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兮之下

　　叶时南的手指在叶言兮肩上留下的触感，像一块冰，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冻结了下方的血液。那轻柔的低语，更是如同恶毒的诅咒，缠绕在耳际。

　　叶言兮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惊惧又带着一丝扭曲依赖的表情，身体微微颤抖，垂下眼睫，不敢与叶时南对视太久，仿佛承受不住那“关切”的目光。

　　“好……好的……谢谢弟弟……”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哽咽。

　　叶时南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这才直起身，恢复了那副“虚弱却强打精神”的好弟弟模样，对叶华年和池静道：“父亲，妈，哥哥刚回来，肯定累了，我先送他回房休息吧。”

　　叶华年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目光始终没离开报纸。池静连忙点头：“对对，言兮快去休息。需要什么就跟佣人说。”

　　“走吧，哥哥。”叶时南的手依旧看似体贴地扶着叶言兮的手臂，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引或者说押着他走向楼梯。

　　每一步踏上熟悉的台阶，都像是踩在通往更深地狱的阶梯上。叶言兮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别墅里的布置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奢华冰冷，但气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凝滞感。佣人们垂手侍立，眼神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

　　他们来到了二楼，经过叶言兮之前那个房间时，叶时南并没有停下。

　　叶言兮的心微微一沉。

　　果然，叶时南领着他，径直走向了走廊另一端，那个他无比熟悉、充满恐怖回忆的——紧挨着叶时南自己卧室的房间。

　　“哥哥之前那个房间朝阳，光线太强，不利于你静养。”叶时南语气自然，仿佛真是为他考虑，“这间屋子朝北，更安静一些。我已经让人重新布置过了。”

　　他推开房门。

　　房间果然被“重新布置”了。之前被他挣扎时弄乱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换上了新的、看起来更加柔软昂贵的地毯和窗帘，家具也似乎换了一批，风格更加简约……却也更加冰冷，带着一种酒店般的无人气息。

　　最刺眼的是，房间中央原本放床的位置，被换成了一张看起来极其舒适、却带着一种医疗感的可调节多功能床。床边甚至还有一个崭新的呼叫铃。

　　这哪里是卧室，分明更像一个高级的监护病房。

　　“喜欢吗？”叶时南微笑着问，目光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样我照顾起哥哥来，也更方便。”

　　叶言兮的胃里一阵翻搅，强忍着恶心和恐惧，挤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喜……喜欢……让弟弟费心了……”

　　“哥哥喜欢就好。”叶时南扶着他走到床边，“你先休息一下，晚餐我会让人送上来。医生嘱咐了，你需要循序渐进。”

　　他将叶言兮按坐在床上，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他的后颈。叶言兮猛地一颤，几乎要弹起来，又强行压抑住，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叶时南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轻笑一声：“哥哥还是这么敏感。”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问道：“对了，哥哥在外面这些天，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吧？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话？”

　　来了。试探开始了。

　　叶言兮的心脏骤然缩紧，但脸上却露出更加茫然和恐惧的神色，拼命摇头：“没……没有……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很黑很小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有人给我送吃的……但我没见过他们……他们也不跟我说话……”

　　他语无伦次，像是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身体缩成一团：“后来……后来好像着火了……很吵……我很害怕……就拼命跑……然后就摔倒了……再醒来……就在回来的车上了……”

　　他完美地复刻了一个精神受创、记忆混乱的病人的状态，将静山疗养院的部分经历与地下训练场的遭遇模糊混合，真假参半。

　　叶时南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同情”和“心疼”，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叶言兮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生理反应。

　　“没事了，都过去了。”听完叶言兮破碎的叙述，叶时南似乎暂时打消了部分疑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哥哥安心在这里休养，哪里都不要去，就不会有危险了。”

　　他再次强调了“哪里都不要去”。

　　这时，一个佣人端着水和药片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不敢进来。

　　“进来吧。”叶时南吩咐道。

　　佣人低着头，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看都不敢看叶言兮一眼，就迅速退了出去。

　　“这是医生开的，帮助哥哥稳定情绪和睡眠的。”叶时南拿起水杯和药片，递到叶言兮面前，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哥哥需要按时吃药，才能好得快。”

　　又来了。药物控制。

　　叶言兮看着那白色的药片，仿佛看到了之前被强行灌药、意识模糊任人摆布的日子。巨大的抗拒感涌上喉咙。

　　但他知道，不能拒绝。至少现在不能。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药片和水杯，在叶时南的注视下，仰头将药片吞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味道。

　　“真乖。”叶时南的笑容加深，仿佛在奖励一只听话的宠物。

　　他又“体贴”地帮叶言兮调整了床背的角度，盖好被子，这才站起身：“哥哥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他走到门口，关上门。

　　叶言兮清晰地听到，门外传来了电子锁激活的轻微“嘀”声。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他依旧被囚禁着，只是换了一个更舒适、更名正言顺的牢笼。

