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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岭惊风
腊月的风硬得像刀子,刮在雁门关漆黑的城砖上,发出钝响。
赵珩站在城楼之上。他身上穿着那件象征帝王威仪的玄色龙袍,外面罩着厚重的黑貂大氅,领口那一圈纯白的锋毛贴着他瘦削的下颌。
城下,是无边无际的黑色。
朔金的主力大军就驻扎在关外三十里处。连绵的营帐像是在这片荒原上生出的黑色毒疮,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星星点点的篝火连接成片,甚至比天上的星河还要稠密。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喧哗声,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过来,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那是十万铁骑。是足以踏平半个中原的力量。
“陛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明光铠的老将走上前,压低了声音,“夜深了,风大,请陛下回行辕歇息。”
赵珩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住远处那片黑沉沉的敌营,仿佛要在那里看出一个洞来。
“朕睡不着。”赵珩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今夜,朕就在这里等。”
老将张了张嘴,似乎想劝,但看着年轻帝王那挺直得如同标枪一般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退到了一旁,按刀侍立。
赵珩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那不是天子剑,而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百炼钢剑,剑鞘已经有些磨损,那是卫青岚生前的佩剑。
两年了。
从仓皇南渡到重整旗鼓,从忍辱负重到御驾亲征。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朝堂上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江南士族的冷眼旁观、国库空虚的窘迫,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他挺过来了。
因为有人在他的前面,用命给他铺路。
卫青岚死在了鹰水坡,用一场必死的困兽之斗,唤醒了南军的血性。霍铮在北境的荒原上,像一头孤狼一样撕咬着敌人的咽喉,把那些不可能变成可能。
“你会赢的。”赵珩低声呢喃,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我们都会赢。”
他抬起头,看向北方那片更加深邃的夜空。那里有一座横亘在天地间的绝壁,那是雁门关最险要的屏障,也是朔金人认为绝对安全的后背。
那是霍铮选的路。
……
绝壁之所以被称为绝壁,是这里连鹰隼都难以驻足。
黑色的岩石裸露在风雪中,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坚冰,光滑得连最锋利的铁爪都难以抓牢。狂风在山谷间回旋,发出凄厉的啸叫,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霍铮贴在岩壁上,整个人像是一只壁虎。他的手指紧紧扣住岩石缝隙里一株枯死的松树根,指甲已经断裂,鲜血渗出来,瞬间就被冻成了红色的冰碴。
他的呼吸很重,每一次喘息都在面前凝成一团白雾,随即被风吹散。
在他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只要手一松,或者脚下的石头一滑,他就会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找不到。
“还能动吗?”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
霍铮抬起头。抹合烈正挂在他上方两丈远的地方,一只手抓着岩石,另一只手垂下来一条粗糙的绳索。绳索是用几股牛皮筋绞成的,结实,但也勒手。
“没死就能动。”霍铮咬着牙,腾出一只手,抓住了那根晃荡的绳索。
抹合烈的手臂猛地发力,将霍铮向上拉了一截。霍铮借势踩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身体向上窜起,翻过了一道难以逾越的石棱。
两人终于在一块狭窄的平台上汇合。这平台不过三尺见方,仅容两人勉强立足。
“还有多高?”霍铮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气,缓解着肌肉的酸痛。
抹合烈抬头看了看。头顶依旧是黑漆漆的岩石,仿佛没有尽头。但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处裂缝,“那是个风口。老猎人说,过了那个风口,再爬两百尺,就是顶峰。”
霍铮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身后的黑暗中,陆陆续续地浮现出一个个黑影。那是他的兵。有铁勒部的神射手,有赤眉军的旧部,有黑石寨走出来的猎户。他们身上背着沉重的火油罐和干柴,嘴里咬着刀,像一群沉默的蚂蚁,正沿着他和抹合烈开辟出来的道路,在这生与死的边缘艰难攀爬。
五千人。
这五千人是霍铮手里的全部家当,也是这北境大地上最后的希望。他们没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
“走。”霍铮没有多休息,重新抓住了岩石。
最后这两百尺,是真正的鬼门关。
风大得让人睁不开眼。这里的风不是吹过来的,而是砸过来的。每一次风撞击在身上,都像是有一只巨手在用力推搡,试图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推下深渊。
