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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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足


      小侯爷那样的人,合该配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从相知相识,到相亲相爱,最后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成就一段人人称羡的良缘。
      所有的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才子配佳人,英雄配美人。这世间最登对的,莫过于风流公子与名门淑女。
      一股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堵得他心口发闷,连呼吸都滞涩起来。
      周望舒那样好的人,自当有一位温婉贤淑的大家小姐相伴左右。
      如此,方是人间佳话。
      如此……才算圆满。
      后面的话,像是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他再也听不清,也不愿再想。
      白术踉跄一步,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奔出了院落。
      宫道空旷,夜色深沉,正好容他毫无顾忌地奔跑,肆意宣泄胸腔中翻涌的、无处安放的烦闷。
      “大晚上的,哪个瓜娃子在底下鬼撵起来了?”
      某处屋顶上,一个身着窄袖圆领袍的女子正仰头喝酒。白术认得她,是周望舒的师娘苏潋滟。
      “前、前辈。”
      白术后退两步,内心的翻江倒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撞了个措手不及,都没有认出来是乡音。
      “嗯?”
      苏潋滟手腕一翻,拎着那只鎏金酒壶,轻飘飘地跃至他面前,带起一阵清冽的酒香。
      “你……见过他咯?”她眯着醉眼,身子微微摇晃。
      “他?您是说小侯爷?”白术又退了一步,心底没来由地有些怕她,或许是因她身上那股过于锐利的气息。
      苏潋滟醉醺醺地晃了一下,白术担心她摔倒,又顾忌男女之别,只得僵硬地伸着胳膊,虚虚地护着。
      “噗,哈哈哈,”苏潋滟瞧他这模样,顿时乐了,“你个娃儿,木痴痴的,还怪有意思嘞!”
      听着熟悉的乡音,白术微微睁大了眼睛,生出几分亲切,对苏潋滟的来历多了几分好奇。
      “哈哈哈,你个瓜娃子,跟他一样是个宝器!”她笑着,眼中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落寞,“不过嘛,你比他年纪小些。你该不会真是他娃儿哦?你老汉儿是哪个嘛?”
      “我也不知道。”这事他是真的不知。
      苏潋滟一把揽住他的肩,带着浓重的酒气:“走,跟老娘整酒切!”
      话音未落,白术只觉身子一轻,已被她提着跃上了高高的屋顶。
      他往下瞥了一眼,这高度,摔下去断胳膊断腿都是轻的。他下意识往里缩了缩。
      “前辈,在此饮酒,不会被禁军抓去蹲大牢么?”
      “他们都搞刨咯,忙到过节切咯,哪个得空管你嘛!”苏潋滟不以为意,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壶酒,塞进他手里,“来,这儿还剩一瓦壶,整起!”
      白术本就心中郁结,这酒香又实在诱人,当即接过与她对饮起来。
      不远处的御花园,绚烂的烟花接连升空,一个赛一个的热烈,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你看嘛,勒就是京城的岁除噻,”苏潋滟指着那片璀璨,声音带着醉意,“是不是比我们那些卡卡角角热闹得多嘛……好可惜哟,他看不到咯。那个豁人精!大豁人精!”
      她打了个酒嗝,踉跄着站起身,在倾斜的屋瓦上摇摇晃晃,看得白术心惊胆战。
      “前辈,小心!”
      白术想去扶她,奈何自己脚下虚浮,不敢贸然动作。
      “莫挨老娘!老娘嘞武功好得很!能斩八方敌!”她甩开空酒壶,“唰”地抽出腰间软剑,剑身在月光与烟火下泛着寒光,“十年磨一剑。”
      她一个鹞子翻身,落在旁边的屋脊上,就着那狭窄之地,舞动长剑。衣袂飘飘,墨发飞扬,鲜红的袍角在夜色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与漫天华彩竞艳。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又是一个利落的翻身,剑光在烟花映照下璀璨夺目。她步法轻盈,倏然转身,长剑自身前凌厉刺出,发出一声清越铮鸣,直指苍穹!
      “我乃——苏潋滟!剑敛尘缘绪,鞍轻云路驰。一笑凌尘去,八荒任我辞。”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朗格会放不下一个你!你也太小瞧老娘了!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中,她还剑入鞘。借着明明灭灭的烟火光芒,白术似乎瞥见了她脸颊上一闪而过的水光。
      方剑神与她之间,定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吧。
      白术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生出些许庆幸——至少,自己还能时时见到周望舒。
      或许,知足常乐,便是这个道理。
      想通了这一点,心底的愁绪仿佛真被这带着酒气的夜风吹散了不少。
      酒壶里还剩半壶酒,他却不敢再饮。
      寒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
      这一刻,他格外想念周望舒。
      “干!”
