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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溶
江北的日照很快便西偏,不过正午,屋里便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光亮逐渐被暗影吃掉,唯剩窗边还余有一些稀薄的阳光。
全身骨头泛酸泛疼,虽然发高烧,一股激凌寒意却从骨髓里透出来,朱煦抖得跟筛糠似的,牙床冻得格格发颤。
客栈就在城内最宽敞的大街边。
马蹄声,驴子嘶鸣声,以及悬于马首的铃铛,清脆的金属声响,一阵一阵地涌来,又一阵阵消失在尘土飞扬之中。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土地。
病来如山倒,朱煦向来身体强健,已很久没生病,突然就这么病倒,兼之孤身一人在异乡,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将整个人包在被袄里头。
中午殷榯返回客栈屋子时,手里拎着一只在大街上买的香喷喷的烤兔子,瞥见榻上一团轻轻抖动的布团,还以为小娘子在逗着他玩。
殷榯倚在那团布旁,笑意莞尔,轻声唤她:"煦煦,我回来了,看看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朱煦一动也不动,没有反应。
殷榯把烤兔子搁几上,空出手,将被袄慢慢往下拉几寸,那张正被高烧蒸腾得红晕的脸庞,缓缓映目。
殷榯本来平静轻松的神色,愀然一变。
她睡得很不安稳,呼吸很急促,乌黑卷翘的睫毛不寻常的颤动,彷佛累的虚脱,却又难以入眠。
殷榯皱眉,将大掌覆在她额头。
煦煦发烧了……
难怪素来对美食趋之若鹜的小娘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一路上,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病成这样?
殷榯走到屋外,对着正在饮酪浆的成风道:"去找客栈的管事,说是我的请托,请他带你去找大夫。"
殷榯本打算自己出去找大夫,可他想了想,不放心留朱煦一个人在屋里,又怕成风找了不靠谱的郎中,便要他去问客栈的人,本地人的消息总是比较稳妥,比他两个外地人瞎子摸象来的妥当。
成风接了令,也不敢多问,连忙提剑撒腿跑下楼。
殷榯跟客栈要些热水,沾湿棉巾,坐在朱煦身边,帮她擦拭额头,脸颊,乃至于颈子,以促进她散热。见她唇瓣干荒,又用湿眠巾拂过嘴唇。
小娘子朦胧中似乎察觉殷榯的动静,略略睁开眼,无力的瞅着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殷榯俯首,凑近她的脸庞,"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朱煦瞥了一眼窗户,虚弱地问他。
"哥哥,天好黑,要下雨了?"
殷榯的指尖拂开她垂落的发丝,轻轻嗯了一声。
一只腴嫩的小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握住他长有厚茧的大手。
"哥哥,你的衣服我还没收,要记得收下来免得被雨淋湿……"
很细,很小的声音,从朱煦干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叮嘱完这句话,她闭上眼。
殷榯垂下目光。
他本以为朱煦要哭诉生病的痛苦,不曾想小娘子在生病的时候,心心念念的竟是他尚未晒干的衣服。
楼梯嘎嘎作响。
成风带着女大夫来看朱煦了。
门被推开的一瞬,殷榯不动声色地将被袄拉好。早晨朱煦昏睡过去之前,将外衣褪下,只剩单薄轻透的里衣,殷榯不愿让成风看见她衣衫不整的样子。
女大夫以眼神示意成风,他很快便意会她的意思,乖觉地走出去了。
"令妹染了风寒,吃几帖药应当就能好,这块病症最好解决不过。"
女大夫握着朱煦纤细的手腕切脉,斟酌用词。
殷榯眉眼锋利,注视欲言又止的女大夫,问:"难道她身上还有什么病征?"