　　叶言兮躺在冰冷的床上，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叶时南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缓缓睁开眼，眼神里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没有立刻将藏在舌下的药片吐掉，他刚才假装吞咽，实际用技巧将药片藏在了舌下，而是先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并快速扫视房间。

　　房间里肯定有监控。也许不止一个。

　　他维持着虚弱的表情，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可能的方向，然后用被子捂住嘴，极其轻微地将那枚已经有些融化的苦药片吐了出来，攥在手心。

　　他不能一直不吃药，那样会立刻引起怀疑。他需要找到机会处理掉这些药片，或者……找到替代品。

　　接下来的几天，叶言兮严格扮演着一个“正在康复中”的脆弱病人角色。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表现得嗜睡、食欲不振、情绪低落、对声音和光线敏感。叶时南每天会来看他几次，有时只是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一眼，有时会进来“陪”他一会儿，说些看似关心实则充满试探和掌控欲的话。

　　叶言兮每次都会表现出适当的恐惧、依赖和混乱，巧妙地避开一些关键问题，或者用模糊的记忆搪塞过去。

　　他暗中观察着送药的时间规律，并利用每次去独立卫生间的机会，将藏起来的药片冲掉。但他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也通过送餐佣人偶尔的窃窃私语和电视新闻，房间里有电视，但频道有限，捕捉着外界的零星信息。

　　叶氏集团的股票似乎经历了一些波动，但又很快平稳。新闻里偶尔会提到叶时南“因病”暂缓了一些公开活动，但集团运作如常。没有任何关于隧道袭击、地下空间或者神秘绑架案的报道。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种平静，反而让叶言兮更加不安。叶家和他背后的势力，显然将一切都压了下去。

　　这天下午，叶时南进来时，脸上带着一丝不同于往常的、难以掩饰的兴奋光芒，尽管他努力表现得平静。

　　“哥哥，今天感觉好些了吗？”他坐在床边，语气轻快。

　　“好……好一点了……”叶言兮怯怯地回答。

　　“那就好。”叶时南笑了笑，看似随意地说道，“过两天家里可能要来一位重要的客人。父亲希望我也能见见。哥哥如果状态好一些，也许也可以下来一起喝个茶？”

　　重要的客人？

　　叶言兮的心脏猛地一跳！直觉告诉他，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商业往来！

　　他脸上露出惶恐和退缩：“我……我还是不去了吧……我害怕见生人……我会给弟弟丢脸的……”

　　“怎么会呢？”叶时南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这位客人可是很有名的商业领袖，见多识广，也很随和。哥哥难道不想见见世面吗？而且……”

　　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一个秘密：“这位客人，对哥哥这种情况……或许还能提供一些更好的医疗资源建议呢？”

　　更好的医疗资源？叶言兮心中冷笑，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一丝微弱的好奇和期待：“真……真的吗？”

　　“当然。”叶时南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所以哥哥要乖乖吃药，好好表现，到时候给客人留个好印象，知道吗？”

　　“嗯……”叶言兮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被角。

　　叶时南又“安抚”了他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门再次被锁上。

　　叶言兮躺在床上，心脏却在疯狂跳动。

　　重要的客人……商业领袖……更好的医疗资源……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司徒玄！

　　星穹资本的首脑，竟然要亲自来访叶家？！

　　叶时南故意透露这个消息，是想试探什么？还是这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想从司徒玄那里得到什么？又想让司徒玄看到什么样的自己？

　　一个被完全掌控、精神脆弱、可以作为某种“证据”或“筹码”的叶言兮？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脖颈。

　　但他知道，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近距离观察司徒玄，甚至可能窃取到关键信息的机会！

　　他必须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两天，叶言兮表现得更加“配合”治疗，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不少，甚至偶尔会向佣人询问一下“客人”什么时候来，流露出小心翼翼的期待。

　　叶时南对他的“进步”似乎很满意。

　　会面当天清晨，叶言兮很早就醒了。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能太呆滞，要有一点怯生生的、努力想表现好的光彩。

　　他练习了无数遍的表情和应对。

　　上午十点整，楼下传来了隐约的汽车引擎声和谈话声。

　　客人到了。

　　叶言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坐在房间里，竖耳听着楼下的动静。谈话声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那种正式而疏离的氛围。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佣人在门外说：“大少爷，先生请您下楼见客。”

　　来了。

　　叶言兮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脆弱又带着一丝希冀的“自己”，然后拄着拐杖，慢慢地打开了门。

　　佣人低眉顺眼地在前面引路。

　　他一步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客厅里，叶华年、池静和叶时南都坐在沙发上。而他们的对面，单独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的，正是那个叶言兮在资料上看过无数次的、气质沉稳、不怒自威的男人。

　　司徒玄。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面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深刻冷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的小指上，果然戴着一枚款式独特的金属尾戒。

