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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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6 章


      最里层深蓝色的丝质窗帘没有拉严,错开一寸的帘子,泄露出清晨第一道光。

      不知为何,过了一晚,两人躺在床上都有些羞涩和不自在,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人。

      空调风呜呜吹着,梁鸿宝把薄被按紧,然后把身体像虾米一样慢慢拱起来,试图离身后的人远点。头也想慢慢远离枕着的那条胳膊。

      却被他一把搂住,重新严丝合缝地抱进怀里。
      “怎么?吃干抹净了就想跑?”

      这句话说得她心慌,连面上都不自在起来了。
      好在背对着他,他没有发觉,把脸贴在她背上问:“你什么时候知道,咳……知道我爱你?”

      她不做声,微垂下眼睛。只是脊背一寸寸僵硬,像小猫防备似弓起身子,不敢放松。
      他察觉了,亲一亲她的颈背,把她慢慢翻过身。

      眼睛对着眼睛望着她。
      声音放得很温柔,但追得紧。

      “什么时候?嗯?”
      “……是寿宴那天,我在媒体面前帮你撒谎的时候吗?”

      手揪住淡灰色的丝质床单,她摇了摇头。
      “那是你离家出家我到店里找你的时候?”

      她摇头。

      “难道是……我高中毕业邀你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
      还是摇头。

      “还要早吗?”他骇笑,“那是什么时候?”
      薄被之下他看不见她捏皱了床单,几次放开又抓住,食指神经质地弹动。就跟被朱敬雪审问时类似。

      最后她仿佛下定了痛苦的决心,把眼睛一下子抬起来,但很快又转开。声音犹如蚊虫般叮咛。
      “初一那年,午睡醒来你望我的那一眼。”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体一僵,然后他转开视线,短促地笑了一下:“那么早。”

      “那么你呢?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他一手握住她赤裸的胳膊,手心炽热。

      他们昨晚裸诚相见,心意却没办法像身体裸露那般迅速而直接。
      她的沉默超出了应该有的时间,明明肌肤还这么亲密地触在一起。

      他禁不住开口帮她提供答案:“我在媒体面前帮你撒谎的时候?”
      她沉默。

      “在医院陪着你的时候?”
      她沉默。

      他骇笑。
      “总不至于是昨天晚上?”

      她还是咬紧嘴唇。
      他脸色变了。

      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发出刺耳的铃声。
      她的手机铃声是手机自带的铃音,单调,重复,枯燥,一成不变且不合时宜。

      朱施南的手捏紧她胳膊,但他的手心不再像刚才那样热了。
      他的指尖正在一点点变凉。
      连鼻子的呼吸声都有点不一样了。

      她不由有些气弱地说了一声:“我接下电话。”
      他松开手,语气犹如室内的空调,变得有些冷。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我们在床上,你的手机都会响。你接吧,我倒要看看今天又会是什么事,不能让我们说清楚。”

      手机拿到手,她看了下显示的名称突然迟疑了。
      他却冷冷道:“航空公司打来的,为什么不接。你在心虚什么。”

      在他冰一样寒冷的目光中,她如履薄冰地接了电话。
      优美的女声彬彬有礼地通知她,因为特大台风天气影响,未来三天的国际航班都需要取消,不好意思耽误了旅客出行,如需改签或者退票,可以登录……

      梁鸿宝靠近电话的那一只耳朵越来越烫,脖子之下原本一直枕着她脑袋的那条胳膊却明显越变越僵,最后一下子抽走。
      后脑勺明显咯噔一下,她如跌入悬崖似的,不敢再看他一眼。

      等她挂了电话,只听见轻佻又讥诮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
      “三天后的航班。怪不得你昨天说本来也要找我。怎么样,满意吗?”

      他豁然坐起,她下意识想伸手拉他。
      他扬手避开,避开得太猛,手砰地用力砸到了床头。她听得都替他痛,可他根本好像毫不在意。

      “怪不得怎么问你都不说,因为还没有对不对。如果有的话,你就不会想在离开前搞这么一出。这算什么,补偿?愧疚?”

      他猛然低头,用受伤的手撑在她耳边,声音讽刺得让她心都痛了。

      “宝贝?”
      “嗯,宝贝!”

