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客

　　“有事相商？”安然捻着手中薄薄的花笺。

　　“冯澈交代你别的没有？”

　　檀茵：“没有。”

　　还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好了，我看完了，你回去吧。”安然对窗外的小姑娘说。

　　谁料小姑娘不走，也不说话，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安然勾唇笑了笑：“不是我看完就走？”

　　檀茵薄红的嘴唇轻启：“冯澈说，要你的回复。”

　　安然：“回复？”

　　她把这枚花笺重新凑到小姑娘面前，示意檀茵拿好：“他期待我有什么回复？”

　　似乎是安然的语调意味不明，至少檀茵没能理解，于是小姑娘还是面无表情，不走，睫毛有规律地眨动，眼珠子乌溜溜盯着人看。

　　安然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一窗之隔的脑门儿。

　　“唔。”檀茵捂住额头。

　　“噗嗤——”安然忍俊不禁。

　　派这么一个直性子的小姑娘来“对付”她，冯澈，可真有你的。

　　“行了，回去告诉冯澈，有事相商，就拿出求人的态度来。要找我，端看我哪天有空闲。”

　　安然支着头半靠在椅子上，想了想：“五日后，恰巧观荣园新到的花开得不错，过期不候。”

　　“我说完了，你记住了么？”安然心情有点好，不明显地逗了小姑娘一句话。

　　檀茵认真点了点头。然后拿着花笺转身就走。

　　也不打声招呼，看起来真像是来当个传话筒的。

　　她可比刚才那周管事讨人喜欢多了。

　　“等等。”安然提高声音。

　　没走多远的小姑娘听到了，停下脚步偏过脑袋。

　　安然抬起两根手指招了两下。

　　檀茵可能以为是她还有什么事没交代完，又转身走回来，重新站在刚才的地方。

　　眼前出现一袋子亮晶晶的东西。

　　檀茵没伸手接，这不是冯澈跟她提前说好的。

　　“是什么？”但她有点儿好奇，于是问了。

　　“糖，给你。”安然发现了，跟这个小姑娘说话就不能用问句，也不能绕弯子，她似乎听不太懂，要肯定地陈述。

　　比如，问她“吃不吃”，檀茵就只会单纯理解为字面意思，而不明白安然是想把这袋子糖送给她。

　　檀茵乌黑的眼珠好像亮了点儿。

　　“甜的？”

　　安然笑了，把糖袋子再凑近点儿，有一种投喂小妹妹的错觉：“甜的。”

　　一会儿之后，檀茵右边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小块。

　　她歪歪头。

　　冯澈说，接手别人的东西要说谢谢。

　　“谢谢。”

　　又打算走了。

　　安然愣了下，手伸出去还没收回来：“你只要一颗？”

　　檀茵用舌尖拨弄着糖块换了个位置：“够了。”

　　她顿了一下，好像想到什么，看着安然打算收回去的手："可以再给我一块吗？"

　　安然哭笑不得，打开糖袋子：“当然可以，喏。”

　　檀茵自己放在嘴巴里的那块是她随手拿的，这次小姑娘却蹲下身，仔细看了糖袋子里好一会儿，然后精准从中拿出较大的那颗。

　　“谢谢。”

　　安然给了她一张帕子：“包着吧，不知道你要留到什么时候吃，别化在手上了。”

　　檀茵仰脸：“给冯澈。”

　　安然手上动作一停，轻声：“他对你很好？”

　　檀茵又不说话了。

　　安然笑笑：“行了，回去吧。”

　　小姑娘走了，奉琴奉画才上前来：“小姐，那冯二公子这时候找您，能有什么事？您为什么不直接应了他，反而要再挑一个时间呢？是要做什么别的准备么？”

　　奉琴奉画都拿到了糖块。

　　安然用手帕擦擦手指，脸上的笑意也收敛起来：“我不知他所为何事，不过既然是他先来求我，就别想着还要把握主动权。”

　　“也算一种试探，如果我轻而易举就应下，他该以为我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了。”

　　本来以为这种暗中的较劲要多花费几日，安然才定了五日后这个时间。谁料回复来得意外的快。

　　第二日中午，安然正午睡，窗户被"嘎吱"推出一道缝的声音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她本来觉浅，平躺着身体警觉睁眼。

　　安然没出声叫外间的奉琴奉画，只侧头一看。

　　窗户没再掀开更大的缝，窗外映出一道瘦小的影子。

　　有点眼熟。

　　安然本欲起身去开窗看个仔细，看到那个影子后反而笑了笑，躺在床上也不懂，侧着头好整以暇。

　　窗外的人影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细听房间内的动静，听了半晌，确定安然在午睡，抬起来要敲窗户的手犹犹豫豫地放了下去。

　　安然忍住笑。

　　下一刻，又是一张薄薄的花笺贴着窗缝慢慢悠悠地滑了进来，打了个卷儿落到书桌上。

　　窗外的小姑娘离开了。

　　安然方才起身，去书桌边捻起新的一张花笺。

　　石榴色的笺面上，写着一句话：“先前某考虑不周，安小姐见谅。五日后观荣园之约，静候安小姐到来。”

　　也不知是冯澈此人特别注重守时，还是特别看中此次约定，五日后午时一过，安然刚用完午膳，奉琴奉画就来通报，说檀茵来了。

　　安然：“……他这么心急？”

　　檀茵走进来，长直的头发只用一根带子略微束着，安然发现，她走进来时脚步很轻，裙摆下几乎看不到腿的幅度。

　　奉琴奉画在檀茵身后关了门，转头就看见这一幕，顿时咽了咽口水。

　　这个小妹妹……好特别。

　　“你吃完了吗？”

