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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2
赶在开学前,我独自去陈老师的新家看望了她。
陈老师的妈妈笑容满面地打开了陈老师家贴着喜字的大门。
“盛男来了,快进来吧!”
客厅里没有其他人,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其他人。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整齐的凉水杯和果篮,电视和沙发上铺着防尘的布,陈老师的妈妈把陈老师和李亮的新家打扫成了自己家的样子。
我弯腰换好了陈老师的妈妈瞬间从鞋柜里递出来的拖鞋。
“陈真在房间里。”陈老师的妈妈说。
我跟在陈老师妈妈的身后,往陈老师的房间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看着这干净整切的一切和窗户上贴着的鲜红的喜字。
我从心里燃起了某种奇怪的感受。亲切有些,矛盾有些,但总归陈老师的新家让我觉得不再陌生。
陈老师的妈妈轻声推开了陈老师的卧室,我越过陈老师妈妈的身影,透过缓缓张开的门缝看到了侧躺在床上的陈老师。
陈老师抬起头,笑着看向我。
房间没有开窗,空气中弥漫着我在医院时就闻到过的特殊的奶香味。
床的正中间躺着已经被困意侵袭的陈灼,陈老师修长的手搭在陈灼的身上,轻轻拍打着。
陈老师的妈妈摁着我的肩膀,安排我坐在床的另一侧。
我有些犹豫,但看着在床单之上铺着的小毯,便坐了上去。
陈老师的妈妈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间的门。
我侧身低头看着已经长大了一圈的陈灼,陈老师巨人一般的手掌几乎是她身体的一半。
我无法想象自己被跟自己身体一半大小的一双手,就这样轻轻拍打。一想到一双从远处向我伸来的手,我便感到恐惧,只有恐惧。
小小的陈灼,对陈老师的大手可没有恐惧,只有依恋。
她在这样的节奏里,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陈老师抬起头看向我,抬起拍打陈灼身体的手,指了指我的后背。
我回过头,两只圆柱体小沙袋一般的枕头就在我的身后。
我回头看向陈老师。
陈老师冲我点了点头。
我伸手去拿,没想到那两只小枕头竟然沉得可怕。
我从床上站起身,用双手一只一只把枕头拿起,越过熟睡的陈灼的上空,递给了陈老师。
陈老师依次接过枕头,把它们摆放在了陈灼的两侧,如同防止她在床上四处逃窜的堡垒一般,她看起来安静又安全。
陈老师指了指门。
我们一起走出了房间。
合上房间门以后,陈老师看上去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轻快的表情。
既然已经脱下了母职的外皮,就瞬时从陈灼的母亲变成了我的陈老师。
我拉着我的手,拇指轻轻触碰我的掌心,我们一起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像从前在她父母家时那样。
“吃点水果吧。”陈老师的妈妈端着水果从厨房走出来。
果盘被轻轻放在茶几上,陈老师伸着修长的手,用叉子叉起一块猕猴桃,递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了叉子,把猕猴桃放进了嘴里。
陈老师的妈妈眼含笑意地看着我,“中午别走了,我煲了汤。”
“好!”我笑着说。
陈老师的妈妈得到满意的答复,转身回了厨房。
“陈老师,你的刀口好了吗?”我问。
陈老师点点头,咽下了正在被咀嚼的水果,“给你看。”
她放下手里的叉子,掀开睡衣的下摆,一条粉红色的疤痕横亘在她的腹部。
“会疼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现在已经不疼了,”陈老师笑出了声,伸手摸着疤痕,“你要摸一摸吗?”
我抬头看着陈老师,陈老师正在低头看着自己的疤痕,她的疤痕正在等待着我的触碰。
我伸过手,摸着她的疤痕。
疤痕跟柔软的皮肤不同,触感有些坚硬。
你有没有观察过焊接的过程?