      他贴近她的侧脸全是十足的暗影。然后他迅速起身穿衣。
      很早的时候她因为误会跟他吵闹时,十足讽刺地用话讥讽过他,到了床上你会叫我什么,宝贝?他还记得,她也记得。

      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给用力揪住了,然后一寸又一寸揉捏。明明已经很痛了,还是有人往最柔软的地方用劲。

      她只能借着外力来发泄这种痛。
      她低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关节,她好多次这样咬过自己。

      直到他已经整理好衣服要走,她什么也不顾了,一下子坐起来,两手紧紧拽住他右手的手腕。
      他扭头,眼睛慢慢眯起,故意让她看出他羞辱之意似的,眼神不屑地一寸寸勾过她身体。

      她迟钝地收回一只手,拉起薄薄的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前。然后曲起双腿,借助双腿拢住被子来遮挡身体。
      然后依然伸出手,用两只手固执地紧拽住他。

      脑袋一阵阵发烫,赤裸的后背却被空调冷风打得很凉,但再凉也凉不过他的声音。
      “怎么?还拉住我干嘛?没睡够,还要睡几次?还是睡到你上飞机那一刻为止。”

      她盯紧被子,低低摇头。
      他们就这样一高一低僵持着,不够亮的光把两人虚弱的影子投到床上。

      只有手腕相交的地方阴影浓重。
      最终他重重地闭了下眼睛。

      睁开眼睛时他说:“那鸿宝,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看着她,这也许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正眼看她:“如果有的话。”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从透过丝绒窗帘缝隙的迷离光线看去,她脸上的表情显得那样虚浮而不真实。
      回忆起来,就连她昨晚生动的表情好像也是这样,始终被一层淡黄色的浮土所覆盖。

      也许,就像被大雨短暂冲刷的砂土地,但隔天就会晒干发白,在太阳下重新展现出砂石真实而尖锐的真面目。

      她仍然没有说话,一如让他失望的每一次。而且抓住他右手的那些手指也慢慢不确定了,失去了力气般地慢慢松开。

      他反手抓紧她虚弱的手指:“告诉我,你也爱我。”

      她震动了一下,嘴微张开一丝,很快咬住。就像违心的话永远撬不开她嘴巴。就像她诚实得连骗骗他都不肯。

      手上突然失去了力道。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里一小步一小步后撤,直到到了他手指的边缘。
      他终于失望,松手垂下。

      地板上还有尚未消失的脚趾印,隐约的脚趾轮廓。昨天她踩着他的脚,两个人一步步挪到这里。
      他大脚指的旁边就紧靠着一个不清晰的月牙似的轮廓。
      他余光掠过,不再去确定是不是她踩下的。

      拉着窗帘的房间不够明亮,透进房间最早的一线光亮如今看来似乎可有可无。
      他背过身,不愿再去分辨这一切。

      “如果你明知一个男人十年前就爱你,你却不打算回应。但凡你还有一点点心,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离开前,拉下他衣领吻他。”

      他说完那句话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梁鸿宝在床上静静躺了很久,直到那一簇光线变成很多簇光线在天花板上盲目地舞动。她起床慢慢洗漱,慢慢走过走廊,书房客厅都空无一人。

      那么亲密的一夜后,他把她一个人扔在这毫不迟疑地就走了。房子好静啊,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缓慢的呼吸声。

      她漫无目的走着,慢慢走到了朱施南的书房。
      当时就是在这里,她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而他问她:“你为什么要迫不及待离开呢。”

      她在他书柜里浏览一圈,又看见了那个黑色的文件夹,她把它拖出来。却把旁边一个蓝色文件盒也带了出来。文件盒掉到了地上,系绳开了。

      梁鸿宝看着掉出来的一个信封,想重新放进文件盒。但她拿起那个信封却愣住了。信封是是她的字迹,里面有样东西,摸着硬硬的。她知道是什么,是张银行卡,她很久前退给他的。

      她打开那个蓝文件盒,看见皱巴巴的信笺,他在婚礼上想读她却不让他读的婚礼发言。她努力想分辨上面写的话,却只能留意到被涂掉的好几个爱字,眼前就被泪水模糊了一片,其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还有各种照片,小学到高中的毕业照,一起出去玩的照片,上面不止有他们两个也有其他人。但有一张只有他们两人,大概是初中时期拍的,他们并排坐在河堤,大概有人叫他们回头,他们咬着棒冰一齐回头,样子看起来很呆。

      里面夹杂着一张婚纱照,也是一样的河堤一样的回头。当时她一直觉得这场婚礼完全就是走流程和过场,所以她从来没注意到他们拍过一张相似的照片。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盒子呢,收集起这么多和他们相关的东西。
      就像特意为了某个特定时刻而准备的。

      她翻到盒盖,上面用他特有的方头方脑的字体写着一个日期。
      3月29日。

      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任何节日。
      听起来如此普通。
      那一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呢?

