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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
廊外微风拂过，带来池畔荷花的清浅香气。
三公主站在水榭边，望着池中嬉戏的锦鲤，胸口却因方才的憋闷而微微起伏。
那池水粼粼波光，映在她眼中，却化不开半分郁气。
郭丽娘默默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垂着头，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微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她宽大的衣袖。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拢，动作间，一截白皙的手臂自袖中滑出。
上面赫然交错着几道刺目的青紫淤痕，像是被什么硬物狠狠砸过，旧伤未愈，又添新色。
她猛地将袖子拉下，遮住伤痕，动作快得近乎惊慌。
可那一瞥的惨状，已深深烙在她自己心头。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三公主那华美宫装包裹的，依旧显得骄矜的背影上，眼神里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上浓烈的怨恨。
就是这个人，这个她曾经唯命是从，甘为马前卒的三公主，在事情败露后，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在圣上面前，三公主哭得梨花带雨，口口声声说是她郭丽娘心思歹毒，怂恿挑拨，自己只是一时糊涂受了蒙蔽。
圣上震怒，把她父亲喊到御前训斥一顿，言明他教女无方，并降罪郭家。
她回家后，父亲看向她那失望透顶，仿佛在看一个家族污点般的眼神。
“往后……你好自为之，不求你给郭家带来荣耀，但至少你不能拖累家里。”父亲的话冰冷刺骨，意味着她已被家族舍弃。
而这还不够。
自从被禁足，自从那靺鞨求亲的消息传来，三公主可能会被送去去靺鞨和亲。
三公主惶惶不可终日，便将所有的怒火、恐惧和不甘，都变本加厉地倾泻在她身上。
摔碎的瓷器，随手掷出的玉如意，甚至只是心情不畅时掐拧踢打……动辄打骂，已成了家常便饭。
她手臂上的伤，便是昨日三公主因听闻圣上即将定下和亲人选，狂怒之下用镇纸砸的。
凭什么？
凭什么她三公主就能永远高高在上，哪怕失势，也要拉自己垫背，还要承受她的无名之火。
自己得到了什么？
除了满身虐待伤痕和家族厌弃，什么也没有！
许是那目光太过灼人，带着实质般的恨意，三公主猛地回过头来。
她正心烦意乱，一眼便撞见郭丽娘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怨毒眼神，以及她慌忙拉扯衣袖的动作。
三公主心头火起，积压的烦躁瞬间找到了发泄口。
她几步逼近，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惯有的刻薄，“你那是什么眼神？狗奴才，敢用这种眼神看本宫？！”
她边说边伸手，不是推开，而是用留着尖长指甲的手指，狠狠掐向郭丽娘刚刚遮掩住的手臂伤处。
“呃——”郭丽娘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冷汗。
那一下正正掐在青紫最严重的地方，钻心的疼。
“本宫如今是虎落平阳，连你也敢在心里编排本宫了是不是？”
三公主犹不解气，手指用力拧着，目光阴狠地盯着郭丽娘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别忘了你是谁。要不是本宫，你一个郭家不起眼的庶女能有今日？你如今倒敢怨恨起本宫来了。
若非你办事不力，蠢笨如猪，本宫何至于惹了父皇和姑母的厌。都是你的错！”
她越说越恨，手上力道加重，郭丽娘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呼痛，更不敢挣脱。
水榭连接着回廊，虽较为僻静，但并非完全无人经过。
偶尔有侍女端着果盘酒水低头快步走过，或是远处有女眷说笑的声音隐约传来。
三公主却仿佛全然不顾，她这些日子积压的恐慌、怨愤、不甘，让她快失去理智。
“当初若不是你在一旁煽风点火，出那些馊主意，本宫会去算计那赵盈？
结果呢？人没算计到，反而惹了一身骚。父皇训斥我，连母妃也对我失望。
现在好了，靺鞨求亲，他们都想着把本宫推出去和亲。”三公主双目泛红，情绪激动。
郭丽娘被她晃得身子发颤，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混合着屈辱与怨恨。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三公主，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
“殿下！当初……当初那些事，难道不是您默许，甚至是您授意的吗？
出了事，您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让我一个人承受陛下的怒火，让我被家族厌弃……我……”
“你闭嘴！”三公主被她的顶撞激得勃然大怒，尤其是看到郭丽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怨恨，她更是怒火中烧，想也不想，另一只手扬起，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在水榭间回荡。
郭丽娘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
她踉跄了一下，袖子因这剧烈的动作彻底滑落至肘部，露出了整段小臂。
只见那原本白皙纤细的手臂上，新旧交叠的青紫淤痕遍布，有些像是掐痕，有些像是棍棒留下的印子，甚至还有几处结痂的破损，触目惊心。
廊外的风似乎也凝滞了，荷香混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那一巴掌的余响还在耳畔嗡鸣，郭丽娘偏着头，脸颊上火辣辣地疼，臂上的旧伤新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可就在这剧痛和屈辱中，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紧紧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出血来。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直到尝到腥甜，才勉强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怨恨，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现在还不能与三公主翻脸。