霍铮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全凭着一种本能,机械地重复着抓、拉、蹬的动作。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两个字在反复回荡:
上去。上去。
当他的手终于触碰到一块平坦的地面,当他的身体翻过最后一道石梁,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要流泪。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像是着了火一样疼。
抹合烈在他身边躺下,胸口也在剧烈起伏。少年的脸上被山石划出了好几道口子,血混着尘土,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到了。”抹合烈翻了个身,看着下方的景象。
霍铮撑起身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然让他感到震撼。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雁门关北侧的一座孤峰之巅。而在他们脚下,那片广阔的盆地里,便是朔金人的主力大营。
无数顶白色的帐篷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像是一大片在雪地上生长的蘑菇。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周围是一圈圈严密的巡逻队。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呼喝声,甚至连空气中那股羊肉汤的味道,都能清晰地传上来。
朔金人做梦也想不到,在他们认为绝对安全的大后方,在那道被称为“鹰不落”的绝壁之上,此刻正趴着五千名索命的恶鬼。
“看到了吗?”霍铮指着大营后方那几座巨大的黑色帐篷,“那是他们的粮仓。”
朔金人为了这次决战,囤积了数十万石的粮草和过冬的马料。那些物资堆积如山,几乎占据了半个后营。
“风向是对的。”抹合烈伸出手,感受着风的流动。
西北风。
强劲的西北风正呼啸着吹向朔金大营的方向。
霍铮站起身。他身后的战士们也陆陆续续地爬了上来。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整理好装备,解下背上的火油罐,拔出了刀。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肃杀。
“休息半个时辰。”霍铮压低声音,“吃点东西,把手暖热了。待会儿杀人的时候,手不能抖。”
战士们默默地掏出怀里的干粮。干粮被体温捂热了,虽然还是硬,但至少能咬得动。
霍铮没有吃。他站在崖边,看着下面那片连绵的灯火。
他在找一个人。
那个朔金大汗。那个下令屠尽苍狼部,那个发动南侵战争,那个让大晏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但他找不到。那座中军大帐被层层护卫包裹着,像是一个巨大的铁桶。
“别急。”抹合烈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半块肉干,“只要火烧起来,他自己会出来的。”
霍铮接过肉干,狠狠地咬了一口。
“是啊。”他嚼着肉干,眼神冰冷,“火烧起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半个时辰后。
霍铮将最后一口干粮咽下,擦了擦嘴角的碎屑。他拔出腰间的短刀,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兄弟们。”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五千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两年了。”霍铮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像野狗一样在荒原上流浪。我们吃的是草根,喝的是雪水。我们看着亲人死在面前,看着家园变成废墟。”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呼吸声。
“为什么?”霍铮问,“因为我们弱。因为我们不敢拼命。”
他举起手中的刀,指向下方的朔金大营。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大晏的人,杀不绝!北境的汉子,脊梁骨打不断!”
“下面就是他们的粮草,是他们的命根子。烧了它,这十万朔金铁骑就是没了牙的老虎,就是待宰的羔羊!”
“告诉我,你们敢不敢?”
“敢!”
五千人的低吼声汇聚在一起,像是闷雷滚过山巅。
“好。”霍铮深吸一口气,“那就跟我冲下去。把这把火,烧透半边天!”
他第一个纵身跃下。
下山的路虽然陡峭,但比起上山要容易得多。他们利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和滑钩,像是一群黑色的蝙蝠,从绝壁上俯冲而下。
朔金大营的后方并不是毫无防备。那里有栅栏,有哨塔,也有巡逻的士兵。但那些士兵此刻都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打盹,或者是围着火堆取暖。他们太自信了,自信到根本不相信会有人从背后的绝壁上飞下来。
当第一个朔金哨兵感觉到脖子上一凉,想要叫喊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气泡破裂的声音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抹合烈的短刀割开了哨兵的喉咙,顺手接住了倒下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
在他身后,无数黑影落地。
没有喊杀声。
这是一场无声的屠杀。
铁勒部的战士们用手中的弯刀熟练地切开帐篷,将还在睡梦中的朔金士兵捅死在被窝里。赤眉军的旧部们则迅速摸向那些存放粮草的大帐,将一罐罐火油泼洒在干燥的草料上。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只有血腥味在空气中慢慢弥漫。
终于,一名起夜的朔金士兵发现了异常。他看着那群在营地里鬼魅般穿梭的黑影,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敌袭——!!!”
