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许泠川擦了擦湿漉的脸颊，胸腔内那份与斩魔共感而来的悲恸尚未平息。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或许会到来的质疑。

　　自己这个故事，虽已尽量还原真相。但是，一来这些听众并不知晓他有斩魔，也就无法贸然断定真伪。二来，那讲述中银甲军及陈观雪的形象，都与市面上的故事有极大差异。尤其是银甲军化为魔俑，自伤其身那段，可能在有的修士听罢，还会责怪他胡乱污蔑。

　　然而，预想中的诘难没有到来，却在许泠川稍微松懈的同时，以一种更加荒诞的方式就此上演。

　　“呜……”

　　起先是一声压抑的啜泣，到最后几连成片。数名修士红着眼圈，将几颗灵珠放到许泠川的脚边，仿佛这样就是完成了一次祭拜，“道友！你讲得……太好了……”

　　这个举动像是堤坝决口，跟着，便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我还没听过这么精彩的封魔之战呢！我宣布，你讲的是最好的！就是有点……惨烈。”一个壮汉声音哽咽，胡乱抹了把脸，将一把灵珠塞过来，“拿去买点酒喝！敬……敬银甲军！”
　　“还有我的！这故事比天机峰出版的《伏魔录》真多了！”
　　“是啊！人物有血有肉，情节一波三折，这才是英雄该有的样子！”

　　赞美声、叹息声、灵珠落入怀中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片善意的浪潮。就连先前那讲书人也面色复杂，“我、我不要你的灵珠了。”跟着又将其今夜所赚，也尽数塞到许泠川怀里，“我心服口服，这些都给你，能……”他尴尬的咳嗽了声，“能放了我吗？保证以后再也不到处乱说了！真的！我可以心魔起誓！”

　　许泠川于是松开了钳制的手，在泪光中怔怔地站着。怀里沉甸甸，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们没有因为这个故事而责难他，但似乎，自己讲述的真相，也将永永远远只能停留在‘动人的故事’这个阶段。不过，也罢。纵使微末之力，也算是为那三千银甲军尽了一分心意。

　　他虽出身凡尘，却也知道，若无仙域在前抵挡，迟早有一日魔患将蔓延至凡间界！届时才真是众生之祸了！

　　……就这样算了吧许泠川。

　　他在心里默默宽慰自己。便是从前对此地有诸多不满，此刻也该烟消云散些了。归根究底，还是自己对国师那番教唆诱惑之言太过深信，才会在初始接触时，抱有那般大的期待。以至后来期待破灭，又生怨怼。

　　到此，许泠川强打起精神，笑着回拒了众人的好意。尤其是几名分外热情的书商，竟不知何时盯上了他，扬言要给这故事出版，还会有一大笔天价润笔费。人群簇拥着他，问后续的，谈生意的，一张张脸上写满感动与善意。

　　竟叫许泠川感到窒息的同时，又一时无法脱身。

　　“铮——！”

　　忽地，像是某种预兆，藏于神府内的斩魔发出高亢尖锐的激鸣。

　　许泠川被这一下弄得头痛欲裂，面色煞白，几欲站立不稳。一股没来由的寒意迅速窜到脖根，让他在回神的刹那就惊觉到自己被恶兽给盯上了！

　　猝然抬头，举目四望，只有一张张兴奋又陌生的面孔。

　　许泠川审慎地一一扫视过去，浑身已紧绷到极致。然而就在此刻，他忽觉身子一轻。

　　一股清冽的、带着霜雪气息的寒意悄然拂开人群，下一秒，他被揽住腰部，整个人如一只轻盈的猫儿般，叫人给轻易捞了去。跟着不出意料的地落入一个微凉却坚实的怀抱。

　　“师、师尊？！”

　　许泠川惊骇到说不出话，心脏砰砰直跳！脑子里陈观雪银甲斑驳、魂断战场时的惨烈悲壮之相，与现实眼前这张宛若天边之月、此刻又近在咫尺的面孔猝然交织！敬慕、悲恸、怨憎、渴望等种种复杂又苦甜交织的情绪从心灵灌洗到身躯。竟让他一时身体僵硬，神思混乱，全无反抗挣扎的想法。只有睁着眼睛牢牢盯住他！

