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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退三舍情法两全定七策盐政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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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袍金带非易得,清节廉明方自安。
退舍不争权与利,七盐一令挽朝端。
黄泉终隔亲情在,克己复礼见心肝。
且看风雪宫门外,谁把乾坤袖里看。
桂宁侯被“收监于府”,名为禁足,实则与囚无异。他在侯府里日夜不宁,廊下的风一吹,便觉是来拿人的官差;烛火一跳,便疑是诏狱的冷光。前路渺茫,他最想的,是能见到皇太后——只要太后一句话,他便有翻盘的底气。可宫门深似海,他连递一张纸条的门路都被封死,只能在书房里绕来绕去,把地砖磨得发亮。
深宫里,皇太后也并非安稳。她听闻弟弟在燕蓟的种种是非,又知朝堂上对齐王与桂宁侯两派的议论已沸沸扬扬,心头自有一把尺。她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秦怀意在暖阁外候着,指尖在玉如意上摩挲,良久才道:“传齐王入寿祥宫。”
秦怀意一怔,随即躬身应诺:“是。”他知道这话的分量——太后这是要亲自出面,平衡朝堂,也为弟弟留一线生机。不敢耽搁,他整了整衣袍,出了寿祥宫,一路疾行出宫门。
宫门外雪还未化,青石路上结着薄冰。秦怀意坐上早已备好的小轿,催着轿夫快行,轿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沿途挂着的宫灯在风雪里摇晃。不多时,便到了齐王府门前。
他下轿叩门,门环撞在朱红大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厮听见动静,连忙跑来开门,一见是秦公公,吓得不敢有半分怠慢,连忙躬身:“秦公公!您怎么来了?”
“烦请通报齐王,太后有请,即刻入宫。”秦怀意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厮哪敢耽搁,转身就往里跑,一路喊着“王爷!秦公公来了!太后有请!”
齐王府内,齐王正在书房看案牍,听闻消息,当即放下手中的笔,沉声道:“知道了。”他起身整理衣冠,玄色王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脸上不见半分慌乱,只眼底多了几分凝重。不多时,便随着秦怀意出了府,踏上前往寿祥宫的路。
风雪依旧,马蹄踏过积雪,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齐王坐在马上,目光望着前方巍峨的宫墙,心中暗道:太后此刻召我,怕是为了桂宁侯。这场朝堂风波,终究要由太后亲自来定夺了。路上风雪更紧,小轿在宫道上疾行,帘外的宫灯被风扯得忽明忽暗。秦怀意掀了掀轿帘,见齐王骑马紧随其后,便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隐秘的叮嘱:“齐王殿下,太后召您入宫,是为桂宁侯之事。朝堂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您到了暖阁,可得懂分寸,话到嘴边留三分,莫要把话说死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末了还意味深长地补了句:“太后心里有数,您只需顺着她的意思,既明是非,也给皇家留些体面。”
齐王勒住马缰,与轿并行,目光沉了沉,直视着秦怀意:“公公这话,是太后教你的,还是你自个说的?”
秦怀意眼神一闪,连忙躬身:“殿下说笑了,杂家不过是跟着太后久了,知晓她的心思,随口提个醒罢了。”
“哦?”齐王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想来桂宁侯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今日前往寿祥宫,太后若是要我网开一面,公公觉得,我该如何做?”
