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途

　　顾长钦和白难寻没先死，天庭倒先多了两具尸体。
　　第三个倒下的是红丸，他是被勾陈所杀。那时，迟迟苏醒的勾陈刚刚赶到这儿，就眼睁睁看着紫微命绝于红丸手上。
　　惊雷剑下没有枉死的鬼，胞弟被杀，勾陈当即暴怒，提剑冲进人群中，和红丸缠斗了起来。

　　红丸怎么说也是鬼帝，要杀他并不容易，勾陈费了一番劲，才将他斩于剑下。
　　而后，勾陈走到紫微的尸体边上，蹲下身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紫微还没有闭眼，只是涣散的瞳孔中，再也没有倒映出熟悉的身影了。
　　勾陈面色阴郁，眼睛深处隐藏着莫大的悲痛。

　　他缓缓站了起来，拄着惊雷剑，望向云层之下。
　　如今，施咒者没了，饵引也没了，迷茫的怨灵不知道该憎恨何人，渐渐地消失，露出了暗淡的晴空。
　　姜国的天渐渐崩裂，幻境彻底瓦解了。

　　他们失去了洪荒卷轴的庇护，马上就要面临欲将他们生吞活剥的众神。
　　白难寻魂灵上的饵咒已被长钦彻底拔除，怨灵们再也不会憎恨他，纠缠他了，从此，他是一个自由的人。
　　但长钦为此，耗尽了所有灵力。

　　白难寻流着眼泪，近乎哀求地对长钦道，“哥哥，我们不要分开。”
　　长钦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虚弱道，“好好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不知为什么，眼皮越来越沉重。他这次倒成了一个听话的好孩子，闭上了眼睛，跌入了沉沉的梦境。

　　长钦抱着他回到明月台的神宫中，将他放到床.上，依依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而后拿着问途，走出了宫门，独自一人站在明月台上，缓缓地吹出一曲《蝶恋花》。
　　萧声如泣如诉，空灵沉醉，好似引着人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他们初见的地方。
　　青色的枣树下，一大一小，再加一条小黄狗，静静凝视，遥相对望。

　　“我叫小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沉枫。”

　　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好久了，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听完了一曲《蝶恋花》，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长钦放下问途，哑声问道，“为什么沉默？”
　　崔惊弦深深吸了口气，“听说，我的母亲很喜欢你？”
　　“是吗？”长钦问道。

　　崔惊弦嗯了一声，面上流露出稚子的困惑和悲伤，“我在想，我的生父，到底是谁？”
　　长钦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崔惊弦闻言，心中好像落下了一块石头，一种莫名的轻快和释然充斥了心间。他显然不想继续追问生父的身份，他一点都不关心，而是道，“勾陈已经醒了，你们快点离开这儿，逃得远远的。”
　　长钦从容道，“已经晚了，他来了。”
　　话落，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明月台，将地上砸了个巨坑出来。勾陈手持惊雷剑，杀气腾腾地盯着长钦。

　　顾长钦为了拔除饵咒，灵力尽失，根本不是勾陈的对手。他几乎没有反抗，就被惊雷剑贯穿了胸腹。
　　勾陈提起他，欲他的魂魄和灵元震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长钦微微一笑，笑容里依然蕴含着风度和从容，他咳出一口血来，温声道，“放过小寻。”

　　勾陈既没答应也没否定，他对白难寻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
　　提起掌心，正欲落下，突听一声大吼，“住手！”
　　崔惊弦疾步上前，说道，“住手，你杀不了他。”
　　勾陈神色微微一变，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崔惊弦此前让林惊云将红丸从牢狱中放了出来，并告诉了红丸，紫微和东极神君杀掉了他儿子的真相，导致红丸暴走，杀掉了紫微和东极神君。
　　不过勾陈并不知道崔惊弦是始作俑者罢了，疑惑道，“你说什么？”
　　崔惊弦道，“帝君不知道他是沉枫转世么？他是远古神祇，有无限转生的能力，你就是打碎了他的灵魄，过几百年，几千年，他还能转生复活！到时候，他的力量还会比现在更强，帝君能保证天庭能对付他吗？”
　　闻言，勾陈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当年沉枫被他们联手打得魂飞魄散，竟然没过几年魂魄就重新凝聚起来，转生成顾长钦，还一举飞升到天庭，与他们共事多年。
　　要彻底杀死远古神祗，除非将他们打入缥缈之中。不过现在没有谁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打开缥缈界门。
　　勾陈沉重道，“那你说，该当如何？”
　　崔惊弦道，“让他立下恶咒，生生世世不许离开明月台，永不与天庭为敌。”
　　勾陈沉思良久，最后觉得只有咒能约束他，于是同意了这个法子。

