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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人性
沈洛久久不语。
他垂着眼,视线钉在袖口细密的针脚纹路里,那些交错的线在昏光里缠缠绕绕,忽然就在眼底晕成了困缚千年的迷局——真相?究竟什么才算得上是真相?
是幸存者为自保修饰过的叙述吗?
是胜利者为正统书写的定论吗?
还是那些在暗夜里无声湮灭、连辩驳机会都没有的沉默?
活人说的都能算真相吗?
未必。
但死人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他们的冤屈、不甘、隐情,全都成了任人涂抹的空白画布,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来。
沈洛感到一阵荒谬。世人总执着于追寻“唯一确切的真相”,仿佛握住那根标准答案的缰绳,就能驯服所有混沌,就能把复杂的人性塞进非黑即白的模具里。
可他幼年在宇宙间漂流十年,见过太多被包裹成“真理”的“唯一”:矿场主说“服从是生存的唯一法则”,可他转头就把年老体弱的矿工丢进废弃星舰当诱饵;人贩子说“交易是自由的唯一形式”,却把孩童的哭喊当成计价的筹码;而流亡者说“活着是反抗的唯一途径”,可也有人为了活着,亲手推走了身边的同伴。
而这个“唯一真相”的荒谬,恰恰就是藏在人性的褶皱里——人性这东西,从来不是加减乘除的算术题,是浸了毒、掺了蜜、裹着血与泪的杂糅体。
沈洛在冻饿交加的星舰夹层里,见过有人为半块压缩饼干背叛同生共死的伙伴,也见过有人用最后一口氧气,救下了素不相识的孩子。
毕竟谁没有自己的苦衷?
谁的选择背后,没有权衡与挣扎?
所谓“坏”,往往是贪婪啃噬了底线,懦弱弯折了脊梁,嫉妒烧红了眼睛……这是人性里与生俱来的缺陷,是在特定土壤里疯长的恶果。
可你能一刀斩断“坏人”的根吗?
不能。
你能彻底扫清所有谎言吗?
更不能。
谎言是人性的影子,只要有欲望在,有恐惧在,有不可言说的私心在,它就会如影随形,甚至有时候,连说谎者自己都信了那编造的假象,把自私包装成大义,把怯懦粉饰成清醒。
人性本就是块千疮百孔的料子。
有人为蝇头小利背信弃义,有人把权力当成奴役他人的工具,有人在风暴前轻易交出信仰与同伴……
可也有人敢撞向巨石,为真理撕开裂缝,有人愿做寒夜孤星,守着心中的光不肯熄灭。
人类就是靠着这堆复杂到可笑、矛盾到极致的本性,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
人们不断试错,也不断犯错。前辈们踩过的坑、淌过的血、犯下的罪,都成了刻在文明骨头上的印记。
后人背着这些沉重的遗产,一边咒骂着前人的愚蠢,一边又在相似的岔路口,做出新的、或许同样荒谬的选择。
可就是这样跌跌撞撞的前行里,文明的火种才得以延续。
它从不是对“完美人性”的歌颂,而是在承认人性有缺陷的前提下,依然选择相信,依然选择前行,依然在与自身的黑暗对抗中,一点点靠近“何以为人”的本质。
沈洛的指尖猛地一顿,心头豁然开朗。
他忽然就懂了谢祈那份《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背后的苍凉。
那哪里是什么革新,分明是对人性彻底失望后的极端矫正。谢祈一定见过比他更肮脏的背叛,更彻底的毁灭,才会想用绝对的规则一刀切去人性的“缺陷”,用算法秩序扼杀所有罪恶。
那是一种近乎自毁的殉道,是妄图用非人的理性,来拯救早已被人性拖累的文明——因为这世界烂透了,人性也烂透了,或许只有绝对的理性,才能去拯救它。
可是谢祈错了。
文明进化演变的火种,从来不是靠剔除“不完美”延续的,是靠容纳复杂与矛盾,在自我拉扯、自我修正中前行。
就像EEFC技术本身,它既可以是拯救生命的福音,也可以是被阴谋利用的工具。
就像那些身处风暴中心的人,没有纯粹的善,也没有纯粹的恶,他们都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普通人,带着人性的枷锁,做出了各自的选择,也承担了各自的后果。
而索恩博士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他相信:在极端环境下,人性的选择从来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权衡与代价。
沈洛缓缓抬起眼,眼底的混沌早已散去。他看向索恩博士:“博士,你说得对,宇宙间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相。”
“说到底,真相不过是每个人心中的苦——启蒙者的纯粹之苦,建造者的理想之苦,守夜者的恐惧之苦……还有那些被煽动的民众,他们焦虑与不甘自己被时代抛弃,那是他们的生存之苦。”
“这些苦交织在一起,才是最真实的人性,这些苦碰撞在一起,才催生了文明的阵痛与前行。没有谁是完全无辜的,也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人类文明,本就是在这样的苦与痛、罪与罚、爱与恨中,一步步踉跄着,走向扑所迷离的远方。”
索恩博士惊讶地看着沈洛,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沈洛没有体谅守夜者的做法,却理解了背后的人性逻辑;他没有放弃对真理的追求,却不再执着于非黑即白的评判……这份通透,远超他的预期。
沈洛说完,没有停歇,趁势追问:“博士,您用半生沉淀出这个三角模型,看透了文明抉择的沉重,那在您看来,人性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值得被约束的弱点,还是文明存续的根基?”