秦怀意攥了攥袖摆,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却依旧是那副含蓄的语气:“殿下是聪明人,自然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桂宁侯虽有过错,却也是太后唯一的弟弟,皇家的颜面,终究是要顾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太后召您,不是要您颠倒黑白,只是想让您在朝堂上多些转圜的余地。您只需点到为止,剩下的事情,太后自有安排。”
齐王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淡淡道:“公公放心,我懂。是非我不会混淆,分寸也会拿捏。只是桂宁侯的罪证确凿,若想全身而退,怕是没那么容易。”
秦怀意闻言,松了口气,连忙笑道:“殿下明事理就好。太后常说,齐王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说话间,寿祥宫的朱红宫门已近在眼前。齐王勒住马,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玄色王袍,目光望向那扇紧闭的宫门,语气沉了沉:“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公公,前面带路吧。”
秦怀意连忙应诺,引着齐王一步步走向暖阁,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来到寿祥宫门口,雪光映着朱红宫阙,冷气直往衣襟里钻。齐王停步,抬手理了理玄色王袍的褶皱,指尖拂过腰间玉带,深吸一口气,将沿途的思绪尽数压下——呼吸之间,尽是宫闱的沉肃与风雪的清寒。
他撩袍迈开门槛,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四方步不快不慢,每一步都透着持重。到了暖阁门口,他侧身敛衽,俯身一跪,声音清朗而恭敬:“微臣向荣,觐见太后,太后圣安。”
暖阁内传来太后温缓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荣儿无需多礼。来人,将齐王搀扶起来,时下天冷,莫要久跪了。”
“微臣向荣,谢过太后。”齐王应道,起身时顺势整了整袍角。宫女轻轻推开暖阁门,一股淡淡的安神香夹杂着暖炉的炭香扑面而来。他迈步向前,刚要再次下跪行礼,太后已抬手示意制止,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嗔怪:“荣儿,奉茶上座。”
齐王连忙躬身:“不敢不敢。太后的暖阁里,哪有微臣的座?”
太后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软榻扶手上的玉饰,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我虽非母子,但哀家总是你的长辈,且哀家如今是大周的太后。你姓向,是先皇亲封的齐王,执掌宗正寺,关乎皇家体面与朝堂纲纪,这暖阁里,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她顿了顿,示意宫女将一旁的锦凳挪到软榻侧前,语气添了几分恳切:“今日召你前来,并非寻常叙话,是为桂宁侯之事。你且坐下,慢慢说——朝堂上的风言风语,哀家都听闻了,你手里握着的证据,也不妨直言。”
齐王见太后态度诚恳,不再推辞,躬身谢道:“谢太后恩典。”他在锦凳上落座,腰背挺直,却不失恭敬,目光望向太后鬓边的银丝。太后抬眸,目光落在齐王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的问询:“齐王近日可曾温习圣贤之书?”
齐王脑中一愣,刚要脱口而出“近日未曾温习”,眼角余光却瞥见太后案桌上摊着一卷《左传》,墨迹尚新,显然是近日常翻。他心思一转,躬身答道:“微臣近日正研读《左传》。”
“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哀家近日也在翻这本,倒是巧了。”她抬手示意案上的书卷,“不知齐王读到哪一篇了?”
齐王拱手,语气沉稳:“微臣刚读到《郑伯克段于鄢》。”
太后眉梢一挑,似有兴致:“这一篇,哀家也反复看过。郑庄公隐忍多年,终克共叔段,你从中读出了什么?”
“微臣愚见,”齐王缓缓开口,字字斟酌,“《郑伯克段于鄢》,看似是兄弟阋墙,实则是纲纪与私欲的较量。共叔段恃宠而骄,逾制筑城、聚敛甲兵,早已背离臣子本分;郑庄公虽有‘欲擒故纵’之嫌,却终究是为了维护宗法制与国家安定,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共叔段的结局,皆是咎由自取。”