      苏潋滟倏然昂首,墨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她广袖一拂,一只鎏金酒壶挂在手指,白玉般的指节扣着鎏金酒壶破空而出。壶身倾斜的弧度决绝如断刃,琥珀色的酒液划破暮色,似她眼底摇摇欲坠的星河。
      “敬这穿肠毒药……”酒痕蜿蜒过她微扬的颈线,与眼角溢出的晶莹融作荒凉月光,“偏要作救赎的解药。”
      壶中倾泻的何止是烈酒,分明是灼穿肺腑的往事,是醉里不敢忘的容颜。
      “前辈……”
      白术张了张口,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世间的情爱,比烈酒更醉人三分,比烟花更绚烂三分,却也最是伤人。
      “怎么在这儿?数星星呢?”
      周望舒爽朗的嗓音划破夜色,一袭红衣跃上屋顶,霸道地占据了白术全部的视线。
      “小侯爷?”
      白术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几乎以为是自己醉后生的幻觉。
      “谢了。”周望舒不由分说地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酒壶,仰头便是一口,随即畅快地大笑,“好酒!是师娘最爱的‘回仙酒’。师娘,徒儿来陪您喝个痛快!”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一片红云,轻飘飘地落在了对面的屋脊上。
      “周月,你这性子,可真是一点也不像你师父。”
      苏潋滟见他来了,唇角牵起一抹复杂的笑意,重新在屋脊上坐下。
      周望舒毫不客气地挨着她坐下,将两只酒壶“砰”地一碰,仰头豪饮一口。
      “师娘,回去吧。”他声音低沉了几分。
      “回去?回哪里去?”苏潋滟眯着醉眼看他,唇边漾开一丝苦涩,“回不去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娘说得对,我就是只嘴硬的鸭子,死到临头还不肯低头。”
      “师娘,”周望舒深吸一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师父他会回来的。”
      苏潋滟只是摇头,缓缓站起身。天边,最后一簇烟花在凄冷的夜空中怦然炸开,碎成一场流金骤雨,旋即又悄无声息地湮灭,将舞台彻底还给墨色。
      她凝望着那绚烂死寂的尽头,良久,缓缓阖上眼帘。不远处鼎沸的人声、笑语,仿佛刹那间被抽离,世界万籁俱寂,只余下北风呼啸着灌入庭廊,如冰冷的潮水漫过周身。
      肌肤一阵战栗,那寒意便如细密的针,执着地刺入肌理,钻进骨髓。她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却没有躲避,反而微微仰起脸,迎了上去,任由这冬夜的酷寒涤荡肺腑,将那些沸腾的、不甘的、灼痛她的往事,一寸一寸地冻结、封存。
      彻骨的冰冷由外而内,竟奇异地镇住了心口那阵撕扯的锐痛,只留下一片被风雪席卷过的、万籁俱寂的荒原。
      “罢了,旧年已逝。”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柄古朴的匕首,“喏,压祟钱。”
      周望舒接过那柄名为“玉衡”的短匕,指尖抚过匕身上七道星痕般的刻印,心头百感交集。
      “好歹也算你的长辈,这压祟钱总该给的。”苏潋滟说完,一个翻身又落回白术面前。
      “小子,等你找到亲爹那天,定要告诉我一声。”她将一块玉佩状的物件抛进他怀里,“压祟钱,你的。”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白术好奇地端详手中的物件。这玉佩与寻常饰物大不相同——顶部呈勺形,中部是两根并立的玉柱,底端托着圆盘,双柱间雕着环形凹槽,一道横向穿孔贯穿其中,系着一根玄色麻绳。
      “司南佩。”周望舒一眼认出此物,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向白术的眼神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白术尚不明其中深意,只谨记“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
      “好生戴着,”周望舒轻笑,亲手为他系上佩绳,“丢了神农印也别丢了它。”
      微凉的指尖不时擦过后颈的肌肤,白术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脑子里一团糨糊,彻底停止了思考。唯有那枚司南佩贴在胸口,带着丝丝冰凉,却沉甸甸地发着烫。
      “走吧,讨赏钱去。”
      周望舒见白术双眸还有些发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等他回神便揽住他的腰。眼前暗下再亮,两人已稳稳落在宫道之上。
      “我那位大表兄可有为难你?”