这一声尖叫像是打破了某种禁忌。
“点火!”霍铮不再掩饰,大吼一声。
几百支火把同时亮起。
火油罐被砸碎。火把被扔进粮堆。
“轰——”
火焰在一瞬间腾空而起。西北风成了最好的助燃剂,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眨眼间便连成了一片火海。
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草、马料,在这一刻变成了最可怕的燃料。烈焰卷着黑烟,直冲云霄,将整个后营映照得如同白昼。
混乱爆发了。
“救火!快救火!”
“哪来的敌人?!”
“马惊了!拦住那些马!”
朔金士兵们衣衫不整地从帐篷里冲出来,有的手里还拿着没出鞘的刀,有的甚至连鞋都没穿。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喊杀声。
那些被惊扰的战马挣断了缰绳,在营地里横冲直撞,踩踏着惊慌失措的士兵。
霍铮提着刀,在火海中穿行。他没有去杀那些普通的士兵,他的目标很明确——制造更大的混乱。
他带人砍断了拴马桩,推倒了帐篷,将那些试图组织救火的军官一一斩杀。
“不要恋战!烧!继续烧!”霍铮嘶吼着。
整个朔金后营彻底乱了套。火势蔓延得太快,根本无法控制。大火甚至开始向中军大帐蔓延。
……
雁门关上。
赵珩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他的眼睛已经被寒风吹得干涩,但他不敢眨眼。他在等。等那个信号。
身边的老将已经劝过好几次,让他下去休息,但他充耳不闻。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远处那片漆黑的夜幕中,忽然亮起了一点红光。
那红光起初只有一点,但很快就变大,变亮,最后变成了一团冲天的烈焰。
那火光是如此猛烈,即使隔着三十里,也能看清那被映红的半边天。
赵珩的手猛地抓紧了垛口。
“那是……”身边的老将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那是敌军的后营!是粮草!”
“是他。”赵珩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做到了。”
他猛地转过身,拔出了腰间那柄属于卫青岚的长剑。剑锋指天,寒光凛冽。
“传朕旨意!”
赵珩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带着压抑了两年的怒火与豪情。
“开城门!”
“全军出击!”
“咚!咚!咚!”
沉寂已久的战鼓在这一刻被擂响。那鼓声如同雷霆,震碎了漫天的风雪。
雁门关那两扇紧闭了许久的巨大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
无数火把亮起,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火龙。
早已整装待发的南晏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关内涌出。
“杀!!!”
震天的喊杀声响彻云霄。
那些憋屈了太久、忍耐了太久的南晏将士们,此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们看着远处那冲天的火光,那是胜利的信号,也是复仇的指引。
朔金大营彻底炸了营。
前有大军压境,后有粮草被焚。士兵们失去了指挥,失去了斗志,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那位不可一世的朔金大汗从梦中惊醒,冲出大帐,看到的是一片火海和溃散的军队。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敌人?”他怒吼着,抓住一个奔跑的千夫长。
“后面!后面全是敌人!粮草全烧了!”千夫长哭丧着脸,“大汗,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撤?往哪儿撤?”大汗一刀砍翻了那个千夫长,“给我顶住!谁敢后退,杀无赦!”
但他挡不住溃败的洪流。
霍铮在火光中看见了那面象征着朔金王权的金狼大旗。
“在那边!”他指着中军大帐的方向。
“我去。”抹合烈从旁边杀出来,身上满是鲜血和烟灰。
“一起去。”霍铮说。
两人并肩向着那面大旗冲去。
这一夜,雁门关外的荒原被鲜血染红。火光、雪光、刀光,交织成一幅惨烈而壮丽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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