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朱子豪失了神一般紧盯着屏幕，许是仍沉浸在震惊失语的情绪之中，没能够及时回答他细水姐姐的话。戴细水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起身走到了朱子豪的身边，身体微微前倾，凑到了他屏幕前自己看。
　　戴细水对此的实时反应显然超过了正常情况下的合理预期。阴阳面不改色地稍稍收拾了下桌面，而后也端着自己的奶茶，不紧不慢地踱步向戴细水走去。

　　戴家虽然因后备力量不足，近年来渐渐势弱，但戴子追和身体尚还健朗的戴老爷子都是聪明人，这一辈还有戴细水，纵使她沉心于自己的事业，无心继承和发展戴家的政治版图，也无法抹去她身为当今央京第一家族薄家公然认可的二少奶奶身份。
　　家族的力量，无疑是巨大的。即便她未必身在局中，也许亦是能够从家族中或多或少地得知些什么。更勿庸说，近日里她都借住在作为人间最为安全隐秘的人类居所的大院区。
　　或许，她是真的偶然间听到过什么风声，恰巧能够与子豪的今日发现相重叠呼应。

　　阴阳老神在在地踱步走到了戴细水身边站定，视线淡淡一扫，一眼便看到了朱子豪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信息文字之中的几度出现的关键词——灵性转化实验。
　　仅凭直觉判断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深藏不露的尊神大人颇为人性化地皱了皱眉，眼色微沉，低眉继续仔细阅读屏幕之上朱子豪设置好了的、有序自动展示的内容，大概了解了下情况。

　　灵性转化实验，顾名思义，即为转化灵性的实验项目。
　　这里所谓的“灵性”所指范围很是广泛，不仅仅囊括了微观层面狭义理解上的灵力属性，而且还覆盖了宏观层面更广泛意义上的灵体和灵级。它的既定目标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一，实现灵力属性的转化，比如说从从阴属性转化为从阳属性；二，实现灵体硬件的转化，比如说从人类转化为妖类；三，实现六道灵级的转化，比如说从灵级转化为知级。
　　如果这则信息的爆料内容确实属实，那么这个项目背后的发起人和负责人的勃勃野心昭然若揭——企图实现跨属性、跨种族、甚至于跨等级的转变，他们的目的显然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逆天了，他们想要彻底颠覆这方天地现有的统治规则与秩序，成就一番以自己为中心的灭世者兼创世者的霸业。
　　阴阳作为这世间天地自然衍化而生的尊神，天生便担负着维护世间天地轮回秩序的职责，在这份可谓狂妄至极的可怕野心计划之前，感觉受到了莫大的挑衅。

　　“歧视半妖，却又妄想将人类转化为妖类，获得妖类的更长寿命和更强力量，因为暂时无法在人类和妖类的身上进行大规模的活体实验，所以就把算计的目标定在了身份在两界之间都处于尴尬地位的半妖群体身上么……”
　　戴细水的脸色也彻底地阴沉了下来，在她那张本就清冷矜傲的面庞上铺展开来，再配上她那本就成熟清冷的御姐声线，愈发的寒冷怵人。

　　“呵。”霎时，戴细水的眼底便已经浸透了随时能够弥漫出森然杀意的寒芒，“这计划，倒确实很是符合某些人的阴暗心思。”
　　只见她眼里星辰般璀璨的寒芒忽地闪了一闪，像是出鞘宝剑一闪而过的剑光，旋即一声冷笑便如同出鞘的宝剑似的扑面而来，化为一句森然冷漠的预言在耳畔坠落贱开：“只可惜，俗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天爷不仅不瞎，还始终冷眼清明地在上头看着呢。这群人胆大妄为至此，会失败是早已注定的必然。更何况，老天爷也是会记仇的，想来定然安排了不少的报应，在前头等着他们呢。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失败了的。
　　如果这个灵性转化实验的逆天项目真的成功了的话，就不会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作为一则爆料消息出现了。至于二十多年前的半妖事件，便应该是一场规模堪比巫界大浩劫的人间大浩劫，其带来的灾难程度远不止于现有范围，足以导致人间发生一场翻天覆地、彻头彻尾、堪为史诗级别的惊天巨变。
　　只是可惜了那些去了的人。无论如何，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了。