　　众神不知从哪里将妖皇谢春化作的石像搬来了。
　　他们押着顾长钦，强迫他跪在妖皇面前，立下永不离开明月台，永不与天庭为敌，否则心爱之人将遭受世上无尽苦难厄运的恶咒。
　　顾长钦麻木地说出了誓言，妖皇石像的眼睛中泣出了血，好像流露出了一丝欣喜之意。
　　真是讽刺啊，顾长钦这样想着。
　　最后，勾陈说道，“待会儿他醒了，你亲口告诉他，让他离开，你们永不相见。”

　　白难寻醒来的时候，明月台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
　　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他茫然地下了床，唤道，“长钦？”
　　微风阵阵，铁马叮咚，无人回应。
　　凉意涌上心头，白难寻拔腿就冲了出去，将神宫内的每一个屋子都找遍了，边跑边唤道，“长钦！”

　　他想听到的声音一直没有回应他。
　　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不好的结果，拔腿冲出神宫，要去天庭救长钦。
　　然而甫一出门，便与长钦撞了个满怀。

　　长钦的唇角含着微微的笑意，然而眼睛里空空如也，仿佛没有了魂魄，但又仿佛只是累了。他哑声道，“我在这儿呢。”
　　白难寻抓着他的衣襟，在他身上上下摸索，像一只八爪鱼似的，恨不得缠到长钦身上。白难寻确认了长钦没有受伤，焦虑道，“怎么回事儿？天庭那些人呢？”
　　“都走了。”

　　“走了？”白难寻怔怔问道。
　　“嗯。”长钦点了点头，而后叹了口气，微微笑道，“寻儿，我累了，要去休息一会儿。”说完，他绕过白难寻，孤身一人走入屋内，打开了一扇门后进去了。
　　白难寻本来想跟他一起进去，然而长钦进去就将门关上了，拒绝的意味不言自明。

　　白难寻有些奇怪，但他没有多想，其实他更不明白的是，天庭那些人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们。
　　可长钦不说，就没人能为他解答。

　　他在明月台呆了好多天，一直想找机会好好和长钦说说话，但长钦态度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
　　白难寻开始意识到，问题一定出在他自己身上。一定是他从前做的那些事，令长钦厌烦了。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好长钦，在林子里采集了一些春花，扎成大捆，笨拙地送到长钦面前。就像从前在天庭，长钦对他做的那样。
　　彼时长钦正在吹箫，他看着这捧春花，眼里闪过一抹暗淡的光辉，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叹了口气，“寻儿，你离开这儿吧。”

　　“哥哥，你说什么？”白难寻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钦道，“离开这儿，去别处过你的生活。”
　　白难寻怔道，“哥哥，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们不是要一直在一起吗？”

　　长钦叹了口气，“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顿了顿，他看着白难寻愕然无措，几近崩溃绝望的神情，“我是认真的，寻儿。不断地背负诅咒，遭受厄运，我也累了，我们分开，对彼此都好。”
　　“可是......可是......”白难寻痛苦到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已经很勇敢了，不再害怕诅咒，可为什么一直勇敢的长钦，却在此刻退缩了。

　　他近乎乞求道，“哥哥，我很爱你，别赶我走。”
　　长钦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爱我吗？有多爱？”
　　白难寻道，“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都愿意为你做，甚至愿意做得更多，就那么爱你。”

