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治疗师”与科技新贵

　　傍晚六点整。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城市的轮廓线吞噬，夜色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沿。

　　“彩虹桥”店内，只点亮了告别角落上方的那盏小射灯，以及林晚晚面前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冷调的光晕。

　　她坐在摄像头前，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深灰色高领毛衣，
　　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是沉静的，如同无风的湖面。

　　她深吸了一口气，移动鼠标，点击了线上会议软件的“开始会议”按钮。

　　几乎是瞬间，几个小小的头像方框，
　　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陆续出现在了屏幕右侧的参与者列表里。

　　陈伯、阿哲、苏小小的头像亮了起来，
　　他们各自在自己的空间里，对着摄像头微微点头，神情肃穆。

　　苏小小甚至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努力抿着嘴，试图收起平日里的跳脱。

　　另一个亮起的头像，是一位面容和善、带着些许紧张和悲伤的中年妇女
　　——正是当年短暂收养过平安的李女士。

　　她有些局促地对着摄像头挥了挥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干净丝巾包裹的小包。

　　然后，林晚晚的目光，落在了列表最下方，
　　那个始终暗着的、只显示着“参与者”三个字和一连串默认数字的头像上。

　　他来了。

　　他没有开启摄像头，也没有显示姓名，
　　像一道沉默的、存在于数字世界的阴影。

　　但林晚晚知道，那是陆沉舟。

　　他选择了隐匿，但终究，没有缺席。

　　她的心，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这样也好。

　　“各位晚上好，感谢大家在这个时间，来到这里。”

　　林晚晚开口了，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在线者的耳中，平和，舒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追责，也不是为了评判，
　　而是为了共同纪念一个曾经鲜活、温暖，给我们留下过美好记忆的生命——金毛犬，平安。”

　　她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几个亮着的头像，
　　最后，仿佛能穿透那个暗着的方框，看到其后那个沉默的灵魂。

　　“平安，出生于XXXX年X月X日，是我姐姐林晓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最重要的伙伴……”

　　仪式，在林晚晚温和的叙述中，正式开始了。

　　她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像一个老朋友，娓娓道来平安短暂却充满快乐的一生。

　　她讲述平安小时候的顽皮捣蛋，讲述它如何用湿漉漉的鼻子蹭醒赖床的姐姐，

　　讲述它在草地上奔跑时，像一道金色的闪电，

　　讲述它如何安静地陪伴在病重的林晓身边，用它的方式给予最后的慰藉……

　　随着她的叙述，她切换着电脑屏幕上的图片。

　　一张张照片，如同被时光定格的碎片，在屏幕上缓缓展现：

　　平安咧着嘴傻笑的照片，它叼着飞盘奔跑的照片，
　　它依偎在病床边的照片，林晓抱着它、笑容灿烂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段尘封的、温暖的记忆。

　　屏幕另一端，陈伯和阿哲默默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怀念。

　　苏小小早已红了眼眶，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李女士则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着眼角，
　　看着照片里那只曾经短暂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活泼可爱的金毛，唏嘘不已。

　　而那个始终暗着的头像，如同黑洞，吸收着所有的光影和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沉默背后，必然正承受着惊涛骇浪。

　　林晚晚讲述到了最后。

　　她展示了那张林晓在病床上，将平安的牵引绳递出的照片。

　　“这是姐姐林晓，对平安未来的托付。”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她希望平安能继续被爱，被陪伴，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

　　她没有看那个暗着的头像，只是将目光落在自己面前，
　　那个摆放着平安磨牙玩具和一小撮金色毛发的告别台上。

　　“生命的旅程，有时会出乎意料地短暂。
　　平安的旅程，结束在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黄昏。”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但没有哽咽，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接纳，

　　“我们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知晓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但我们相信，爱，可以跨越一切。”

　　她轻轻拿起那撮用丝巾包裹的金色毛发，展示给摄像头。

　　“这是平安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真实的痕迹。”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但语气无比坚定，

　　“它曾经温暖，曾经忠诚，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也被爱过。这就足够了。”