她缓缓地，极其顺从地低下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
她道：“殿下息怒……我知错。”
三公主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胸口那口恶气总算吐出了一半。
她嫌恶地甩了甩刚刚打人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怒火发泄过后，理智稍稍回笼，那如影随形的，对和亲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她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知道错了，就给我放聪明点。”三公主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和鬓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日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今日带你来，不是让你在这里给本宫摆脸色的。记住你的本分，办好我交代你的事。”
她目光扫过水榭外的亭台楼阁，声音压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徐竞行……他此刻应在男宾那边。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郭丽娘垂下的眼帘，掩住眸底翻涌的墨色，声音低哑恭顺。
“回殿下，迷药都……准备好了。”
她宽大的袖中，指尖死死掐入掌心，那小小的瓷瓶冰凉刺骨，紧贴着她的肌肤。
三公主并未察觉她语气里那丝颤抖，只满意地“嗯”了一声。
又警告道：“机灵点，要是再坏事，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她不能嫁去靺鞨，去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比死了还难受。
她要嫁给徐竞行。
他是天子近臣，手握实权，深得圣心，更是徐贵妃的亲侄，大皇子表兄弟。
若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众目睽睽之下，徐竞行不想娶她也必须娶了，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嫁去靺鞨了。
三公主深吸口气，这才转身，循着水榭连接的回廊，朝着隐约传来丝竹与笑语声的前院方向走去。
郭丽娘默默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内院正厅里，早已铺开了大红猩猩毡，上面摆满了各式象征吉祥前程的物什——小巧的金算盘，精致的玉印章，簇新的毛笔与书卷，甚至还有木头做的短剑和弓矢，林林总总，琳琅满目。
荣寿郡主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眉眼间尽是初为人母的温柔与喜气。
小家伙穿着大红遍地金的袄裤，虎头虎脑，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在一片欢声笑语，和女眷们的逗弄声中，荣寿郡主将孩子放在了毡子中央。
小家伙也不怕生，手脚并用地在物什间爬来爬去，一会儿抓起毛笔挥舞两下，一会儿又对着金算盘敲敲打打，引得周围阵阵善意的哄笑。
“瞧，抓了弓矢，将来怕是个将军哩。”
“又去拿笔了，文曲星下凡也未可知……”
赵盈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倚着一根廊柱，看得津津有味。
她很喜欢这样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场景，小家伙天真懵懂的模样，暂时驱散了她心中因三公主和郭丽娘，而带来的些许阴霾。
她唇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柔和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浅碧色比甲，低垂着头的侍女，端着红漆茶盘，上面放着一盏浓茶汤。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来到赵盈身侧，细声细气地道：“赵小姐，请用茶汤。”
赵盈目光还落在孩子身上，闻言并未多想，随手去接。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茶盏的瞬间，那侍女的手却不知为何猛地一抖。
“啊——”
只听一声轻呼，整盏温热的茶汤竟脱手倾翻，大半泼洒在赵盈身前的水蓝色裙裾上，瞬间晕开一大片深色的，带着茶叶渍的水痕。
“奴婢该死，奴婢手滑，求小姐恕罪，求您原谅。”侍女声音里带着哭腔，惊恐万状。
周围的视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过来些许。
赵盈蹙了蹙眉，裙摆上传来的温热湿黏感，确实令人不适。
但看着眼前抖如筛糠的侍女，她心头的些许不悦也化为了无奈。
今日是荣寿郡主的好日子，她不想因这点意外扫兴，更不欲为难一个普通的侍女。
“无妨，起来吧。”赵盈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责怪的意味，“不过是意外，下次小心些便是。”
那侍女闻言，如蒙大赦，怯生生地抬头道：“多谢赵小姐宽宏，奴婢……奴婢带您去附近厢房整理一下可好？
府上备有干净的热水和布巾，很快便能将污渍擦拭干净，不会耽误太久。”
赵盈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裙摆，这般模样确实不便久留。她点了点头，“也好，你前头带路吧。”
“是，是，谢小姐恩典。”侍女躬身在前引路。
赵盈又瞥了一眼，那还在抓周桌上“奋斗”的小寿星，对身旁跟着自己来此的自家丫鬟低声道：“你留在此处看着，若有什么趣事，回头说与我听。”
说罢，她便跟着那引路的碧衣侍女，悄然离开了喧闹的正厅，朝着更为僻静的院落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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