      “不曾。”白术摇头回道,陆渊确实未做出格之举,“你呢?陛下可有责罚?”
      周望舒挑眉:“年节里,舅舅不会扫这个兴。”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转回御花园。
      子时过半,宫中处处可见跪拜讨赏的宫人。各宫主子此时都格外大方,赏赐的荷包无不沉甸甸的。周望舒携白术向太后行了叩拜大礼。太后虽病容未减,却被这喜庆气氛感染,精神看着爽利不少。
      “收好了。”
      从太后处一路拜下来,膝盖已阵阵发软,但腰间鼓鼓囊囊的收获让这一切都值得。
      子时过后,周望舒与白术回到长公主府。季秋几人并未真的外出饮酒,只在院中摆了一桌,添了几碟小菜,猜拳饮酒作乐。
      见二人归来,孟春立即带人上前伺候,替他们褪下外衫,递上暖手炉。
      歇了约莫一个时辰,二人又被唤起。孟春再次指挥众人忙碌起来。
      “侯爷首次大朝会,容不得半点差错。”孟春神色凝重,亲自监督两个小太监为周望舒一层层穿上繁复的朝服,梳头戴冠。
      白术担心周望舒腹饥,见缝插针地往他口中塞了两块糕点。
      待一切收拾妥当,更鼓声恰在此时响起。
      “白先生,”孟春转向白术,“马车已在宫门外候着。要委屈先生在车中等候,待朝会结束,再与侯爷一同回府。”
      他又仔细叮嘱周望舒:“侯爷需紧随皇子序列入殿。入奉天殿后切勿随意走动。待鼓鸣奏乐,禁卫行礼,陛下升座,皇子拜谒后,便是侯爷行礼之时。”
      周望舒揉着太阳穴:“孟春,你今日是不是吃酒了?话这般多。”
      他本就睡眠不足,孟春这般絮叨更让他心烦意乱。
      “侯爷初次参政,之后的早朝、议政,规矩还多。”孟春轻叹一声,神色愈发凝重。
      白术抿了抿唇,这一夜,别人是过了一个年,孟春却像是过了五六个年。
      “今日满朝文武皆在,仪态若有差池,便是在百官面前失了体面。都察院不会放过你。”
      “知道了,唐长老。”周望舒扶额,拖着长音告饶,忙不迭一矮身钻进了马车。
      待那马车辚辚驶远,孟春才转身回府。府里亦是一刻不得闲,各庄子的管事们正等着磕头拜年。所幸有霜华主内,孟春主外,季秋等人从旁帮衬,一切倒也井然有序。
      周望舒一身大红麒麟纹补服灼灼如火,头戴梁冠,腰束素金带,足踏玄皂靴。这一身庄重皇胄的打扮,将他平日里的散漫不羁尽数敛去,衬得身姿挺拔,眉目如剑。尤其沉默垂眸时,周身那股浑然天成的华贵气度,竟让一旁的白术一时看得怔住,忘了移开眼。
      “小白术,”周望舒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戏谑,眼底却漾着别样的神采,“我这衣冠楚楚的模样,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白术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尚可。”他声线平稳,眼神却流连在那如火的红袍上。再张狂的颜色也压不住周望舒本身的风华。
      周望舒摇了摇头,抬手正了正那顶乌纱帽,故作苦恼地叹气:“戴上这个,是不是更像那种要被人上折子参一本的奸佞了?”
      白术这回却不接他的话茬,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放肆地打量。
      “马车里若是闷了,就尝尝我备下的茶水。或是先回府歇歇也成,”周望舒放低了声音,与平日迥异,“这大朝会冗长得很,我怕你枯等无趣。”
      “小侯爷安心去吧。”白术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
      说着,他自然地伸出手,为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襟,指尖不经意掠过补服上冰冷的金线绣纹。随即,他的手在周望舒的肩头轻轻一按,动作短暂却重若千钧。理罢,他才为对方打起车帘。
      “小侯爷,”他站在车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我在此处,等你归来。”
      “好。”
      车帘落下,马车伫立不动。那抹耀眼的大红在视野中渐渐远去,却像一粒落入寒潭的火种,在白术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起圈圈涟漪,无声地扩散着暖意。那红色,张扬炽烈宛如赤焰,分明与周望舒骨子里的鲜活不羁同出一源,哪有半分他自嘲的“衣冠禽兽”。
      他静立于朱门之前,这冬日清晨的寒风,似乎也因那远去的背影,而变得不那么凛冽了,甚至多了丝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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