　　她将毛发轻轻放回原处，然后，拿起旁边一个精致的、燃烧着电子烛光的小夜灯，放在了照片和毛发的前方。

　　温暖的、跃动的烛光，透过摄像头，
　　映照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屏幕上，也映照在她沉静的脸上。

　　“现在，让我们为平安，默哀一分钟。”

　　林晚晚轻声说道，然后率先低下了头。

　　屏幕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低下了头。

　　连苏小小也停止了抽泣，闭上了眼睛。

　　整个线上空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庄严肃穆的寂静。

　　只有那团电子烛光，在屏幕上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跨越物理距离的、象征性的温暖与光明。

　　这一分钟，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对于屏幕前的大多数人，是在真诚地悼念一个逝去的生命。

　　而对于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参与者而言，这一分钟，是炼狱。

　　陆沉舟的公寓：无声的崩溃与迟到的忏悔

　　陆沉舟确实在线上。

　　他蜷缩在书房那张宽大的皮质转椅里，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嵌入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
　　将他脸上每一丝痛苦挣扎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从进入会议的那一刻起，就关闭了摄像头和麦克风，
　　像一个躲在单向玻璃后的偷窥者，恐惧又无法自拔地注视着“审判台”上的一切。

　　当林晚晚平和的声音响起，当平安那些快乐的照片一张张闪过时，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缓慢地、残忍地揉捏。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属于他和林晓、和平安共度的时光，
　　如同潮水般冲破堤坝，将他淹没。

　　他看到照片上林晓灿烂的笑容，看到平安信赖的眼神，
　　看到自己年轻时眼中尚未被功利磨灭的光芒……

　　这一切，都与他后来的失约、与平安倒在血泊中的冰冷画面，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额头抵在冰冷桌面上，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胃部翻江倒海，喉咙里堵着硬块，几乎要窒息。

　　当林晚晚展示出那张林晓递出牵引绳的照片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那是他罪孽的起点，是他永远无法偿还的债。

　　而当林晚晚拿起平安那撮金色的毛发，
　　说出“它曾经温暖，曾经忠诚，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也被爱过。

　　这就足够了”时，他一直紧绷的、用以维持最后体面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泪水，汹涌而出。

　　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呜咽的痛哭。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以免惊扰到屏幕那端的宁静。

　　咸涩的泪水混合着手臂被咬破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但他浑然不觉。

　　默哀的一分钟，对他而言，是灵魂被放在烈火上反复灼烧的六十秒。

　　每一秒，都漫长到令人绝望。

　　平安等待他的那个路口，林晓临终前信任的眼神，车轮下飞溅的血光……

　　所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最终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名为“愧疚”的黑暗，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受不了了。

　　他真的受不了了。

　　就在林晚晚宣布默哀结束，准备进行下一项流程的瞬间——

　　那个在参与者列表中始终暗着的头像旁，
　　代表麦克风权限的那个小小图标，突然，亮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嘶哑得几乎变形、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抑制颤抖的男声，
　　毫无预兆地，冲破了屏幕的阻隔，响彻在每一个在线者的耳中：

　　“对……对不起……”

　　“……平安……”

　　“……对不起……”

　　“……林晓……”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仿佛丧失了所有组织语言的能力，
　　只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极致的痛苦和悔恨中，一遍又一遍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迟到了三年的道歉。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破碎，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为之动容。

　　屏幕另一端，陈伯深深叹了口气，阿哲攥紧了拳头，
　　苏小小捂住了嘴，眼泪再次决堤。李女士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林晚晚看着屏幕上那个突然亮起麦克风图标、却依旧暗着的头像，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忏悔，一直维持的平静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她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时刻，打破沉默。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环节。

　　但或许，这才是这场告别仪式，最真实、也最残酷的部分。

　　她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出言安抚。

　　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那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忏悔声，
　　在寂静的线上空间里，回荡，回荡。

　　屏幕里的电子烛光，依旧在安静地“燃烧”着，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
　　——生命的逝去，迟来的忏悔，以及……

　　在极致伤痛中，悄然滋生的，一丝关于原谅与救赎的，极其微弱的可能性。

　　这场始于屏幕的告别，因为这不期而至的、来自深渊的忏悔，
　　被赋予了远超预料的、沉重而真实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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