　　长钦笑了笑，“可我做那些事，都是建立在没有多么爱你的基础上。”
　　“什么？”白难寻不解地看着他。
　　“我救你，讨好你，送你东西，为你解围，都是因为我的愧疚。如果不是我，你不必每一世都遭逢厄运，不得善终，如果不是我，姜国不会亡乱，你也不会生出心魔，痛苦那么多年。”长钦负手而立，平静地诉说着，“所以我没有那么爱你，只是因为愧疚罢了。”

　　他这话说得不像假的，白难寻一向敏感，能听出哪些是假话，哪些是真话。听见长钦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里仿佛扎进了一根细小的针，绵延不绝地痛了起来。
　　白难寻愣怔怔问道，“那一句，蝶之恋花，木之向阳，也是因为愧疚吗？”
　　长钦转过了身去，没有回答他。

　　白难寻不甘地抓住他的手，哑声道，“我不走。”
　　长钦叹了口气，温声道，“走吧，听话。”
　　白难寻浑身颤抖，眼泪簌簌地滑落，他哽咽道，“别赶我走。”他在长钦面前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脆弱卑微的模样。
　　长钦不喜欢弱者，更不会喜欢他这种卑微的仰人鼻息的弱者。最后长钦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屋去。

　　白难寻并没走，他还是留了下来。
　　由于在九河之都被折磨得太惨，他的腿脚其实并不麻利，走路慢吞吞的，像个小瘸子。每天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讨好长钦，卑微地乞求每日能见见他。
　　为什么长钦追求他的时候，从容优雅有趣大方，一切都手到擒来，稍微说几句情话，自己都心动得不行。可为什么倒转过来，他就变得这么卑微了呢？

　　白难寻搞不清楚缘由，每天还是坚持凑到长钦面前去，跟他聊天，哪怕大多数时候是自己在喋喋不休，长钦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一句。
　　后来某天，明月台突然多了一群男男女女。都是从前在妖都，跟随沉枫的邪神和妖怪们。他们得知沉枫转世成了顾长钦，偷偷摸摸混上了明月台，继续追随他们的大王。
　　长钦和他们话多，和自己话少。

　　环绕在他身边的不乏美丽动人的男人女人，相比起来，自己这个卑微的小瘸子，可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玉兰花开的时候，白难寻照常坚持采集了一捧，送到长钦面前去。
　　长钦看着这捧玉兰花，说道，“放到桌子上吧，时候不早了寻儿，回去休息吧。”

　　白难寻孤零零离开了长钦的内殿，走到明月台的石级上坐着。远方落下一抹紫色的晚霞，给予了人间夜黑前最后的温柔。
　　他独自坐在这儿，将长钦那天说的话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心中好似想透了些。长钦对他，早已仁至义尽了。他爱长钦是他的事，长钦不爱他了是长钦的事。
　　所以第二日，当他去和长钦告辞时，长钦倒是怔了半晌，片刻后，浅笑道，“在你离开前，我要送你一个东西。”

　　说着，走进屋中，拿出了一把桐木琵琶来。
　　那把血玉琵琶毁在了言廷手中，这是长钦重新做的一把。
　　白难寻接了过来，弹拨了几下琴弦，感觉十分不错。

　　长钦道，“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白难寻点了点头，“哥哥，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等一等。”长钦唤道。

　　白难寻停下脚步，回过头与他遥相对望。
　　长钦道，“把它带上。”说完，一只如意小兽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扑进了白难寻怀中。是长钦送给他的那个如意蛋孵出来的小东西，一百多年竟然都没有怎么长大。
　　长钦微笑道，“他能给你带来好运。”
　　白难寻将小兽抓起来，抱在怀里轻柔地摸了摸皮毛，不舍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拔腿离开了。

　　长钦站在明月台上，看着白难寻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葱茏的林木中，仿佛一下子老了几百岁，青发渐渐化成白发。追寻了你一千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他呵呵苦笑了一句，“白难寻，真难寻。”
　　斜阳遣倦，欣木荣荣，蝴蝶寻觅着春花飞舞，悠扬的琴瑟之音渐行渐远。

　　《问途》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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