女大夫言语谆谆:"焦虑过甚,心思郁结,无药可解,令妹的家人可与她同住?得在小娘子的日常起居多多关照,否则长久以往易亏损五脏六腑,就会像现在这样,一个小病就能使她虚弱难起。"
殷榯凝望床上的病人,不发一语。
之后,女大夫开了药方,成风找客栈的人借熬药的陶炉,女大夫也特地留了小婢女帮忙两个手脚粗大的大男人。
成风与小婢女仔细替朱煦熬药。
客栈飘溢着药香。
殷榯而今在女儿城是号英雄人物,众人一听见他的妹妹生病,皆主动献上财货,有送自家羊羔皮做成的衣物的,有送特别以药材滋补的酪浆的,甚至有送金银珠宝的,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成风知晓殷榯的脾气,一一请示他何者能收,何者不能收。
殷榯打开朱煦的箱笼,看了眼朱煦带来的衣物,清一色简袍单衣,根本难以抵挡江北的严寒。
他留下玄黑羔皮裙,厚实的羊毛披风,还有一双蛇皮靴,其余的皆让成风退还给百姓。
百姓们心里感触良多,殷司尉性子与牺牲性命的司马老城主真像,都是清廉持重,将百姓放在第一。
成风忙了一天,殷榯把烤兔子送给他,成风高兴地坐在外头的小门槛与小婢女一同吃油润润的兔肉。
成风问殷榯要不要,殷榯婉拒。
小娘子生着病,他没胃口。
引过汤药后,朱煦精神好些,仍是昏沉,呼吸缓和许多,胸膛不再起伏剧烈。
入了夜,朱煦身体开始散热,热意引起冷汗,睡得一身湿漉漉,一脚踢开热乎乎的被袄。
壁上的油桐灯火光晃了一晃。
殷榯本在一旁的案几誊写要寄回无难营的军报,听见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回头一看。
小娘子把厚被踢到榻下。
殷榯捡起被袄,替她盖回去,岂料,朱煦小手一挥,将他的手掌连带被袄大力挥开,有了精神,朱煦的力气恢复如常。
殷榯一愣。
他环顾屋里。
后来他拿起自己的外衣,是小娘子洗好,也晒过太阳,有着暖烘烘阳光气味的青色长袍,盖在她身上。
这次朱煦睡得十分香甜,不再像孩子一样乱踢被子。
写完军报,殷榯倚在榻边,靠着墙壁小憩。
清晨,朱煦醒转过来。
她睁眸,明亮的目光一眼就看见殷榯,他不知何时醒来的,背脊挺的如松一般笔直,从朱煦的角度看过去相当高大挺拔,正在几上写着什么。
金灿灿的晨光垄罩在他身上,他五官本就深邃浓烈,在光线映照之下,侧脸的线条更显分明而深刻。
时光彷佛回到北都沦陷哥哥刚失去父母的那段时日,只是角色颠倒。那时殷榯因为伤心过度,经常躺在床上昏睡,一躺便是好几日。朱煦几乎不敢离开床榻半步,不眠不休照顾他的时候,利用时间在一边刻字雕,习字。
朱煦起身,瞄了眼刻钟。
此时应当是殷榯练剑的时间,他却还在屋里。
难道,哥哥为了照顾她,维持数年如一日的严苛习性竟然因此中断?
殷榯几乎是在她起身的同时,便立刻察觉她醒过来。他阖上写到一半的军报,收拾笔墨,徐徐转过身来。
"你终于醒了。"终于两个字,吐的很轻,很淡。
朱煦嗯了声,瞥见几上一碗热腾腾冒着白烟的药汁,小脸微微皱起。
殷榯起身,捧着药汁,一如往常哄她喝药:"乖,喝完药,你若身体允许,哥哥带你去大街上逛逛。"
耳闻殷榯要陪她,朱煦唇畔溢出笑容,点点头,慢条斯理饮下药汤。
她与哥哥很久没一起逛街了。
殷榯看着她喝药,不禁心想,一年多未见,小女孩又变得很不一样,往常咕噜噜喝药的动作收敛许多,行为举止透着温柔端庄,五官逐渐长开了,脸廓温柔细致,明眸善睐,清新温婉。
喝完药,她笑颜逐开。
于是本来想问她的话,一时之间,殷榯一句都问不出口。
殷榯迳自将百姓们送给朱煦的衣物,搁在榻上,叮嘱她:"你穿来的衣物太过单薄,换成这套吧。"
朱煦很高兴,指尖抚上柔腻的羔皮裙,终于不用吹冷风了,她很是欢喜,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殷榯。
江北的衣服穿法与江东不一样,殷榯以为她需要帮忙,坐了下来。
不料朱煦却开口,模样有些腼腆,眼眸泛着羞怯的水光:"哥哥,我要换衣服,你能出去吗?"