太后含笑点头:“齐王既是读到郑庄公之事,哀家也想说几句浅见。”她指尖轻叩案几,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影上,语气柔缓却带着几分怅惘,“郑庄公与共叔段,本是一母同胞,自幼一同长大。庄公登位后,念及兄弟情分,对段多有纵容——他要城,便予之城;他要兵,便拨之兵,事事都想着‘让弟弟几分’,生怕伤了手足和气。这份爱弟之心,哀家读来,倒是颇有感触。”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齐王,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世人都说郑庄公‘隐忍’,可哀家倒觉得,那份隐忍里,藏着的是手足情深的柔软。若不是真的疼惜弟弟,又何必这般步步退让?只是他终究是一国之君,肩上扛着百姓与社稷,不能一味纵容,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也只能狠下心来——这份两难,想来只有身处其位,才能真正体会。”
齐王拱手,神色恭敬,语气却沉稳有力:“太后所言极是。郑庄公确是爱弟,那份退让与包容,是发自肺腑的手足之情,半点掺不得假。”他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可太后也说得好,他终究是国君,不能失了分寸。他的退让,不是无底线的纵容,而是给了弟弟改过的机会;他的决断,也不是无情,而是为了守住国家的纲纪与百姓的安宁。”
他顿了顿,字字斟酌,始终不涉朝堂纷争,却句句暗合当下:“郑庄公心里清楚,什么是私恩,什么是公义。兄弟之情要顾,可国家的规矩不能破;个人的偏爱要藏,可身为君主的责任不能丢。这份‘爱而有度、让而有节’的分寸,才是最难得的。”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点头:“齐王说得通透。爱弟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没了分寸,纵容其逾矩妄为,到头来,不仅护不住弟弟,反而会连累家国,害了他自己。”她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哀家召你前来,便是想听听你这番见解——你既懂郑庄公的两难,也该明白哀家的心思。”
齐王垂眸一笑,语气依旧恭谨,却字字带锋:“太后,《郑伯克段于鄢》后,尚有‘黄泉相见’一段——郑庄公既克段,又逐其母姜氏,誓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虽悔悟,却也只能掘地见母,终是隔着一层‘黄泉’的隔阂。”
他抬眼,目光坦然与太后相对,语气添了几分意味深长:“想来郑庄公心中,未必没有母子情分,只是姜氏偏爱共叔段、纵容其逾矩的过错,终究成了难以抹平的裂痕。”
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笑意又回到眼底:“齐王所言有理。不过哀家却知《左传》另一则故事——僖公二十八年,晋楚城濮之战前,晋侯重耳流亡在外,得楚成王礼遇。成王问重耳,他日若得返国,何以报之?重耳答曰:‘若以君之灵,得返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你看,重耳受楚之恩,却不妄许私恩,只以‘退避三舍’为诺,既全了情分,又守了国体。后来两军相遇,晋军果然退三舍,既不失信,亦不丧志,终以理服人,以义制胜。”
齐王眸色微动,拱手道:“太后高见。这‘退避三舍’,是情与义的权衡,也是分寸的拿捏。”
“正是。”太后颔首,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哀家说这故事,并非要你效仿重耳退避,而是想告诉你——凡事不必做绝。桂宁侯有错,朝堂纲纪要守,可皇家的情分,也未必不能留一线余地。就如重耳,既报了楚之礼遇,又不违本心与国利,这才是两全之法。”
她抬眼望向齐王,目光恳切:“你手握证据,执掌宗正,要明是非、正纲纪,哀家不拦你。可桂宁侯终究是哀家的弟弟,若能留他一条生路,让他闭门思过、永不再干预朝政,既全了国法,也顾了亲情,岂不是比赶尽杀绝更好?”
齐王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沉吟,缓缓道:“太后所言,微臣明白。只是‘退避三舍’,需得对方知进退、明好歹。桂宁侯之事,罪证确凿,若他不知悔改,一味顽抗,怕是难有‘两全’之局。”
齐王眸色微动,拱手道:“太后高见。这‘退避三舍’,是情与义的权衡,也是分寸的拿捏。”他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郑重,“臣方才听太后言及情分与国体,忽然想起《论语》中‘克己复礼’之说——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他抬眼望向太后,目光坦然且恭谨:“所谓‘克己’,是敛私欲、守本分;‘复礼’,是归纲纪、合礼法。桂宁侯之事,若想两全情与法,或许正需这般‘克己复礼’的决断。”
太后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轻声问:“齐王这话,是有了稳妥的计较?”