　　此一刻，忘记呼吸，更失去言语。

　　“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唯余唇边缓缓绽开的一抹凶残笑意。

　　许泠川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跟欲望在这一刻彻底解禁，奔涌四肢。他感到自己疯了。不管是疯狂跳动的心脏，还是脑海里本已熄灭又在此刻被生生点燃的些许恋慕之情。

　　我恨他！我厌憎他！

　　不、不——

　　我更想，去得到他。

　　若陈观雪此刻低头，他会惊颤着迎上去。像兔儿献祭狐狸，绵羊投入狼吻，他渴望着对方的残忍处置，只为获取片刻停留，与深切的唇齿交融。

　　然后，毒死他。在这一刻彻底占有其强大蓬勃的生命。

　　许泠川深深吸了口气，无数种割裂又复杂的心绪在此刻汇聚，最终，他选择温驯地低下头，掩盖眸中僭越之情的同时，轻声呼唤，“师尊，好久不见。”

　　周遭喧嚣猝然静止，所有人的生息宛若被无形之手扼住。

　　这并非是陈观雪在众人面前显露真容，而是，在他们的视角里，许泠川几乎是突兀地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后滞的惊叹随众人回神后潮水般涌来，他们环顾四周一无所获，纷纷感慨此子实力深厚，身法妙绝！

　　嘈杂现实的人声让许泠川有片刻清醒，跟着他便蹙眉挣动，试图将那只牢牢箍在他腰身上的手臂挣开。岂料，只这一下，反被控地更紧。身体大半被迫紧紧相贴，许泠川面色涨红，在他者视角下，既是气恼，也是羞耻。

　　但到底是不再挣扎，似乎叫这么一弄，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你……”怀中人咬了咬牙，“你松开！”

　　“回宗第一件事，难道不该是拜见师尊？”

　　陈观雪将这一切反应尽收眼底，细细品味。但他当然不会就此松手，事实上，他已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份劲韧的触感。仇恨，在某些时刻，竟是比思念还要煎熬、漫长的东西。早知道就不该答应把人放出去，真是自找罪受。

　　“有的。”

　　好半晌，他才见许泠川回避着眼神，极小声道。显然是非常心虚的表现，“万象广场上拜见过了。”

　　这番强词狡辩，令陈观雪差点气笑，连他的面都尚且未见着，也叫拜见过？若不是雕像内残留的神念为他通传，会议一结束，他都要杀去淖雪渊看看，许泠川到底在搞什么了！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他冷冷道，本意是为控诉某人的回避与敷衍。

　　谁知，许是这冰凉的吐字让许泠川在某一刻联想到了什么。

　　一厢情愿吗？是啊，可不就是一厢情愿。

　　许泠川的面色瞬间苍白，却不愿再为此表露出丝毫脆弱，因而只是隐忍憋泪，努力到连眼睫也在无意识地颤动，嘴唇咬出血痕都不自知。

　　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陈观雪便无论如何，再讲不出一句重话。

　　打好的腹稿内满是震慑威胁之言，本是为某人的不乖备下的，此刻全无用处。而原本在脑海中预演千遍的兴师问罪，竟全叫一滴眼泪给彻底打消。

　　——是什么让你露出如此惊恐的表情，我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陈观雪自认冷静的想，那铅灰色的眼眸就那么静静地凝在人身上，其内情绪复杂难辨，但渐进增深的瞳色，与不经意间掠过某处敏感部位的视线，都叫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头亟待进食的兽类。

　　只是，目下他的猎物状态不好。不仅浑身战栗，还非常瘦弱。贸然进食会非常影响口感。而惊恐负面的情绪会导致血液变苦、肉变酸，陈观雪并不喜欢。

　　“今晚花火会结束后，会有一个活动。”

　　这声音可堪温柔，带着十足的耐心，“若到时你能在其中取胜，本君便答应你一个条件。”

　　说完就放开禁锢的手，同时转身移开视线，给许泠川调整自己的时间。

　　良久，才听到一个闷闷地声音道：“我想要一把高阶灵武。”