　　戴细水感到胸口一阵沉闷的钝痛，仿佛心脏猛然遭受一记无形的重击，无尽的酸涩如同喷薄而出的鲜血和因为心疼而流淌溢出的眼泪一般来势汹汹，将她的整颗心都包裹在了里面，温热而沉重地挤压着她，难受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受到了狐斋兰的情绪影响的缘故，抑或是她本人也确实在真情实感地为那些挣扎于水深火热的阴谋漩涡中的受害者们觉得难过。

　　她的眼前，不自觉地渐渐浮现出戚星辰微笑不屈的脸。
　　原来……这才是戚宇和戚明月不得不杀死戚星辰的根本原因吗？
　　重点不是她作为一向不如戚明月的戚家二姑娘却偏偏能够嫁给年轻优秀的谌家家主谌古，而是她作为背靠权势且人脉宽广的大富谌家的家主夫人，知道了戚家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
　　戚星辰心善，虽然日常生活中为人性格温柔和软，但其实也是个坚强刚直的性子，在偶然得知戚家有暗中参与如此迫害半妖群体的灵性转化实验项目的消息后，她定然是坚决反对。
　　为了防止戚星辰日后凭借谌家家主夫人的不小力量对他们的大计进行百般的阻挠与破坏，所以，作为戚家实际掌权人的戚宇和戚明月——宁愿冒着被撞破真相后彻底得罪跨界通吃的姻亲大富谌家的风险，也坚决要对戚星辰这一个不在他们控制范围之内的不确定因素赶尽杀绝。

　　深爱戚星辰的先任谌家家主谌古，继承了他心爱的妻子的遗志，拼上了整条性命连带着生死轮回，成功编织出一场为商不仁的谎言，完成了她的希望。
　　——假意与“他们”同化，暗中卧底传递出消息，亲眼看着妻子被害死去，设计帮助走投无路的半妖群体紧急转移和寻求安身存活之地，与“他们”中的一部分在一场以自己为饵的赌局里同归于尽，粉身碎骨于人间地界之外，终未能够再见上妻子和儿子一面。
　　步步算计，步步惊心。
　　步步之下，都透着默默无言的、无形无色的血。

　　后来。
　　在半妖事件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他的宝贝儿子谌北还好好地活在人间，在央京城内有了自己的新的家人。
　　曾为戚星辰的隐巫北贞约莫仍然背负着她之于人间的使命，隐居于世间某处对眼下局势静观其变。
　　而谌古，却是再也回不来的了。
　　往生轮回之后，世间再无谌古。
　　往生轮回归来的那个，早已不是谌北那“极讨人厌”的父亲了。

　　戴细水颤着一颗心，无声地悲恸着。除了神魂震颤，再无其他——话说不出一句，眼泪也流不出来，大脑一阵又一阵似有还无的麻木钝痛，脑海之中，尽是一片空荡荡、白茫茫的死寂。
　　谌古是如此，那……她舅舅呢？
　　戴子追作为天生的制衡者和他们戴家实际的掌权人，现在也仍和谌家保持着低调隐秘的合作关系——他在二十多年前的半妖事件里，在更深的层次上究竟还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对半妖群体的态度是怎样的？他对于这个居心叵测的灵性转化实验项目是否知情？又到底是如何对待和处理的？

　　戴细水大脑里满是状似回旋的空白和嗡鸣。
　　发现自己即便是想得脑子疼也一时想不出来可行的答案来之后，戴细水干脆选择了暂时性的逃避，微微颤声道：“……我去叫蔺逐他们。”
　　抛下这句话以后，戴细水没等身旁的阴阳和朱子豪开口答应她，便转身夺门而出，多少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因为她想不下去。
　　又或许，是她潜意识里便不敢再想下去。

