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静室七日风波恶御园密语探前尘
罚俸禁足的旨意传到俞府,阖府上下反倒松了口气。比起风口浪尖的恩宠,这看似惩戒的处置,实则划出了一道暂时的安全界限。
俞木帆被禁足在府中静思于“思过轩”,院落清幽,院墙一角那株老梅开得正好,虬枝疏影,暗香浮动。他闭门谢客,只留两个老仆伺候,日子看似平静无波。
然而,朝堂的暗流却并未因他的缺席而停歇。
第三日,都察院另一位御史再上奏章,这次弹劾的却是燕王朱由恩。奏章称燕王在北平“广纳门客,私蓄甲兵,与北地将领往来过密,恐有不臣之心”,并隐隐将俞木帆北平之行与“窥探藩镇,结交藩王”联系起来。
奏章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藩王与中枢重臣过从甚密,历来是帝王大忌。此奏虽未得实证,却精准地戳中了朱由邺心底最隐秘的猜疑,也给了太后一党攻击的口实。
养心殿内,朱由邺将那奏章反复看了三遍,指尖捏得发白。他相信俞木帆的品性,但朱由恩…那个自请离京、在封地声望日隆的弟弟,他从未真正放心过。而木帆在北平数月,与由恩之间,真的只是“以礼相待”吗?那枚梅花玉佩,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陛下,”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查过了。燕王在北平确有整顿军务,招募贤才,但皆在规制之内,并无逾矩。至于俞大人…在王府期间,除养伤、读书、偶尔与燕王对弈赏景,并无异常。”
朱由邺沉默良久:“那些刺客的来历,可有更深线索?”
“刺客所用兵刃,有北地工艺特征。且…沈煜当日遇袭受伤,伤势位置与深度,经仵作细验,略有蹊跷,不似完全被动承受。”
朱由邺眼神骤冷。沈煜…又是他。若苦肉计也是戏码之一…
“盯紧沈煜,还有他与李瑾、乃至…宫中可能的一切联系。” 朱由邺顿了顿,“燕王府那边,也增派人手,朕要知道皇弟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
“是。”
与此同时,思过轩内。
俞木帆并非全然不知外界风雨。父亲俞谦每日下朝归来,虽不多言,眉宇间的凝重却瞒不过他。府中采买的老仆,也会带回些市井流言。
他心中清明,此次弹劾风波,表面冲着他与燕王,实则剑指龙椅上的帝王。他是朱由邺的“偏爱”,是朱由恩的“旧谊”,是各方势力搅动风云最好用的棋子。
窗外的梅花被风吹落几瓣,飘进窗内,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他捡起花瓣,想起朱由恩在北平梅林中说:“木帆,你看这梅,凌霜傲雪,不依附,不攀援,自有风骨。”
那时他未答。如今困于这方静室,倒品出了几分其中滋味。
他不需要依附谁的恩宠,也不愿成为谁权谋的筹码。他要的,是立于朝堂而不倒的“风骨”,这风骨,需得是自己挣来的。
禁足第五日,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开了俞府侧门。
来人是李崇明。这位铁面御史趁着夜色,青衣小帽,只带了一个随从。
俞谦虽诧异,仍将其引入书房密谈。片刻后,俞木帆被请了过去。
李崇明摒退左右,直视俞木帆,目光锐利如刀:“俞修撰,今日老夫冒昧前来,只问一事——你与燕王,究竟是何关系?朝堂上那些话,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
俞木帆坦然回视:“李大人,木帆与燕王,只有君臣之义,君子之交。北平数月,是为养伤,亦是避祸。燕王殿下恪守藩王本分,待木帆以客礼,除此无他。”
“那陛下呢?”李崇明追问,语气稍缓,“陛下待你,非同一般。你待陛下,又是如何?”
这个问题更直接,也更危险。俞木帆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是君,木帆是臣。陛下赏识,木帆唯有尽忠职守,以报君恩。除此之外,不敢有他想,亦不能有他想。”
李崇明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在审视他话中真伪。终于,他叹了口气:“老夫信你品行。但你要知道,身处漩涡,清白本身,有时便是罪过。陛下…亦有陛下的难处。”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抄录,推至俞木帆面前:“这是有人匿名送至都察院的,关于沈煜入京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指向…其身世恐与前朝旧事有关。此人刻意接近你,绝非偶然。你好自为之。”
说完,李崇明起身离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俞木帆看着那份抄录,心慢慢沉下去。沈煜…先帝遗孤?若真如此,他所图谋的,恐怕远非寻常权位。自己当初一念之仁,竟是引狼入室?