“臣不敢妄称计较,只是效仿先贤之法,略作思忖。”齐王躬身道,“《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论语》亦言‘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桂宁侯若能真心悔悟,不妨效仿先贤‘以义制利’——将私藏之物尽数捐出,补地方民生之亏;自请退居闲处,卸下爵位所系之责,闭门自省,不再过问朝堂俗务。”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这般做法,既合了‘复礼’的纲纪,也全了太后的情分。虽失了一时的富贵尊荣,却能保全身家性命,也让朝堂少了纷争,百姓多了安抚。太后若真为桂宁侯长远着想,这或许是最体面的退路。”
太后闻言,眸中笑意更深,端起茶盏轻轻一抿,语气里满是赞许:“齐王做事滴水不漏,进退有度,倒让哀家由衷佩服。也罢,看来如今此事,也只能照着这般分寸处置了。”
齐王躬身,语气依旧恭谨,却添了几分恳切:“非也,太后。臣并非要学郑庄公‘誓灭于段’,赶尽杀绝。”他话锋一转,目光望向案上的《左传》,缓缓道,“臣曾听闻,太后昔年曾赠诗于桂宁侯,字里行间皆是劝勉,盼他谨守本分、不负皇家栽培。如今想来,桂宁侯若是真能听得进一分半分,也不至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稳:“《论语》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臣既不愿见皇家手足相残,也不愿坏了朝堂纲纪。这般处置,既是给桂宁侯留了体面,也是给太后留了余地,更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太后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良久才缓缓点头:“你说得是。哀家那首诗,写的是‘紫袍金带非易得,清节廉明方自安’,原是盼他能记着‘清节’二字,可惜……”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惘,“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按你说的办,哀家会让人传话给桂宁侯,让他好自为之。”
齐王拱手谢道:“太后圣明。臣定会妥善处置后续事宜,既全纲纪,也顾情分。”
太后抬眼看向他,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有你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齐王,你且退下吧,外头风雪大,路上仔细些。”
“臣遵旨。”齐王躬身行礼,转身缓缓退出暖阁,靴底踩在金砖上,依旧是沉稳的“笃笃”声,与来时一般持重。
齐王退出宫门,雪光刺目,风从阙檐下卷来,带着一股清寒。他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头一沉,自语道:“我大周正处危急存亡之秋,民无安身之物,地无固根之基,若再因私废公,纲纪不整,天下何安?”
他收回目光,望着远处城头的寒旗,缓缓握拳:“如今也该要正本清源,以法为尺,以义为衡,让是非分明,让民心归定。桂宁侯之事,既顾情分,亦守规矩,方为两全之道。”
出了宫门,风雪正紧,秦怀意一路尾随,望着齐王玄色王袍的背影在宫道尽头消失,才匆匆折返寿祥宫。他掀帘入暖阁,躬身禀报:“太后,齐王已出宫回府,神色持重,未见半分轻躁。”
太后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语气沉稳:“摆驾桂宁侯府。”
“是。”秦怀意应声,忙转身传旨。不多时,宫娥执灯,内侍引驾,黄绸软轿在风雪中缓缓启程。轿帘外,宫灯摇曳,映得积雪路面忽明忽暗,马蹄踏雪的声响与轿轮轱辘声交织,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清晰。
桂宁侯府内,王世烈正焦躁地在书房踱步,听闻太后驾到,顿时又惊又喜,连忙整了整衣袍,快步迎出府门。见软轿落地,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臣弟王世烈,恭迎太后圣驾。”
太后掀帘而出,秦怀意连忙上前搀扶。她目光扫过桂宁侯紧绷的脸,语气平淡:“不必多礼,进去说话。”
入了暖阁,炭火正旺,却驱不散桂宁侯心头的寒意。太后落座,示意他也坐下,开门见山:“世烈,朝堂之事,哀家都已知晓。齐王的意思,你也该明白——凡事需有分寸,错了,便要认,要改。”
桂宁侯身子一颤,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太后的目光如尺,将他的心思尽数看穿。
太后叹了口气,语气添了几分恳切:“哀家昔年赠你那首诗,‘紫袍金带非易得,清节廉明方自安’,原是盼你守得住‘清节’二字,可惜……”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齐王已拟好处置之法,既全皇家情分,也守朝堂纲纪。你若真心悔悟,便按他说的做——捐出私藏,补地方亏空;退居闲处,卸下爵位之责,闭门自省,永不过问朝政。这般,既能保全身家,也能留几分体面。”
桂宁侯闻言,脸色瞬间惨白,猛地跪倒在地:“太后!臣弟知错了!求太后再给臣弟一次机会!臣弟往后定当谨守本分,绝不敢再逾矩半分!”
太后目光一沉,语气里带了几分锋刃:“你可知吴起的故事?”