　　安然正用茶水漱口，差点没呛着。

　　“你用过膳没？”

　　“我吃完了，”檀茵记着她今日来的目的：“冯澈在观荣园，唔，请你过去。”

　　安然毫不怀疑，这个"请"字是冯澈特意嘱咐过的。

　　“你来催我的。”

　　檀茵看着她点头。

　　安然起身：“行吧，我这就过去。小姑娘，别老盯着我不眨眼，眼睛会酸。”

　　檀茵仰头，看着安然走出去，再小尾巴一样幽幽地跟在她身后。

　　无声无息的。

　　奉琴奉画走在最后，面面相觑，两个人搓着手臂：“这小妹妹什么来头？”

　　一行人来到观荣园。

　　观荣园里种着宣平侯从商时天南地北搜罗来的奇珍，能在京城种活的，基本都在这里了。草木葱荣，初夏时节午后的阳光被高树繁茂的枝叶挡了大半，温度却一点一点蒸上来，热意和湿气闷在林间一时散发不掉。

　　安然喘了口气。

　　失策，应该选一处开阔点的地方的。

　　她顾着避开蔓延的枝叶和不知名的花草，脚下没注意，踩到了一大片青苔上。

　　“啊！”安然脚下一滑，身体前倾，突然失去平衡。

　　她下意识将双手伸出来，至少摔在地上的时候不会撞到脑袋。

　　预料中的痛感没传来，倒是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之后，安然发现自己的视野突然变高了一大截。

　　她低下头，和檀茵四目相对。

　　刚到她肩膀的小姑娘，闷不吭声地双手环住她膝盖往上的地方，轻轻松松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安然：“……”

　　安然：“！”

　　她一定是出幻觉了。

　　奉琴奉画张大嘴发不出声，看起来人傻了好一会儿。

　　找不到支撑点，安然只好将双手轻轻搭在檀茵肩膀上，一边对面色如常的小姑娘发自内心地说道：“你真厉害。”

　　“多谢你，放我下来吧。”

　　檀茵双手收紧，抱着比她还高的安小姐的画面略微令人震撼。她像没听到安然的话似的，脸颊肉轻轻蹭过安然的腿，低头看路继续走。

　　安然：“欸——”

　　奉琴奉画如梦初醒：“欸！！！”

　　檀茵走得很稳，但安然还是不敢乱动，怕带着两个人一起摔了，拿这小姑娘一点办法没有，只好试图劝哄：“放我下来好不好？”

　　檀茵：“不好。”

　　安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抱着人还走这么又快又稳的，奉琴奉画在后面还要小跑才能跟上。

　　这么一出下来，林间的安静被打破，很快有人寻着声音过来。

　　“哈哈哈——檀茵，快把安小姐放下来。”

　　冯澈拨开树丛：“安小姐，我静候多时了。”

　　安然还没说话，檀茵说：“会摔。”

　　冯澈似乎很善于应付这个小姑娘奇特的思维，他没说安然会注意看路，而是道：“这里没有青苔，安小姐不会再摔了。”

　　檀茵低头确认，确实没有大片的青苔了。

　　“好吧。”

　　安然这才被放下。

　　她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转头问冯澈：“你从哪找到……这么厉害的小姑娘的？”

　　细看起来，两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可冯澈不笑时露出的神色却和檀茵很像。若不是从小就被带在身边教导，不会如此。

　　冯澈却没马上回答安然的问题，而是对檀茵说：“安小姐送给我们的糖很好吃，我们要怎么做？”

　　檀茵想了想：“要回礼。”

　　冯澈点头：“对，礼物我放在那边的石桌上了，你去拆开，等安小姐过去收礼物。”

　　檀茵马上就走过去。

　　安然眉梢一动：“做什么支开她？”

　　冯澈神情淡下来。不笑的时候，他身上那股斯文败类又有点疯的气质被压了下去，长而细的眉毛飞斜入鬓，气质几乎是锋利而漠然的。

　　“我刚捡到她的时候，因为天生巨力又不会说话，她被压榨着在杂耍班子里表演。有个男的看上了她，塞钱给班主要强了才几岁的小姑娘。”

　　安然面容冷了下去：“他得逞了？”

　　冯澈微微摇头：“檀茵反抗的时候，打碎了表演用的花瓶，失手将碎瓷片捅进了那个人的头。”

　　“她逃了出来，被我捡到了。”

　　“然后呢？”安然的目光落在那边认真拆礼物的小姑娘身上，轻声问。

　　“檀茵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想做什么，只是本能不喜欢被压在身|下。后来我发现，她不仅没有伦理认知，甚至对人情世故和人的喜怒哀乐都没反应。”

　　“她不是哑巴，只是因为她不理解我们说的话，所以没办法回复。”

　　安然：“天生的？”

　　冯澈：“不清楚，或许是天生的，或许，是杂耍班子刻意教成了那样。”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她基本变成现在这样，她已经尽力了。”

　　这个小姑娘，不懂别人的问句里包含的确定的意思；不懂等级尊卑；不懂人情世故。

　　她叫人，从来都直呼其名。

　　眼看着檀茵拆完了，一动不动站在石桌边看过来，安然和冯澈停了话头。

　　“走吧，你冯二公子到底找我干什么？”

　　冯澈又眯起眼睛笑，摇身一变重新披上斯文败类的皮：“安小姐，看在檀茵的份儿上，等会儿给几分薄面？”

　　安然眼神清明，直视前方：“檀茵是檀茵，你是你。”

　　"所以，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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