　　于是，三人默默面对着朱子豪面前的屏幕的情景，没过多久，便自然而然地升级成了大半不已处内部人员一同坐在会议室里开展紧急会议商议的情景。
　　“首先，我们假设这则信息中所提及的‘灵性转化实验’的秘密计划是真的，那么，我们将会收获一个回顾二十多年前半妖事件的新视角。”在朱子豪的数据统筹下，众人一起浏览数据完毕，最先开口打破一室静默沉吟的，照旧是肖允。
　　这完全是在众人的意料和预期之中。
　　毕竟他们蔺大警官是个惜字如金的冰山闷葫芦，而肖大公子的专业始终摆在那里，梳理线索、分析动机和调节气氛从来都是肖允的强项。这种时候，他到底是比旁人更具说话的资格和底气的。

　　肖允双手置于胸前，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上，神情认真：“目前，在二十多年前的半妖事件中，谌古及其所代表的谌家的态度和选择是已知的。”
　　“而今时今日的恶灵事件，种种迹象足以透露表明，其与二十多年前的半妖事件息息相关——恶灵与人类，也包含在灵性转化实验的实现目标范围内。相较于实现妖类与人类之间的跨种族转化，实现恶灵与人类之间的跨等级转化更困难，也更危险。”
　　“从这二十年的过渡过程来分析，‘他们’的意图很可能在于：先利用人类、妖类两界对于半妖群体扎根已久的歧视与冲突，将半妖群体作为铺垫性的实验，在稳定既有的转化技术之后，进一步实现跨等级的转化，突破现有的六道秩序，利用等级转化增生的势力力量来侵占和统治整个人间。”
　　“对此，谌家的现任家主谌北的态度和选择也是已知的。作为对于当年半妖事件背后所潜藏的更为庞大的阴谋或多或少有所察觉的幸存当事人之一，谌北在这段时间里遭遇了不少的挫折和阻碍，也完成了不少的布置和反杀。”

　　“针对谌北的人里，有本应死后进入往生轮回的蔺澄。”提及从小一起长大、捧在掌心疼爱的蔺澄妹妹，肖允尽量保持着仅是平静理智地进行客观叙述的旁观者语气，尽管他的眼底始终压抑着一抹不可言说的痛惜与不解，“她对付谌北的理由，在此之前我们便已经很明确的，有两条——”
　　“一，谌北是当年半妖事件的幸存当事人之一。而他的母亲，是隐巫北贞，实际上是影响了半妖事件发展的暗中设计者和推动者。在蔺澄眼中，谌北和他的父母，都是导致她失去至亲以及因先天身体不好本就不够充裕的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的重要因素。她对付谌北，为的是复仇。”
　　“二，谌北是获得北贞遗留人世的仙萝簪和命火这两大力量的线索与钥匙。北贞作为上界暗中派往人间负责布局的隐巫，其巫道之上的实力自是非凡。蔺澄天资上佳，本就适合修行巫道，她若是能够成功得到北贞的力量，便能如愿留于人世。她对付谌北，为的是求存。”

　　“而此前的疑点则在于——蔺澄为何能够‘附’在程惜的身上？她与‘程惜’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她当初设计谌北成功，获得了北贞的力量，那么她又凭借什么突破往生轮回的规则限制，能够如愿留于人世的？”
　　“结合今日的所见所闻，我推测，这些，或许都与‘灵性转化实验’有关。”肖允眸色渐沉，眼底被动地染上了几缕阴寒彻骨的冷意，嗓音低沉地继续向众人分条缕析道，“——只要获得足够的、适合自己的补充力量，就可以借助‘灵性转化实验’的技术成果，实现跨等级的灵性转化，将自己从一缕逃脱往生轮回的无理亡魂，转变成为一个具有居留人世资格的其他存在。”
　　失望、不解、痛惜、期盼、悲伤……不计其数的纷繁情绪交知在肖允的心头，最终如数平息在他依然镇定自若的平静叙述里：“这是距今为止我们对此前疑点可以推测得到的最为合情合理的解释。”
　　“由此可见，蔺澄对‘灵性转化实验’应该也是知情的。”

　　“而蔺澄在慈善夜宴后胆敢孤注一掷对谌北下手，除了表明她成功躲避秩序、得以滞留人世的背后有高人相助之外，也足以说明——‘灵性转化实验’的技术，于现今而言，是可执行且可实现的。”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成功实现了他们颠覆人间的可怕计划的第一步。而我们当前所面对的恶灵事件，很大概率上，即是他们实现可怕计划的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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