桂宁侯连忙躬身:“吴起,臣自然知晓。”
“你可知他为何死?”太后追问。
桂宁侯额角一紧,低声道:“臣只知他善用兵,亦曾行法……至于死因,臣不敢妄议。”
太后缓缓道:“吴起仕楚,明法度、裁冗官、强甲兵,国以富强。然他‘以法行私’,以己之能夺人之路,以严之令伤旧族之心,功成而怨积,名盛而身危。楚悼王崩,宗室旧臣作乱,以乱箭射之,吴起伏尸王庭,终成‘功成而不终’的鉴戒。”
她停了停,目光落在桂宁侯身上,语气更重:“吴起有才,却少‘自损’之明;有法,却无‘容人之度’。你如今之事,亦在‘才与度’之间——才不足以掩过,度不足以全身。若只恃外戚之势、凭一时之好,而不懂得‘克己复礼’、以义制利,纵有十城百兵,终不免为众矢之的。”
桂宁侯喉结一滚,声音发颤:“太后教诲,臣弟……臣弟记取。”
太后轻轻一叹:“记取便好。古人云,‘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能效吴起之‘强’,而戒其‘刚’;取其‘法’,而补其‘度’,自请退居、以私济公,或可保全身家,亦不失体面。”
桂宁侯听到这话,心中顿觉一丝寒意在背脊上游走,又似有一线清明从迷雾里透出。他垂眸拱手,声音低而稳:“太后此言,深意自在‘功过不相掩、进退各有度’。吴起以法强楚,却少自抑之明;臣弟若能以义制利、以礼自守,或可免蹈其覆辙。”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太后,语气诚恳而含蓄:“太后既念亲情,亦顾国体。臣弟愿以己之私,补地方之亏;愿退居闲处,让爵予贤,闭门自省,不再干预朝务。只求纲纪得正,民心得安,亦不负太后一片教诲与保全之意。”
太后静静听着,目光温和,却不失持重:“你能懂,便是好。哀家要的不是你一时的表态,而是长久的分寸。往后若能守得住‘清节’二字,今日的退让,便是来日的体面。”
桂宁侯再拜:“臣弟谨记。”
太后便摆驾回宫。桂宁侯望着那一行黄绸软轿在风雪中渐行渐远,背影如同一道被风雪吞没的金线。他缓缓起身,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低声道:“是非曲直,未必尽在人言;胜负之数,也未必终在今日。”
他抬眼,目光掠过廊下的寒灯,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似几分笃定:“来,给我一杯酒。我要痛饮。”
下人怔了怔,连忙上前,却又迟疑道:“侯爷,您都已经……家资尽出,补了地方亏空,怎么还有心情饮酒?”
桂宁侯冷笑一声,抬手理了理衣襟,语气轻慢却不容置疑:“哼,如今太后的话,都已经说明白了。我还会有事吗?”他停了停,像是在玩味什么,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齐王那边,不过是照章办事,太后既有分寸,他也不敢逾矩。”
下人听得一愣,只觉侯爷话里有话,句句藏锋,却又不知他这“痛饮”是喜是悲。他不敢多问,忙取来酒盏,斟满奉上。桂宁侯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似火又似冰,他却只望着窗外风雪,眼神沉沉,让人看不出深浅。
翌日早朝,天子驾临承光殿。钟鼓未歇,文武百官按班序行三跪九叩之礼,殿内一片肃静。
大太监张贵祥立于御座侧前,声音清亮:“平身。”
百官起身,整衣敛衽。齐王向荣出班,拱手奏道:“启奏陛下。臣奉旨查抄桂宁侯及相关家产,今将清册奏上——桂宁侯王世烈家产共计一千三百万两;所藏古玩字画、珍宝玉器,折银六百万两;田产一万八千顷。杜之贵家产共计五百万两;古玩字画、珍宝玉器折银二百万两;田产三千顷。前任吏部尚书钱为业家产共八百万两;其藏古玩字画、珍宝玉器折银五百万两;田产六千顷。按我大周律,凡籍没之产,两成归国库,其余归于皇帝内帑。臣已命宗正寺、户部、大理寺会同封存清点,择日交割。”
话音一落,殿内先是一静,随即是低低的啧啧之声。有人暗吸一口凉气,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皆觉外戚聚敛之丰,令人瞠目。
孙相出班,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处置合律合义。两成入国库,可补地方赈济与河工之需;余者入内帑,亦当专备军国急用,不可流于私费。且桂宁侯既已自请退居、以私济公,臣请陛下颁旨,明其悔悟,赦其重罪,止于削爵闲居,以全皇家体面,亦以慰天下人心。”
御史台御史周延出班附和:“孙相所言极是。法要正,情要留;罚其过,亦容其改。如此,方能使纲纪不亏,舆情自安。”
天子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众臣,沉声道:“准奏。桂宁侯王世烈,削去爵位,贬为庶民,闭门自省,永不再干预朝政。钱为业、杜之贵等,交大理寺依律定罪,不得宽纵。所籍没家产,照律办理,内帑所入,专记‘备荒备边’,非朕特旨,不得擅用。”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道。
齐王向荣又出班,拱手道:“臣还有一事,当面禀奏。”
天子眉头微蹙,语气略含不耐:“还有什么事?怎么这么多事?能不能由丞相来办?”