索恩博士指尖摩挲着杯沿,沉默了片刻:“……人性?不过是熵增宇宙里最混乱的变量。是贪婪与怯懦的混合体,是狂热与盲目的发源地。”
“那守夜者呢?他体现了人性的什么?”
“年轻人,你当守夜者的选择是源于恐惧?”索恩博士的指尖重重敲在茶几上,桌面发出刺耳的回响,“不,是源于清醒——他太清楚人性这东西,幽暗到能把任何光明啃得尸骨无存。与其让那艘载着文明的方舟,被人心里的贪念、嫉妒、怯懦掀翻,让整个族群都跟着陪葬,不如亲手把它炸了!”
“这不是牺牲,是必要的切除!就像医生切掉溃烂的腐肉,哪怕会导致鲜血淋漓,但至少能保住剩下的躯体,哪怕苟延残喘,也总比彻底崩盘强!”
沈洛快要听笑了。
他见过最卑劣的背叛,最冷酷的杀戮,也见过最纯粹的善意,最执着的坚守。
他比谁都懂人性的幽暗,却也比谁都信人性的光亮。
可索恩口中的“必要切除”,不过是把屠杀包装成救赎,把怯懦粉饰成清醒,把自私美化成大义——这才是最极致的伪善。
这一切荒谬到让他想起谢祈说过的话,那些裹着文明外衣的冷酷宣言,此刻正与索恩的论调一起,在他脑海里共振,嗡嗡作响。
“文明想要向前迈进,总得分清哪些是该带着的火种,哪些是该踩灭的火星。”
“……为了雕刻出更适配宇宙万物的文明形态,哪怕这意味着需要削去多余的血肉。”
——多余的血肉。
沈洛在心底咀嚼这几个字,只觉得满口都是铁锈味的讽刺。
文明向前迈进,就必须要有人做垫脚石?就必须要有人被钉在“多余”的耻辱柱上,等着被一刀削去?
可谁来规定这份“多余”?
是手握权力的权贵,还是站在技术顶端的精英?是那些坐在联盟中央大厦里,喝着特供营养液,讨论着底层民众“是否值得被拯救”的人?
星际联盟的四大洲,悬浮车在摩天楼之间织就霓虹蛛网,基因编辑技术能修复胚胎的“瑕疵”,人工智能能预判星际航道的每一次波动……这里闪耀着宇宙间最先进的科技之光,却也投映着最古老肮脏的阴影。
阴影里,是权贵们在私人星舰上举办的盛宴,这里的香槟塔高过人头,珍稀食材从星系尽头空运而来,他们谈论着下一个殖民星球的划分,谈论着EEFC技术的最新迭代,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挑选一条领带值不值得买。
而同一时刻,在某些星球的贫民窟里,孩子们蜷缩在漏风的铁皮屋,为了一口干净的水争抢,为了能被选进权贵的私人庄园做仆役,不惜赌上自己的半条命。
这就是所谓的“现有秩序”,这就是被誓死捍卫的“完整躯体”。
蝼蚁的命就不是命吗?
沈洛真的很想问。
那些在贫民窟里夭折的孩子,那些被算法判定为“低价值”而被剥夺医疗资源的老人,那些在星际矿场里被当成耗材使用的工人……他们的命,难道就只是可以被随意切除的“腐肉”?
当方舟启航,最先被推下船的,永远是这些底层的蝼蚁。
他们的呼喊被引擎声掩盖,他们的尸骨喂了宇宙里的星尘,而船上的人会站在甲板上,歌颂着文明的伟大,赞美着决策者的“远见卓识”。
可谁又是蝼蚁呢?
今天是贫民窟的孩子,明天会不会是那些不符合“精英标准”的普通人?
或者说是那些质疑规则的异见者?还是那些不愿被驯服的灵魂?
当“切除腐肉”的标准被权力定义,当“必要牺牲”的范围可以无限扩大,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被划进“多余”的范畴?
文明的进步,到底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有尊严,还是为了让少数人活得更恣意?
所谓的“适配宇宙的文明形态”,到底是剔除了人性的幽暗,还是剔除了人性本身?
……
这些问题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洛的心上。他看着索恩那张写满“清醒”的脸,在觉得荒谬的背后,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他们用守护文明的大旗,掩盖着弱肉强食的本质;用“必要切除”的借口,粉饰着草菅人命的自私。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竟真的相信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相信自己是拯救联盟文明的救世主。
沈洛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想必博士您会认为,谢祈的《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是延续了守夜者的‘清醒’?用绝对理性剔除人性变量,用算法秩序取代人心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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