禁足最后一日,黄昏时分,一道密旨传入思过轩。
朱由邺命他明日解禁后,入宫觐见,地点并非养心殿,而是御花园的“澄心亭”。
传旨太监压低声音补充:“陛下说,让您…换身寻常些的衣裳。”
翌日,俞木帆依旨前往。澄心亭位于御花园偏僻处,四周松柏环绕,积雪未融,静谧异常。他到的时候,朱由邺已等在亭中,同样是一身玄色常服,未戴冠冕,仿佛只是寻常世家公子。
石桌上温着一壶酒,两碟小菜,简单朴素。
“坐。”朱由邺指了指对面,神色是罕见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倦意,“今日不论君臣,只当…故人小聚。”
俞木帆依言坐下。亭外寒风掠过松枝,发出低沉的呜咽。
朱由邺为他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杯中微微荡漾。“这七日,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是臣行事不周,招致非议。”
朱由邺自嘲般笑了笑:“行事不周?木帆,你可知,在这宫里,在这朝堂,有时越是谨小慎微,越是无懈可击,便越是容易成为靶子。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让一些人不安。”
他饮尽杯中酒,目光投向亭外苍茫的雪景:“朕这个皇帝,做得并不轻松。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掣肘重重。太后要立后,外戚要揽权,清流要规矩,藩王…也未必全然安心。”他转过头,深深看向俞木帆,“有时候,朕也会累,也会想,若当年太学时光能一直延续下去,该多好。”
俞木帆心头微震。这是朱由邺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明显的疲态与…脆弱。
“陛下…”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叫朕的名字。”朱由邺忽然道,声音低沉,“就像以前一样。这里没有别人。”
俞木帆指尖收紧,杯中的酒微微晃动。他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在喉间滚动,却终究未能出口。
朱由邺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失望,但很快掩去。他转开话题:“沈煜此人,你如何看?”
俞木帆收敛心神,将李崇明那番话压下,只道:“才华横溢,心思机敏,但…似乎藏得很深。”
“何止是深。”朱由邺冷笑,“朕怀疑,他不仅仅是李家的棋子,所图更大。你当初救他,是好心,但恐怕已卷入更深的局中。”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木帆,朕需要你帮朕做一件事。”
“陛下请吩咐。”
“继续与沈煜保持来往,甚至…可以更亲近些。”朱由邺目光如炬,“朕要知道,他背后究竟是谁,最终目的又是什么。你是他最可能不设防的人。”
俞木帆猛地抬头。这是让他去做谍者?利用沈煜对他那点或许虚假的“亲近”?
“朕知道这有违你心性,亦有风险。”朱由邺看穿他的犹豫,“但这是最快,也可能是唯一能揭开他真面目的方法。朕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绝不会让你涉险。”
他看着俞木帆,眼神复杂:“当然,你若不愿,朕不勉强。”
亭内陷入沉寂,只有风声呜咽。俞木帆看着眼前这位既是君主又是旧识的男人,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恳切与凝重,也看到了那深藏其后、属于帝王的冷酷算计。
这是一场交易,也是一次试探。应下,便是彻底踏入漩涡中心,成为帝王手中的刀。拒绝…或许能暂保清净,但帝王的信任,还能剩下几分?
良久,俞木帆举起酒杯,声音平静无波:“臣…遵旨。”
他没有叫他的名字。
朱由邺看着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侧脸线条在雪光映衬下清冷而决绝。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终于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心痛、愧疚与决然的复杂情绪。
他亲手将他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好。”朱由邺也举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肺腑,“一切小心。”
离开澄心亭时,暮色已合。俞木帆独自走在出宫的路上,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他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巍峨的宫阙,那里有他敬重的君王,有未酬的抱负,也有再也回不去的太学时光。
前路茫茫,风雪更急。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远处,某座宫殿的飞檐下,沈煜披着厚厚的狐裘,遥遥望着俞木帆远去的身影,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声自语:“棋子,终于要落到最关键的位置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