　　叶言兮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叶华年皱了皱眉，似乎嫌他下来得慢。池静则露出温和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叶时南站起身，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关切弟弟的笑容。

　　而司徒玄，只是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叶言兮，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但叶言兮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司徒玄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食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

　　就是那个习惯动作！

　　叶言兮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却立刻露出符合人设的、紧张不安的神情，下意识地向叶时南身边靠拢，小声喊道：“弟弟……”

　　“哥哥别怕。”叶时南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到众人面前，对司徒玄介绍道，“司徒先生，这就是我哥哥，言兮。他前段时间身体不适，一直在休养，听说您来了，很想见见您。”

　　司徒玄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叶大公子，幸会。”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您……您好……”叶言兮低下头，声音细弱，手指紧张地抓着衣角，完美扮演着一个羞怯怕生的病人。

　　“言兮，司徒先生是星穹资本的首席执行官，是来和你父亲谈重要合作的。”池静在一旁柔声解释，像是在哄孩子。

　　叶言兮配合地露出似懂非懂的、茫然的表情。

　　叶时南扶着他坐下，就坐在自己身边，距离司徒玄不远不近。

　　佣人送上茶点。

　　谈话继续，主要是叶华年和司徒玄在聊一些宏观经济和行业趋势，内容十分高端且晦涩。叶时南偶尔会插几句言，观点犀利，显得游刃有余。

　　叶言兮则全程低着头，小口喝着水，仿佛完全听不懂，只是一个被迫拉来凑数的背景板。

　　但他的全部心神，都高度集中在那位看似平静无波的司徒玄身上。

　　他观察到，司徒玄虽然大部分时间面无表情，但在听到某些特定议题时，眉梢会极其细微地挑动一下。他的坐姿始终挺拔，但当他真正对某个话题感兴趣时，身体会微微前倾零点几厘米。而他左手那无意识的敲击动作，出现的频率和节奏，似乎也与谈话的内容和节奏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叶言兮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将这些细微的肢体语言与已知的信息进行对应和解码。

　　就在这时，叶华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对司徒玄道了声抱歉，起身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话题暂时中断。

　　客厅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池静似乎想找点话题缓解尴尬，笑着对司徒玄说：“司徒先生别见怪，言兮他身体还没完全好，比较怕生……”

　　司徒玄的目光再次落到叶言兮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点。

　　忽然，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问出了一个让叶言兮瞬间后背发凉的问题：

　　“叶公子看起来气色比想象中好一些。不知道之前在哪儿休养？听说环境对康复很重要。”

　　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是在试探他是否真的在“康宁疗养院”，还是在别的地方？

　　叶时南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但立刻恢复自然，抢先开口道：“就是在康宁，国内最好的疗养机构了。主要是哥哥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所以谢绝了一切探视。”

　　司徒玄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目光却依旧看着叶言兮，仿佛在等待他本人的回答。

　　压力瞬间给到了叶言兮。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不能完全否认，也不能说得太具体。

　　他抬起苍白的脸，眼神带着一丝回忆的混乱和恐惧，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很白……房间很白……总是很安静……有药的味道……窗户外面……有很多树……但看不清楚……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记不太清了……”

　　他巧妙地将康宁疗养院的一些特征与静山的部分记忆混合，营造出一种记忆模糊、只留下感官碎片的效果。

　　司徒玄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又敲击了两下。

　　嗒。嗒。

　　叶言兮的心跳几乎停止。

　　就在这时，叶华年接完电话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司徒玄适时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淡淡一笑：“安静的环境确实有利于康复。叶公子好好休养便是。”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

　　叶言兮暗中松了口气，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接下来的谈话，叶言兮更加小心翼翼，不再轻易开口。

　　又过了半小时左右，司徒玄起身告辞。叶华年和叶时南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叶言兮在池静的示意下，也拄着拐杖，跟着送到了门廊处。

　　黑色的豪华轿车缓缓驶来。

　　司徒玄在上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扫过叶华年，扫过叶时南，最后，似乎极其无意地、在叶言兮身上停留了半秒。

　　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但叶言兮却清晰地看到，在上车转身的刹那，司徒玄的左手，对着车内阴影的方向，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做了一个手势——三根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然后，车门关上，车辆无声地驶离。

　　叶言兮站在原地，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是给他的？还是给车里的某个人看的？

　　是针对刚才的谈话？还是……另有所指？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爆炸般在他脑中席卷而过！

　　叶时南送走客人，转过身，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揽住叶言兮的肩膀：“哥哥今天表现很好哦。司徒先生似乎对你印象不错呢。”

　　他的语气亲昵，眼神却深邃冰冷，带着审视。

　　叶言兮强迫自己挤出一個虛弱的、带着点被夸奖后的羞涩笑容，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都是弟弟教得好……”

　　暗流，早已在无声无息间汹涌。

　　而他已经置身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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