      她重新打开盒子,这一次在盒子最角落她发现里面有枚戒指。不是他们结婚的那一枚。
      3月29日?
      他们在落日餐厅吃饭的那一天。

      她现在才能回想起很多当时她忽略掉的细节,比如那一天为什么没有别的客人。为什么那一天多了那么多的小提琴手,而且一直回避她的视线,又似乎始终远远地关注着他们。

      为什么他坚持叫上经理换掉一道名字拗口的菜,那经理表情如此惊讶和忐忑,不停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为什么在她说可惜没有海鸠的时候,他笃定地说会有的。

      为什么晚餐进行到一半,从不断坠落樱花的悬崖之下,突然跃出一大群短嘴海鸩,身披橙金色的满身霞光飞向远方时。她当时惊讶得趴着窗户看得合不拢嘴,他却显得那么淡定,甚至没有站起来多看一眼。

      他当时到底是以什么心情问出那一句,我让你痛苦大于其他?
      又是以什么心情把这枚戒指马虎地扔在盒子里?

      梁鸿宝坐在客厅里一直等,但他迟迟没回来。
      后来她走到地下室,想从酒柜里翻瓶红酒壮胆。

      却听见有人下楼的脚步声,看见她虽有诧异,但连那诧异也只是一瞬,随即恢复面无表情,仿佛再给她表情都吝啬。
      “你怎么还不走?”

      她手拿红酒瓶,吞吞吐吐解释,“我想稍微……有酒精的时候我比较容易坦诚一点。”
      “别碰我的酒,给我……走。”他恐怕是极力忍耐才压下那个滚字。“请,谢谢!”

      “我是想跟你解释……”

      他厌烦地做了个收声的动作,制止她继续跟他说话。
      “时机过了。”
      “可是……”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时机过了。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不想伤害你,你也别再来害我。”

      她提着酒瓶,酒瓶好重。她把它像个没人要的小孩似的双手紧紧搂在怀里。

      “……我昨天找你原本是想告别。机票我已经订好很久了。我本来并没有想……”

      “好,我知道了,你本来并没打算跟我睡。只是我说了那句话你愧疚了。送一夜当作赠别礼物给我。”

      “不是,我,我……”

      他话说得难听,可并不算说错。
      那个吻不在她预料范围,包括昨晚上也是。好像昨晚那场大雨把脑子中的一根弦给冲断了,早上醒来她就后悔得心脏都紧了。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可直到那个通知电话打来她还是没想好。

      她抠着玻璃瓶口的皱巴巴的铝箔,银色的细屑一部分掉在地上,一部分抠进她指甲。

      “你还要说什么,你不是解释清楚了吗?好,是我不对,我昨晚说了多余的话刺激了你。梁小姐,我郑重向你道歉,你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麻烦你高抬贵手,能不能就此放过我?”

      两手一直抱着的大肚子红酒瓶体太滑,整体又沉,她屡次想把它抱紧,但还是慢慢往下滑。她慢慢觉得抱不动了,一点一点抓住它纤细的瓶颈,艰难地放回酒柜高处。

      走过他身边时,他姿态笔直,一动不动,仿佛她已经彻底成了路人。

      她跨上台阶。
      只要沿着这个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穿过客厅,再走出庭院,打车回家。改签,打包,跟朋友告别,然后飞到遥远的国度去,再也不回来。

      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遇到让胸腔这样剧烈跳动的人,但也不会让心口再像这样剧烈地发痛。她不需要一次次咬着手指的关节,看着牙印的凹槽在发白之后逐渐发红,慢慢在疼痛中浮起麻痹似的快意和苦味。

      也不需要再沿着自己的喉口血淋淋地剖析出往事,可以让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没人知道的往事中,让白沙吹散在海风中。

      可她最终还是转过身来,跨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回到他面前。

      没有酒精,也不依靠别的,她脸孔苍白却很镇定。看着他倨傲到似乎永远都不再愿意理她的脸庞,她轻轻地说:“再问一遍,早上那个问题。”