　　“斩魔用着不趁手？”

　　“……明知故问。”

　　许泠川吸了吸鼻子，极快的抹去眼角泪珠，吸着气平稳呼吸，调整语调。让自己看起来的状态尽量好上一些。然后接着道：“斩魔若拿出来，人人都知弟子身份，赌约就作废了。”

　　“可以。”

　　陈观雪表现的非常好说话，“但现在，你要听从本君的安排。”

　　他虽背过身去，但神识却没有那么地守规矩。此刻正停驻在许泠川右肩的患处，那里只做潦草包扎，看来是急于赶路登记积分，无暇做更细致的处理。如今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是皮下的骨头，定然是长歪了。以至于在抬手拭泪的时候，动作都有些不自然。

　　“师尊吩咐，弟子自然照做。”

　　许泠川声音恭谨，但陈观雪能“看到”他悄悄撇了撇嘴，或许心里还会骂地非常难听。

　　不过，索性是不再哭了。陈观雪真的没有应对的经验。

　　“那就走吧。”

　　他吩咐一声，径直迈起步子，动作不慢。于是身后的许泠川便瞪圆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道挺拔清绝的身影，像追着猫尾巴跑的小鱼儿，掉入陷阱却不自知。

　　陈观雪完全被取悦，无声笑了笑。

　　两个人在回春堂前停下，却并未从正门直接进去，反而踩着墙角的阵法直达后院，许泠川边走边看，一副警惕又惴惴不安的样子，下意识还紧追了几步，直到挨着陈观雪的袍袖边边，才敬畏般堪堪停下。

　　周围非常安静，空无一人，这会儿约莫堂中弟子都挤在前厅凑热闹。

　　陈观雪信手推开一间屋门，浓郁的药草香扑面而来，他当先走进去，在灵光闪动的炼丹炉前探了探，似乎是在用神念确认其中丹丸炼制的火候。动作之熟稔，绝对是制药的老手。

　　然而许泠川站在门边，神情犹疑警惕，始终不愿意踏入内室。陈观雪于是点他，“还不进来？”

　　“师尊，不如让弟子在外面等候？”

　　许泠川表现得很是抵抗，身子有些紧绷，脚下不自觉的挪动，似乎是随时打算逃跑，看起来已经不安到了极点。

　　他许是想起了三斗香——师尊，药，封闭的内室，在他这里统统都是要命的词组，也是此生再也不想经受的痛苦回忆。

　　陈观雪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而将全副心神凝聚在炼丹炉上。偶尔打出一记指诀，既是掌控火候，也是为炉内的丹丸施加压力，淬炼塑形。

　　这还是许泠川第一次见人炼制丹药，而且还是由一名冰灵根的修士在操作，他刚开始简直是在瞧稀奇，到后面不自觉地就看了进去。

　　陈观雪的动作举重若轻，又极富韵律。那炼丹引用的地火看起来品质极高，焰心隐隐呈赤金色，初始时简直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不仅将炼丹炉整个吞没，甚至还有向外不断扩张的趋势。

　　几个指诀打下去，冰灵闪动，火焰便小了。狂暴的火灵元像是被赏了几巴掌，知道痛的刹那便学会收敛锋芒，乖乖地趴伏在炉子下，好像一条狗似的那么温驯。

　　许泠川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总觉得师尊在杀鸡给猴看，好像他要是这般不乖，也会被狠狠教训。但是迄今为止，他没见过陈观雪打人巴掌，从来都是优雅地、游刃有余地戏谑和捉弄。

　　不敢想对方若哪日心血来潮地捉住他，把他摁在地上，膝盖死死地抵住他后腰。然后，伸出那葱白莹润的指尖在他脸颊上留下两个对称漂亮的掌印。那画面……许泠川蓦地回神，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踏入房门，且接下来的动作就是举步靠近。

　　一股热意猛地窜上脸颊与耳根，为自己竟会产生如此荒唐、甚至堪称……罪恶的念头而感到一阵剧烈的羞耻。

　　他惊得立马倒退数步，直到脚后跟抵达门槛，才略微松了口气。

　　真是……真是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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