孙相孙幽古连忙出班,躬身道:“陛下息怒。齐王既有所奏,必有缘由,请容其言。”
天子点了点头,看向齐王:“说吧。”
齐王沉声道:“陛下,我大周如今国困民穷,边储不足,河工待修,赈济未敷。而私盐泛滥,盐课流失,豪强相护,禁而不止;更有甚者,借盐走私,夹带兵器、通边私易,隐患非小。此事关系国计民生与边境安危,不可不查。”
孙幽古颔首道:“既如此,臣亦深感其弊。盐为利之渊,若私盐不绝,则官盐不行、国课日亏。臣请陛下敕令御史台、户部、刑部会同查勘,先清盐道、再整盐法,从严缉私,宽以养民。”
户部尚书李衡出班附和:“丞相所言极是。私盐之害,在于官失其利、民受其扰、法为之坏。臣部愿全力配合,核盐课、定盐价、设常平盐仓,以稳市价、以济贫乏。”
齐王向荣拱手道:“现有翰林学士汪康年,已拟整治盐务之法,共七策。请陛下敕令施行,以挽盐课、济国用。”
天子点头:“哦?七策如何?能为国家干些什么?”
齐王向荣道:“回陛下,七策直指要害,一年之内,可使国库增收数百万两。”
天子看向孙幽古:“丞相,齐王说得对吗?”
孙幽古忙躬身:“对对对。盐为财之大宗,七策若行,盐课必增,国用自足。”
天子又问户部:“户部以为如何?”
户部尚书李衡出班:“当然如此。臣部核算,七策并行,一年可增盐课不下三百万两。”
天子颔首:“既如此,宣汪康年。”
翰林学士汪康年出班,躬身道:“微臣在。”
天子道:“你把七策说来听听。”
汪康年朗朗而奏:“臣之七策,一曰定界行盐,划区销卖,杜绝越界私售;二曰整饬盐场,官督商办,严禁偷漏与夹带;三曰严查走私,设卡验票,重惩私盐与护私;四曰改税为引,以引计课,明码标价、按引收税;五曰设常平盐仓,平抑市价,青黄不接时赈济贫民;六曰稽核盐课,专司监察,确保入库、杜绝虚冒;七曰宽商严官,优商以利、严官以法,奖惩分明,以稳盐道。”
孙幽古赞道:“七策周详,可行。臣请陛下敕令汪康年为盐法整饬使,御史台、户部、刑部会同办理。”
齐王向荣拱手道:“陛下、丞相,汪康年虽是翰林学士,然其治盐之策切中要害。得其所用,不如升任司鹾卿,专司盐法整饬,以收实效。”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起了些议论。有老臣出班,面色不豫:“齐王,你可知司鹾卿乃是正三品要职,关乎国计命脉?汪康年不过一介翰林,资历尚浅,如何能一步跃升?”
又有几位附和:“是啊,此职历来由老成持重、久历实务者担任。如今只凭七策,未见实绩,便骤升至正三品,恐难服众。”
孙幽古也皱了皱眉,道:“齐王,你莫要糊涂。司鹾卿非寻常之职,掌天下盐课、盐道、盐仓,责任重大。汪康年虽有良策,然未历实务,骤然授以重任,怕有失审慎。”
御史大夫周延亦道:“臣以为,应先试其策,待有实绩,再行升迁,方合‘循名责实’之道。”
户部尚书李衡也出班道:“司鹾卿一缺,关系盐课岁入。若贸然授人,恐生变故,反误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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