      他沉默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很久。

      她轻声又坚持地再说了一遍:“你再问一遍早上那个问题。”

      就像当时在那辆黑色宾利车内,她一遍遍地问他,她还清了吗,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回答还清了一样。

      这次是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你再问一遍早上那个问题。”
      即使他久久不愿意开口。

      但她仍然坚持地看向他,即使脸色发白,即使声音发颤。
      这一次她还是一直一直望着他。

      所以到最后他还是问了:“……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初一那年,午睡醒来你望我的那一眼。”

      暴雨倒流,四季逆转,夕阳退回东边,落叶回到树梢,倒映在地上的人影逐渐缩短,由成人模糊成少年。

      记忆里,池龋的事情会不会像蓝鹦鹉的故事一样,有过编撰和修改呢。
      池龋为什么要在讨厌的人里提到她原来的同桌呢。
      他为什么要说我是因为可怜赢的吗?

      在踢她的那脚前,他说,你好像用那种眼光看你周围每一个男生似的。
      可她除了池龋,整个初中她还用同样的眼光看过谁呢。
      这是她最深处的秘密,不能回想的秘密。

      逼池龋产生逃离生存这个笼子的念头里,除了无止境的病痛,和对无尽等待的那颗心脏的厌烦,还有多少是因为对她的失望呢。

      她单纯是因为没有看好池龋才觉得欠他一条命吗?还是,她觉得自己的爱里面也不纯粹。

      那个三月份的春天的下午,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说出“喜欢”那句话呢。

      她的确为池龋“向她道歉”那句话震动,可更多的呢,她是为了什么而说出“喜欢”。

      阳光照到教室走廊的时候,是谁拎着那个顽皮同学的脖子。她说出喜欢那句话的时候,站在走廊上静静听着的那个人是怎么样地变了脸色。

      她有没有感到报复似的畅快,和逃离危险似的庆幸呢。

      在看了无数次他和坐在他身边的新同桌开心的嬉闹后,在无数次确定他对待新同桌的温柔与对自己的态度分不出区别开始。

      他问你真的从来没有嫉妒过吗?
      自己心里的真实想回答的是什么呢?

      早在初中的每一个课间,她就已经嫉妒过了,嫉妒得面无全非,然后深深地把这种因他产生的嫉妒狠狠地压死在心里,压上那块画上了蓝鹦鹉的石头。天一样重。

      所以即使他和那个新同桌后来真的在恋爱,她也没表现出一丝动摇。

      朱施南说他母亲朱敬雪很聪明,说谎很难骗得过。那个晚上她怎么说谎圆过去的呢。她能圆过去,会不会因为她说的话里面根本没有多少是谎话。

      作为酒库的地下室好安静,四面都是多年生长然后中途砍断的橡木所做的酒柜,酒柜上都是暗色玻璃瓶装的液体。可那些液体也仿佛有了眼睛,屏住呼吸窥视着屋里中央的两个人。

      朱施南像被钉住了,半晌,他才能说话:“为什么?”

      因为怕你像我父亲那样花心,因为怕你对我的爱也不过那么一点……

      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可最早汇成的一句话是:
      “可能因为我是个天生的胆小鬼。”

      他低头看着她。
      记忆像书页似的往前翻,越翻越快,直到回到最开始的那一页。

      他摇了摇头,“不是。你就是在惩罚自己。可你知道吗?”

      那一张最早的发黄的书页也许有了磨损,字迹也因为浸水变得模糊,但手指沿着发皱的旧纸慢慢往上摩挲,年少刻意遗忘的心境便隐隐浮现。

      发觉自己爱上一个人时,最初的表现是怎么样的呢。
      也许是在说话安静下来的瞬间扬起满不在乎的笑容,也许是在嘈杂熙攘人群的缝隙中偷望她一眼。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骄傲得既低不下头又摁不下脸面。只好一次次地在与女同学的打闹中,在一次一次若有似无的玩笑中,探究她究竟是不是在意。

      她越平静他就越闹腾,她越不在意他就越要待别的女生更好一些。
      直到三月一个阳光斜射的下午,她对别人突如其来的一句告白,像子弹般击中他。让他隐约预见他在重蹈他母亲的命运。

      在万千沉默酒瓶的见证下,在磅礴盛大易燃液体的包围中,他对她说:“我也不是无辜的。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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