就着烛火烧毁，灰烬落入瓷盏。“把东西收起来，按寻常年礼登记。”阿渝对锦心吩咐道，心中已快速盘算起来。萧玉衡冒险传递消息，说明她发现了某些紧急情况。西市胡商……是否与赵元晦或太后有关？抑或……与北境有关？

　　戌时正，家宴在交泰殿开席。

　　殿内暖意融融，红烛高照，菜肴精致，但席间交谈声却不高。刘砚坐于上首，左下是几位宗室长辈，右下则是萧远山、赵元晦等重臣。萧玉衡因“伤后体弱”，并未出席。太后依旧称病未至。

　　阿渝侍立在刘砚身侧稍后的位置，垂眸静立，耳目却留意着席间每一处细微动静。

　　酒过三巡，一位宗室老王爷举杯向萧远山敬酒，笑谈间似不经意道：“萧王爷戍边多年，此番回京，看这京城风貌，可比北境繁华多了罢？不知王爷打算在京中停留多久？北境战事未平，王爷离营，老夫心中着实有些不安哪。”

　　这话问得看似关切，实则尖锐。席间微微一静。

　　萧远山放下酒杯，神色坦然：“老王爷挂心了。北境虽有骚动，但防线稳固，诸将得力。陛下圣明，已做万全安排。臣此番回京，一是述职，二是多年未归，陛下恩典，允臣与家人团聚，过个团圆年。待年后，边情若无大变化，臣自当请旨返边。”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北境仍在掌控，又彰显皇帝恩宠，更暗示离京时间不会太长。

　　刘砚适时举杯，温言道：“王叔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在京这些时日，好生休养，陪陪玉衡。北境之事，朕与枢密院、兵部日日商议，王叔若有见解，随时可入宫奏对。”这话既给了萧远山体面，也明确传达了“北境军务仍由朝廷中枢掌控”的信息。

　　赵元晦微笑举杯：“陛下体恤功臣，实乃社稷之福。萧王爷安心在京便是。”他语气温和，眼神却掠过萧远山，深不见底。

　　宴至中途，忽有内侍匆匆入内，在御前总管耳边低语几句。总管脸色微变，快步走至刘砚身侧，躬身禀报。

　　声音虽低，但阿渝站得近，隐约听到“西市……走水……胡商聚集处……”几个字。她心头一跳，想起萧玉衡纸条上的警告。

　　刘砚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低声道：“令京兆尹妥善处置，勿扰百姓年节。”随即举杯向众人道，“些许小事，诸位继续。”

　　宴席照常，但阿渝注意到，赵元晦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萧远山则仿佛浑然未觉，正与身旁一位武将低声谈论着什么。

　　宴罢回宫，已近子时。

　　刘砚并未回寝殿，而是径直去了宣室殿。阿渝默默跟随。

　　屏退左右后，刘砚才沉声道：“西市波斯胡商聚居的‘蕃坊’，半个时辰前起火，火势不小，烧了七八间铺子。京兆尹报，似是有人故意纵火，且在火场发现了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那是一枚铜制腰牌，样式普通，但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印记——形似狼头。

　　阿渝瞳孔微缩。她在墨离搜集的北境情报中见过类似描述，这是黑河部贵族亲卫的标识！

　　“有人想将北境戎狄与京城胡商联系起来，制造混乱？”阿渝声音微紧。

　　“或许不止。”刘砚目光森冷，“起火时，坊间恰好有几队巡防营官兵路过， ‘及时’救火， ‘意外’发现了几处胡商私藏兵刃的仓库——虽然都是些普通刀剑，数量也不多。但此刻发现，意义就不同了。”

　　栽赃！阿渝瞬间明白。有人想制造“胡商勾结戎狄、私藏兵器、意图不轨”的假象！西市胡商众多，一旦此事发酵，必然引起京城恐慌，朝廷必须严查，牵扯精力。而这，或许只是开始。

　　“萧玉衡今日提醒我，小心西市胡商。”阿渝将收到年礼及纸条之事禀报，“她定然是察觉了什么。”

　　刘砚沉吟：“萧远山今日宴上应对自如，萧玉衡却暗中示警……这对父女，心思未必全然一致。”他看向阿渝，“你如何看萧玉衡？”

　　阿渝思索片刻，缓缓道：“郡主聪明果断，善于审时度势。她选择向我们示警，或许是因为她判断，在此局中，陛下胜算更大，或至少……赵元晦与太后许诺给萧家的，并非她想要的未来。她提醒西市之事，既是卖好，也可能是在为自己和萧家留后路。”

　　“有理。”刘砚点头，“西市这把火，来得蹊跷。赵元晦宴上那瞬间的异样，未必是意外。若此事真是他所为，其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

　　阿渝走到疆域图前，手指落在京城位置：“陛下，若西市之事引发朝廷对胡商的严查，乃至封锁西市，谁会最受影响？”

　　刘砚眸光一闪：“往来商旅，货殖流通……尤其是，与北境有关的货殖！”他瞬间贯通，“北境战事，后勤补给重中之重。若京城与北境之间的商贸渠道因‘胡商涉案’受阻或受到严密监控……”

　　“那么，某些原本可以借此渠道暗中运作的人马、物资，便会受到极大限制。”阿渝接道，“或者反过来，有人想借此混乱，浑水摸鱼，将某些人或东西，悄然运入或运出京城！”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西市这把火，绝不仅是简单的制造恐慌，很可能关联着更大的图谋——或许是赵元晦想切断某些渠道，或许是他想利用混乱做些什么，又或许，是有人想借此嫁祸，将水搅得更浑！

　　“墨离已经去西市了。”阿渝道，“他熟悉江湖路数，或能发现些官府查不到的痕迹。另外，萧玉衡提及‘茶楼勿往’，京城茶楼众多，不知具体指哪一处。但郡主特意提醒，那茶楼必然关键。”

　　刘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京城零星灯火在寒夜中明灭。“年关将至，有人却不想让这年过得太安稳。”他声音低沉，“既然他们出招了，我们便接着。传令京兆尹，西市走水案，公开严查，但重点放在追查纵火真凶上，对胡商，可申饬，但不必过度株连，稳住人心。另，让五城兵马司加强各处城门、坊市巡查，尤其是对进出京城的车马货物，严加盘查——明面上，是为防年节治安，实则是要盯紧各条通道。”

　　他转身，目光如炬：“至于那间让萧玉衡特意提醒的茶楼……让墨离去查。京城就这么大，总有蛛丝马迹。”

　　阿渝应下，迟疑一瞬，还是问道：“陛下，萧王爷那边……”

　　“萧远山……”刘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今日表现，太过平稳。越是平稳，越让人看不透。继续留意，但暂不动他。眼下，先应付西市这把‘火’。”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不知从何处带来的焦糊气味，隐隐约约，仿佛西市的烟火气，已悄然弥散到了皇城脚下。

　　暗流从未停歇，如今，已隐隐呈现出围城之势。

　　而棋局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年关前的寒夜里，悄然移动着自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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