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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气
从御花园回来,方嘉钰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公主“意外”跌倒、江砚白迅捷闪避、以及公主最后那羞愤狼狈的背影。
他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榻里,拉过锦被蒙住头,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心却跳得又快又乱。
后怕是真的。万一……万一江砚白当时反应慢一点,或者出于礼节扶了一把,被公主赖上,那后果不堪设想。以公主的性子,绝对做得出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陛下赐婚的戏码。
解气也是真的。看着公主在那块木头面前一次次吃瘪,最后还上演了那么一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戏码,他心里那口被屡次挑衅的恶气,总算痛痛快快地出来了。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盘旋——是一种混杂着不安、庆幸,以及……一丝隐秘恐慌的悸动。
江砚白的反应太快,太决绝,没有丝毫犹豫。那种近乎本能的、对除他以外任何人触碰的排斥与规避,清晰地昭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界限。
这让他心安,却也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害怕。
害怕这份独一无二的对待,太过珍贵,也太过……脆弱。
万一有一天……
他不敢再想下去,烦躁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衾间。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御花园里菊花的冷香,混杂着江砚白身上那缕熟悉的、清苦的墨味。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窗外只有秋虫偶尔的鸣叫,更衬得室内一片空茫。
方嘉钰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毫无睡意。
白天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最终定格在江砚白最后看向他时,那沉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神。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响动,从窗棂方向传来。
方嘉钰浑身一僵,猛地屏住呼吸,心脏骤然缩紧。贼?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枕下的短匕,却又觉得那声音不像是撬锁……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一道颀长矫健的黑影,如同暗夜中的猎豹,轻巧地滑了进来,落地无声。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方嘉钰看清了来人的轮廓——青衫依旧,眉眼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冷峻。
是江砚白。
他竟然……翻墙进来了?
方嘉钰愣住了,一时间忘了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人影熟门熟路地走到他床边,仿佛回自己家一般自然。
江砚白在榻边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将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两只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的方嘉钰,沉默了片刻,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微哑:“还没睡?”
方嘉钰这才回过神,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身,又惊又怒地压低声音:“你……你怎么进来的?!这可是我家!你堂堂都察院佥都御史,夜探……夜探勋贵府邸,成何体统!”他心跳得厉害,不知是吓的还是别的什么。
江砚白对他的指责恍若未闻,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残留的一丝惊悸和未散的烦躁。
他向前一步,在床沿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方嘉钰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夜露的微凉气息,混合着那股令人安心的墨香。
“为何要做如此危险之事?”江砚白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严肃。
方嘉钰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危险之事?”
“御花园。”江砚白提醒他,目光沉静,“你站起来的时候。”
方嘉钰想起来了,当时看到公主朝江砚白倒去,他情急之下猛地站了起来。现在回想,那个举动在那种场合下,确实有些突兀和引人注目。
他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嘴硬道:“我……我那是被吓的!谁让她突然摔过来!”
“是吗?”江砚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以为,方探花天不怕地不怕。”
方嘉钰被他这话一噎,脸颊有些发烫,梗着脖子道:“谁说我怕了!我那是……那是担心你被她讹上!”
江砚白静默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目光却仿佛有实质,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良久,他才缓缓道:“我不会让她碰到我。”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和笃定。
方嘉钰听着这话,心里那点别扭和强装的无所谓,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柔软的锦被,声音闷闷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后怕:“我知道你不会……可是……我就是害怕……”
害怕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害怕这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温暖,会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打散。
“我怕你……被抢走。”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如同叹息,带着浓重的不安和依赖,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无比地撞入江砚白耳中。
江砚白呼吸微滞。
他看着眼前低垂着脑袋的少年,平日里张扬明艳的探花郎,此刻卸下了所有尖刺,像只失去了庇护、暴露在风雨中的幼兽,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紧。
御花园里他强装镇定的模样,和此刻毫不掩饰的恐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因为他。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骄纵又纯真的少年,将他看得何等之重。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疑,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方嘉钰低垂的头顶,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安抚的力道,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
方嘉钰浑身一颤,却没有躲开,反而像是寻求更多温暖般,下意识地往他手心蹭了蹭。
这个依赖的小动作,彻底击溃了江砚白最后的克制。
他收回手,在方嘉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时,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揩去了他不知何时溢出眼角的、那一点冰凉的湿意。
他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触碰到温热的皮肤,让方嘉钰激灵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
“不会。”江砚白的声音低沉喑哑,在黑暗中响起,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印章在,承诺便在。”
方嘉钰贴身戴着,从未离身。那是江砚白早在他懵懂不知时,便已刻下的心意,是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的承诺。
方嘉钰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江砚白的腰,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微凉的颈窝,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哭腔,又像是在笑:“江砚白……你这个混蛋……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
你早就把我当成你的“璧”,妥帖珍藏了。
所以他才会在御花园那般决绝,所以他才会在皇帝面前直言“暂无家室之念”,所以他才会在此刻,用这枚印章,抚平他所有的不安。
江砚白被他撞得微微后仰,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身体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浸湿他衣领的触感。
他僵硬的手臂缓缓抬起,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回抱住了怀中这具温热而颤抖的身体。
他的手落在方嘉钰单薄的背脊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微凸起的脊椎骨和因哭泣而轻颤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怀中宣泄着情绪,用自己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无声地安抚着这只终于收起所有尖刺、露出最柔软内里的小兽。
窗外,月华如水,清辉静谧地洒满庭院。
窗内,一双身影在黑暗中紧密相拥,交换着彼此的心跳与温度。
所有的惶恐,所有的不安,所有的醋意与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个沉默却无比坚定的拥抱所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方嘉钰的哭声渐渐止歇,变成了细微的抽噎。他依旧赖在江砚白怀里不肯起来,脸颊贴着对方颈侧微凉的皮肤,鼻尖全是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江砚白。”他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响起。
“嗯。”
“公主……真的去行宫了?”
“嗯。”
“她……还会回来吗?”
“会。”
方嘉钰沉默了一下,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她要是再找你麻烦怎么办?”
江砚白感受着怀里人瞬间又绷紧的身体,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让方嘉钰安心。
他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嵌入对方的骨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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