她长大了,终于意识到男女有别,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没分寸。
殷榯怔忪了会才领悟过来,大步走出门的时候还有些手足无措,朱煦看着他呆头鹅的样子,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
朱煦换好衣服,笑意盈盈看着殷榯。
紧身的羔皮衣裙将她身型托得极为服贴,藕臂修长,腰肢纤细,身廓起伏明显。
殷榯喉结轻轻滚动,略垂着眼眸。
两人一道走在铺满雪白梨花的街上。
初春时分,夹道百棵梨花溶溶,离离盛开,华光如月。
成千上万朵梨花被风吹过时犹如大雪翻荡,飘落的花瓣将满城飞扬的尘土温柔地按在街道,不给它们出来迷人眼的机会。
战事过后,城里气氛融洽热络,卖热食的商贩们许久没做生意,好不容易开张,每一家都大展身手将招牌菜色拿出来,热情招呼往来顾客。
朱煦站在商铺前,眼花撩乱,乌溜溜的杏眸转阿转,不知该从何下手。
得知粉雕玉琢的小娘子便是成风口中的殷司尉妹妹,贩子们涌了过来,送了朱煦好多好吃的。
有甜中带咸的糖薄脆,细腻绵软的牛奶糯米饼,香油四溢的羊肉镶茄,还有商贩号称能滋补养身的羊肉撒速汤。
朱煦很惊喜,转头看着殷榯,问:"哥哥,我可以收下这些吗?"
她知道殷榯麾下的士兵都必须遵守严格军律,不得随意收受百姓物资。
殷榯看她饥肠辘辘的样子,不忍再坚持什么原则拂了她的意,温声道:"百姓们很喜欢你,你放心用吧。"
朱煦信以为真,欢喜接了过来,捧的满手都是芳香食物。
朱煦递了一块羊肉镶茄给殷榯。
两人在百年老梨花树下品尝佳肴。
此处羊肉养的极肥美,饶是殷榯吃相斯文,唇边仍泛着些油光,朱煦掏出帕子,垫起脚尖帮他擦去唇畔的油腻。
小娘子身躯陡然拔高之际,一阵花香从羔皮衣里荡了出来,冲入殷榯的鼻间。
殷榯微侧过脸。
朱煦的帕子本在他脸颊,他突如其来一动,被迫挪移到他的颈子。
她冰凉的指尖,就在他浮动的脉搏上头。
殷榯干脆转过身去,背着朱煦。
朱煦歪着头瞥一眼他的背影,不明所以,却没想太多,继续吃用酥油,白糖,与芝麻做成的糖薄脆。
江北的点心不若江东精致繁琐,别有一股苍莽浑然的生气。
用完各样小食后,殷榯带着朱煦漫步街道,给她约略讲解关于这座城池的故事。
女儿城是淮江北岸最大的县城,在北都沦陷之前,曾经繁华过数百年,又位处要塞,是以城内巷道井然,城门高耸,每两百步便有一个防城库,用于放置兵器。
朱煦专注聆听,心里却觉得好笑,殷榯武人性格,想的都是兵防布署的细节,她一个小娘子哪有兴趣听这些。
不过她还是做出乖学生的样子,不时点头,好似真的听进去了。
走着走着,脚步来到护城溪。
夯土墙边,柳条婆娑。
微风吹起小娘子细软的发丝。
此处空荡,殷榯看她精神恢复的不错,决定开口问。
"煦煦,你在江东,可否遇到什么困难?"
朱煦正眺望远处的密林,想着里面会不会有老虎之类的野兽,漫不经心地道:"哥哥为什么这么问我?"
殷榯转述女大夫的说法,只是措辞再更委婉,点到为止。
"大夫来诊脉的时候,说你……心思郁结。"
朱煦回过神来,怔了一下,缓缓垂下眼眸,眉眼间不经意透出忧虑。
女大夫所言果然不错。
殷榯抬手,捧住她的肩头,口气严肃,"煦煦,你在担心什么,告诉哥哥好吗?"
朱煦咬着唇,起初并不想透露心底的忧虑让殷榯为她烦恼,半晌,她见殷榯眸底透着心焦,恍然察觉其实无论她说不说,殷榯终归会替她担心,于是便老实道来。
"哥哥,我不想要成为秀女,做新帝的妃嫔。"
清风朗日下,殷榯望着那双盛满忧愁的眼眸,摇摇欲坠。
生平头一次,殷榯初次体会到,原来大太阳底下也能使人生出眼前昏暗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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