为了让两块钢板能拼接在一起,冒着火星的焊接头融化了两块钢板的一小部分,冷却之后,一条质感截然不同的褶皱把它们链接了起来。
这种褶皱在人类的身体上,被叫做疤痕。
我的指尖触摸着陈老师腹部那一条坚硬的疤痕,这是陈灼离开了陈老师的身体以后留下的东西。
我嫉妒陈灼,因为她的存在而嫉妒她。
陈老师的身体不过是她短暂的十个月的居所,可离开时,她却能留下伴随陈老师一生的疤痕。
我的妈妈身体上没有这样的疤痕。
我在跟妈妈一起洗澡的时候,曾经在她没有留意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跟陈老师的身体相比,谈不上美丽,有赘肉,有下垂的乳-房,有糟糕的体态。她的身体丝毫无法抵抗重力和氧气的侵蚀,就只是一副已经变老的女人的身体而已。
妈妈曾经说起过,我们三个都是顺产。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是爬过长长的甬道,而穿过非锋利的刀刃在妈妈身体上打开的天窗。
小的时候我无法辨认哪一种分娩方式会给人带来更多痛苦,从陈老师拥有的疤痕来看,我自作主张地认为我没有给妈妈带来什么分娩的痛苦。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妈妈的分娩,为我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如果能选择,我并不想被我的妈妈生下来。
年轻的我,忽略了母亲分娩的痛苦,而是只看向自己的痛苦。
“生”、“生殖”,这种像动物一样依靠本能进行的“繁衍”行为,让我感到一种几乎是生理性的厌恶,我也因此而讨厌过“生日”。
可妈妈不这么想,她想为我过生日。她想为我做的事情不多,为我过生日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
我仍旧记得在时间才刚刚进入腊月的周日早上,那天我的身份证生日,全笃定世界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情。
我揉着眼睛在寒冷的早晨醒来,费力地穿好衣服,然后独自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爸爸和姐姐早就已经吃过早餐,挤在卫生间里洗漱,准备出门。
妈妈从冒着热气的窄小的厨房里走出来,坐在餐桌前,跟我一起吃着早餐。
“你过生日想吃什么?我提前准备。”妈妈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不懂我的妈妈连我的家长会都不去参加,却想要为我的生日提前做准备。
如果能够选择,我希望她去参加我的家长会,而非为我过这个只要一想到,便毫无胃口的所谓“??生日”。
“什么都行。”我说。
我说的什么都行,其实是什么都不行,最好能够取消。
我几乎已经能想见,妈妈在我生日那天做了一桌子菜。然后每个人在我的生日时刻,想象的都是薛定谔的猫咪盒子被掀开时的自己。
自己的绝望,自己的无措,自己的冷静。
在我的生日上,没有人会在意我。
包括我自己。
姐姐穿戴整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换鞋,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妈妈转过头看了看她,然后继续吃着早餐。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不高兴,难道是我昨天晚上看书看到很晚,吵到她睡觉了吗?可是姐姐从未因此而生过我的气,但我已经想不到别的姐姐生气的理由了。
姐姐换好些,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胡乱地把围巾系在脖子上,哗啦一声推开门,又砰地关上。
墙壁那边传来姐姐咚咚咚走下楼的声音。
“怎么惹到她了?”
爸爸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妈妈问爸爸。
我听了妈妈的话,觉得有些不舒服,妈妈用“她”来指代姐姐,让姐姐听起来像是一个“她者”,一个背叛了全家人的人。
“我怎么知道。”爸爸说着,拿起叮当作响的钥匙,推开了房门。
“开车小心。”妈妈说。
“知道了。”爸爸回答。
妈妈转过身,用筷子扒拉着面前的小菜,似乎仍然在思考姐姐是被什么惹恼了。
我已经吃饱了,但又觉得还没到起身离开的时机,毕竟姐姐生气的原因我们还没找到,于是只好继续坐在餐桌前,手里握着筷子,一边假装自己还在进餐,一边思考姐姐生气的原因。
“今天还有三车货要装。”妈妈嘴里念叨着。
我这才意识到妈妈在思考的事情跟我思考的事情截然不同,于是便放下了筷子,从桌前起身。
“再吃点儿?”妈妈说。
“吃饱了。”
“过生日想吃什么?”
“都行,忙的话就不用专门准备了。”我说完,走出了餐厅。
那天更晚的时候,我按照返校规定,早早就回了学校。那天很是意外,是陈老师来学校里负责看住校生的晚自习。
自从她怀孕,直到现在陈灼出生快要半年的时间里,她都被免去了看自习的苦役。
陈老师在我们意外的眼光里坐到了讲台上,没有向我们解释是为什么。
仔细结束,陈老师叫住了我,我们一起穿过操场,往宿舍楼的方向走。
“给你的。”陈老师从包里变出来一个粉色的系着蝴蝶结的礼物盒,“今天是你的阳历生日吧!祝你生日快乐!”
我喜出望外,双手接过了礼物盒。
我厌恶关于我生日的一切,可陈老师为我挑选的礼物让我无比感动。
“昨天是我的生日。”我说。
陈老师的脸上满是歉意,“那是我记错了时间……”
“没记错,陈老师,没记错。我的学籍登记表上的生日就是今天,但实际上我的阳历生日是在昨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跟陈老师解释这件事情,我只是不希望她按照这个捏造出来的日期记住我的生日,“不是我的登记表登错了,而是我的身份信息上对的日期就是今天。”
陈老师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腊月的夜晚,天气冷极了,到了宿舍楼下,我们没有多聊,陈老师就催促我上去休息。
道别之后,我进了楼道里,上楼,趴在宿舍走廊的阳台上,看着陈老师插着衣兜的身影快步穿过操场,往校门口走去,然后便回了宿舍,同寝室的同学都去洗漱了,我肚子坐在床上,用削笔刀切断塑料蝴蝶结,小心地打开了礼物盒。
这是一支黑色的钢笔,一支对仍是学生的我来说极为昂贵的钢笔。
这支钢笔,一直陪伴我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再到成为了一名妇产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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